三人的住所不算寒碜,看着旧,但还有两室一厅的格局,大房间留给了夙淮和宴翎,两个女孩睡一张大床,这样还可以省一床被子。
外边巷子偶有狗吠,显得巷子愈发空寂,夜幕笼罩的人间,最容易遭受肮脏污秽的侵袭,比如——恶鬼。
夙淮翻了个身,伸出手臂推了一把,将身后的人往外推。
“夙淮,别闹——”人不大清醒,宴翎的声音有点黏糊糊的。
她这一喊,夙淮便醒了,眯着眼回身去看,宴翎四肢和躯体都缠着触手,毛茸茸的。夙淮的目光循着触手,没看到来源,于是便仔细观察起触手来。
触手一团黑,像发了霉的豆腐,一根根细丝软塌塌的,部分粉末还抖落在宴翎身上。
被困久了,宴翎觉得闷,手腕先动了,想拉开身上的东西,“我都认错了,你还放小鬼。”
宴翎很生气,被迫睁眼,这一看吓了一跳,“我去!夙淮,你哪收的小鬼?”
夙淮无辜地摇了摇头,抬起自己双手,证明自己没有用任何术法,“不是我的。”
“妈呀!”
触手这时候活动了,一股强劲的力量将宴翎整个人拖走,从床上拽到了地上,又以极快的速度往门外拖行。
“欺负小孩了啊!”
宴翎两条腿蹬着,左手指去扒自己右手腕的触手,“夙淮!你看戏呢?”
“它没有杀你的意思。”夙淮跟着触手的速度,主动把自己的手放了上去,“有什么事你同我说,斯文一些,生拉硬拽怪伤衣服的。”
一听夙淮说的是衣服贵重,宴翎气上心头,“夙淮你大爷。”
触手松了力气,夙淮借机替宴翎解放了双手双脚,“你在哪里?带我们去。”
触手悬在半空,似点头般摇了摇,继续前行,夙淮和宴翎紧随其后。
出了小屋,能看到十丈外站着一个披头散发的人,从背后看不出男女,这触手是寄生在它身上的藤条,藤条将它五花大绑,开叉处还长着白色脓包一样的菌。
“这是妖还是鬼?”宴翎小声问道。
“怨鬼。”
“那岂不是十分凶恶?”宴翎压着声音,声调却高了上去。
“有怨之人,死不瞑目,因而不归幽都,在这世间飘荡。”
“你想收服这个?”
“并无此意。”
“那你还瞎管闲事。”
“我是个好人。”
“屁。”
两个人私下讨论着,不知不觉就跟着它去了郊外乱葬岗。头顶上蝙蝠飞来飞去,速度极快,只有黑影飘荡,这时又十分衬景地出现了乌鸦叫。
宴翎紧张地握住了夙淮的手,说到底,她也只是一个调皮捣蛋的七岁小孩。
“不用担心,这里除了它,没有鬼,都投胎去了。”
“阴气还在啊。”
“有吗?”
“有啊,很冷啊,跟你一样。”宴翎戳了戳夙淮的手背,“病秧子似的。”
它停在了一棵古树下,古树身上缠绕着一样的藤条,它转了个身,前面和后面没有区别,脸也瞧不见。
“你的坟吗?”夙淮问道。
“呜。”
夙淮拂开宴翎的手,站到了它的面前,“你能不能蹲下,我看不见你。”
夙淮的小手搭了上去,拨开一半的发丝,“宴翎,看着。”
“不要。”
“胆小鬼宴翎,两鬼相见,怕什么。”
夙淮将她掩面的头发全部拨开,看到了底下缺损腐烂的脸庞,两只眼窝空落落的,眼珠子不见了去处。
“草,好恶心。”
“礼貌,宴翎。”夙淮仍捧着它的脸,和它说话,“生前被人挖了眼睛,所以你现在也看不到了,是吗?”
“呜。”仍是鬼气森森的应答。
“你想要我们帮你打开坟墓?”
它点了点头。
“可是我们都是小孩,挖坑也一时打不开,你自己来?线索我来看。”
叫人家自己挖自己的坟,听起来很奇怪很无礼,然而它并没有生气,只是摇了摇头,发出“呜呜”的声音。
“宴翎,你去把蔺老道叫过来,带上工具。”
宴翎指着自己,不可思议道:“这黑灯瞎火的,你让我一个人走夜路?”
不可以吗?平日里她一个人到处野,被那么多人追着也不怕,夙淮也就没注意这个问题,她反思了自己,迟疑道:“或者……你跟它一起?我回去?”
宴翎转过头,恰好它也转了一下,不知道脸有没有对着,她想象了一下两人相处的画面,心里一个激灵,“还是你待着吧,给我画一张护身符,免得路上撞鬼。”
夙淮点头,从兜里抓出一团黑影,放地上就变成了一个无脸鬼,夙淮朝它招了招手,“你也蹲下。”
无脸鬼直接缩小了,变成和夙淮她们一样身高,“主上。”
夙淮的手搭上它的脸,在上面一通塑形,如同捏泥一样,最后捏出了一张肉嘟嘟的小脸,加上身高缩小了,看起来也是个可爱的“小孩”。
“好了,你们可以回去了。”
宴翎始终保持惊讶状态,第一次看到可以捏脸的小鬼,她牵起小鬼的手,兴奋地同它说话,“你叫什么啊?几岁了?夙淮什么时候把你收了?”
“无脸。年岁不知。是主上一直以来的贴身小鬼。”
每一句话都对应宴翎问的问题,简短却不敷衍,宴翎又问道:“你能打人不?”
“不能。”
“啊——那我夜路走得也不安全,万一遇上坏人了。”宴翎想着,加快了回家的脚步,“诶,那人能打你不?”
“可以。”
“嚯!”宴翎倒吸一口气,“那我还得保护你,夙淮她干这什么事?”
无脸鬼一顿,转头看宴翎,两只眼睛一点不眨,没有神采,“我可以打你的。”
“你不是不能打人吗,到时候造孽,看夙淮怎么整你。”
因为你不是人。
无脸鬼内心暗道,但是它好像没有心,“闭嘴,找工具,挖坟。”
“前世是木头吧。”
一人一鬼在街上行走,若是碰上人,看到地上只有一个影子,怕是得吓一大跳,不过蔺老道习惯了和鬼打交道,被从床上拖起来也没有发火,只是剜了宴翎一眼。
宴翎摸了摸鼻子,这可跟她无关,是鬼自己缠上来的,“别看我,是你家老祖宗搞的鬼。”
“什么是搞鬼?”一旁的无脸鬼诚恳问道。
“嗯——”本来吧,搞鬼就是个调皮捣蛋的同义词,但是它这么一问,像是在问“搞”是什么意思,这乍一琢磨,听起来像是那什么生活混乱。
宴翎自己走街串巷,什么都懂,她就一个小女孩,绝对不能暴露太多,于是就故作深沉地拍了拍无脸鬼,“小鬼,不要问太多。”
无脸鬼的身高往上窜了窜,“我是成年鬼。”
宴翎踮脚拍了拍它的脑袋,像打地鼠那般把它打回去,“你居然敢比夙淮高,变回去。”
“哦。”
三“人”把家里能挖土的工具都带上了,到地方了直接开始干活,尸体埋得不深,用一张破草席裹着,掀开来,腐烂异化的尸体上缠满藤条,藤条上开着诡异的黑花,藤条是从肚子上长出来的,慢慢吸取着尸体的养料。
夙淮扎起裙摆,下到了坑里,她将压在尸体脑后的毯子拿出来,是一张色泽变暗的猫皮,皮毛连接着的头还保持原有的形状,僵直的眼睛凸出眼眶,头耷拉着。
“猫尸?”宴翎望向夙淮,询问道。
“是诅咒。”夙淮把猫尸放远了,从土里又拿出一个物件,是一块乾坤镜,“埋尸的人想将它永远困在地下,于是给它下了封印,沾染血腥之人无法进入幽都,须等血腥消散才可。”
“鬼魂身上也会带血腥吗?”
“会的。所以日后有人请你作法驱逐邪祟,万不得已,可以开棺。”
“鬼王这么爱干净?那要是冤死的人,岂不是更惨。”
“别打岔。”蔺老道挤到了宴翎前面,隔绝了夙淮和宴翎交汇的目光。
“你不是问完了吗?”
嗯?夙淮不明白他们问话为什么要凑那么近,往后退了两步,让三人之间的空间变宽敞,“幽都毕竟和神界一样,是管理天地秩序的机构,污秽不得进入。鬼兵负责缉拿各种原因未归幽都的,于界外洗礼后即可进入,所以冤死的人也能尽快轮回。”
蔺老道一副受教了的模样,有些崇拜地看着夙淮,“你怎么对幽都秩序这么熟悉?”
“你喊我什么来着?”
“小祖宗。”
“所以喽。”夙淮找不到其他线索了,于是便将尸体搬到地面上,蹲下来看尸体本身。
宴翎用手搓了搓土,试图把手上沾染的污物去除,“夙淮,我们这是查案吗?”
“解决死者挂念之事,送它回幽都。”
“报官就好了,你当什么大好人,死人可没钱赚。”
“宴翎。”夙淮十分严肃地喊了她一声,“积累功德,死后好抵罪。”
“我才活了七年,哪来的罪抵。”
“现世功德没用完,下辈子好投胎,到时候当个官家小姐,吃喝不愁,不好吗?”
“咱俩上辈子是不是造大孽了?”
“我没有。”
你没有,我也没有,那鬼王就是糊涂算错账了。宴翎小声嘟囔,却被夙淮听了去,她给自己比了个噤声的手势,不再打扰。
“死者年龄二十五,有过孩子,出身不低,眼睛是在死前被挖出的,让死者找不到回家的路。”
“什么深仇大恨啊。”
夙淮走到了它面前,它正掩面哭泣,发出“呜呜”的声,“我会帮你查出真相。”
“夙淮,它眼睛没了,所以看不见,但它为什么不能说话呢?”
“憋着一口气,这口气吐不出来,成为它现在活动的根基,若是这口气吐出来了,它就没了。”
宴翎这时候胆大了起来,站在它面前看它嘴唇,“你再出个声。”
声音含着,像敲击沉闷的大鼓,“真的不张嘴欸。”
“小祖宗,快天亮了。”蔺老道望着渐渐变亮的天际,提醒道。
“无脸。”夙淮把无脸鬼招到身前,在它脸上捏了捏,“变成小婴儿,趴它身上,不能下来。”
“宴翎,拿小刀子把尸体身上的藤条去除,别把衣服伤了。”
随着尸体上的藤条被去除,它身上也发生了变化,至少从衣着上不会让人觉得奇怪。
夙淮用自己的血为引,在掌心结了个印,从它的脑门打入,法印见效很快,这下连她的容貌也变得正常,后面再背个“婴儿”,看起来就是普通的妇人。
无脸鬼站着扯了扯它的衣摆,努力昂着头说话,“背我。”
它循声低头,用手掌探了探,终于抓到了一只肉乎乎的小手,再将无脸鬼往上一提,放到了自己背上。
“夙淮,那我们接下来怎么找?”
“带她进城,用耳朵听。”
“听什么?要是凶手死了怎么办?”
“听熟悉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