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宁府。
七月的天啊,热死个人呦,洒一瓢水在地上,一会儿就烤干了。
路旁支着一个小摊,旁边竖着一面大旗子——十卦九准,蔺老道一手摇着蒲扇,一边执着毛笔画画,一心两用,笔锋却未见干扰,可见绘画功力,“小兔崽子,别晃了,还不去拉生意。”
夙淮单手负在身后,一派矜贵,身上虽是着百家衣,却不减气势,“你喊我小兔崽子?”
这清冷的声音入耳,蔺老道手抖了一下,忙将笔拿开,“小祖宗,不是叫您,那个小兔崽子呢?”
“去茅厕了。”
“你看着点,别惹出祸事来,咱可赔不起了。”
“总不至于拆茅厕吧。”夙淮说得也毫无底气,谁知道宴翎会干出什么惊天动地的事来。
“我已经三天没打她了。”
“有理,那我去看看。”夙淮抬眼望了蔺老道的脸,嘱咐道:“今日你有财运,记得入夜了再收摊。”
“知道了,你快去找。”
夙淮快步往茅厕的方向去寻,她先看一眼茅厕的顶,瓦片还在,再看茅厕的门,也还在,不过要寻的人却不在了。
不拆茅厕,能去哪呢?
“在那里!快追!”
路上飞奔着一群持棍子的家丁,夙淮看这阵仗,估摸着宴翎又惹祸了,提着裙摆追了上去。
城中小巷错综复杂,好在夙淮追宴翎追出了习惯,连同这道路都烂熟于心。
她闷头往前,小拳头攥得紧紧的,喉咙干得不行,生怕自己半路倒下,她反复念着“打宴翎”这几个字,不追上就不停下。
“快!在这里!”
夙淮竖起耳朵,好像声音来自身后,她扭头去看,那群人竟然追着自己。
嚇!不带这么眼瞎的!
为了自己的性命着想,夙淮仰头望着天,拼命往前,挤进了乞丐窝,里头几个衣衫褴褛的乞丐都站了起来,面露不善地盯着这个闯进领地的小孩。
夙淮低头看一眼自己的衣服,混进他们这里真的毫无违和感,“且慢!我路过,路过而已。”
“欸!”夙淮猛地往地上一扑,掌根擦伤了,她的脚下横着一根竹竿。
“欺负弱女子啊!”
夙淮循声望去,屋顶上坐着一个拿木棍的小女孩,六七岁模样,两边肩头搭着小辫。
眼看着她从屋顶跳下,鼓着双颊站在夙淮面前,“让你们尝尝,我新学的打狗棒法!”
木棍在宴翎手上打了个漂亮的旋,横扫过去,接连打中两人的腿,木棍往上一挑,朝他们柔软的肚子而去,疼得他们在地上打滚。
“走!”
宴翎一把拉起夙淮,风一样地跑走,夙淮跟不上她的速度,脑袋都晕晕的,于是在拐角的时候又很不幸地撞上了墙角,登时磕了一个包。
宴翎探头看了看情况,一抹小脸,把脸上脏兮兮的伪装擦掉,露出白净的脸庞,“你怎么自己乱跑,也不怕断气了。”
夙淮给自己顺气,小口小口地呼吸,她的唇色都变得紫紫的,“你好意思说。”
“怎么不好意思了,我又没干坏事。”宴翎叉着腰,脚跟踮着,吊儿郎当地往墙上一躺,背贴着墙。
夙淮悠悠扫了她两眼,手在兜里摸索着,宴翎见状,立马求饶,“等等等等等!别,我说我说,别叫小鬼。”
夙淮掏出了一根黑色的毛发,手指捻着,用它去挠宴翎的脸,“说。”
“你先把小鬼放下。”宴翎移开她的手,这长发鬼可恶心了,头发几百年不洗,脸都瞧不见,大半夜还来缠她,睡着睡着,发现怀里抱着一个毛球,任谁不吓一跳。
夙淮缓慢地挠着她的脸,渐渐挠到了嘴唇,“进嘴里了。”
宴翎忙捂着自己嘴,一边含糊不清道:“今天裕丰楼的大小姐给了我两个饼,我瞧她是个好人,于是提出帮她办事,她便叫我去找昌隆记的胭脂配方。”
“找?”
“额……偷。”
“然后失手,被满城追,也牵出了裕丰楼。”
“怎么可能,小爷我这身手,要不是你出门踩了狗屎,能被人追到乞丐窝?又摔了一跤?再磕了头?”
“夙淮,你是不是造大孽了?”
夙淮眼睛不眨地看着宴翎,长久的注视让宴翎都觉得心虚。
夙淮似笑非笑地挑眉,宴翎感觉自己要遭殃了,连忙从怀里掏出一个饼给她,“你看我多有良心,还给你留了一个。”
夙淮也不推脱,接过饼咬了,“现在去裕丰楼?”
“嗯,也许还能蹭两个饼。”
裕丰楼隶属城北张家,张家大小姐张柔,贤良之名远扬,媒婆隔三差五就上门介绍。和裕丰楼对着干的是城南李家,也不知道是什么缘分,李家也出了一个持家的大小姐,替自己年幼的弟弟掌管家中财政,还打理得十分好。
两家大小姐之间的过节可以说好几箩筐了,听说自年幼开始,两人便因为一件珊瑚摆件起了争执,本来一件摆件也没什么,但争起来就成了两家的面子问题,珊瑚最终落入张大小姐之手,李大小姐愤然离去,从此视张家为眼中钉。
两家的生意也是处处竞争,张家开了一家首饰店,李家也得跟上,张家要华丽,李家便说素雅好,张家开蒸糕店,李家就跟着开,还在里头加入各样花草。这回张家失了气势,胭脂水粉的生意都被李家抢了去,也不知道李家用了什么配方。
夙淮身手不大好,宴翎背着她,从外墙翻了进去,又翻上二楼,用约定的暗号敲窗户,有规律敲了三下,她才推窗而入。
“大小姐,我回——”
屋内有两个锦衣女子相对而坐,一位头上簪珠翠,一位别玉簪。宴翎敏锐地察觉状况,没有继续说下去。
别玉簪的黄衣女子笑出声,微昂下巴,手上还把玩着一盆珊瑚盆栽,“她们是谁,能闯你的闺房?”
“好玩的小孩。”张柔抿了一口茶,袅袅雾气蒙了她的容貌。
“假正经。”
张柔笑了笑,没有否认,假正经已经是她嘴下留情的称呼了。
“李君兰。”夙淮观察片刻,忽然出声道。
张柔望向夙淮,饶有兴趣地招了招手,“你叫什么?”
“夙淮,夙愿的夙,淮西的淮。”
“很好听的名字。”张柔摘下了自己一只耳环,放夙淮手里,“说说,还看出什么了?”
“什么都能说?”
“嗯,没有禁言。”
“你们关系很好。”
“错,大错特错。”李君兰立即否认了夙淮的论断,“我们是对手,人尽皆知。”
“你喜欢她。”
“见鬼了,谁喜欢她啊,二十几岁嫁不出去的老姑娘。”
夙淮换了个方向,面朝李君兰说话,“我的意思是,她喜欢你。”
“小鬼,话不能乱说。”李君兰抱起了珊瑚盆栽,“假正经,一月时间到,你输了一局,这个就归我了。”
“很喜欢这个吗?”
李君兰将盆栽抱紧了,“喜欢不见得,是你的我就想抢。”
张柔又浅浅一笑,语气愈发温柔,“你其实还有旁的简单法子来获得它。”
“比如?”
“嫁到我家,聘礼你定。”
“你们家三代单传,到你这代就你——等——”李君兰忽然想到什么,又望向张柔黏得拉丝的眼神,腻得发酸的笑,顿时鸡皮疙瘩起了一身,“恶心!”
李君兰愤恨地离去,待房门被强力关上,张柔才收回目光,“夙淮,你说她喜不喜欢我?”
“一点。”
“才一点吗?”
“露一分,藏九分。”
那就是十分喜欢我。
张柔听懂了这个意思,眼底眉梢都带着笑,心情也明朗起来,“宴翎,配方有拿到吗?”
“拿到了。”宴翎总算有了存在,往前几步,把半成品递了过去,“就这几样。”
“李姑娘会生气的。”
“生气了才会上门啊。”
李君兰回了自家,把战利品摆在客厅显眼的位置,她坐在交椅上,看着珊瑚,又想起了夙淮的话。
喜欢个屁啊!不知道哪个大小姐仗着自己有爹,把珊瑚给抢走,还假惺惺地说她可以去她家看,呸,谁稀罕啊!要看就要回自家看。
“满口浑话,混蛋。”
李君兰不解恨,拿纸写了两个大字——混蛋,打算今晚偷偷叫人贴在他们大门上,等清晨起来叫人笑话。
蔺老道当真摆了一天的摊,画卖出去一幅,就挣了五文钱,他收拾着台面,捡起一枚枚铜钱。
“咣当——”十几枚铜钱在台面上欢快地打着转,“呦,善人,问卦吗?”
“还起不起了?”
“起,起,今天还剩最后一卦,就给您了。”
“我问姻缘。”
“你想问与他的将来如何吗?”
“不,我想知道,怎么改运。”
蔺老道递了纸笔给她,“闭上眼,写你心头浮现的第一个字。”
李君兰照做,一闭眼,脑子里都是张柔那张欠揍的笑脸。
“揍。”
蔺老道看看纸张上的字,又看看李君兰,抚了抚须,故作高深地沉吟,“姑娘,运不可避,姑娘心中放不下此人,何不顺应天意?”
“你也跟阎王一样,乱写命书,生生将两个仇家绑在一起,你说是不是缺德?不喜欢就是不喜欢,什么运啊,还得强迫我必须喜欢她不成?神仙指定的爱意,和指腹为婚有何分别?偏逼人结亲,逃也逃不开。”
“若要改运,也不是完全没有办法。”
“你说。”
“嗯——”蔺老道沉吟,“两不相见。”
“出家人不打诳语。”
“贫道实话。”
此刻两个小人躲在墙角,偷偷观察他们的情况。
“夙淮,好多钱啊。”
“看到了。”
“是不是能吃肉饼了?”
“不能。”
宴翎开怀笑了,“夙淮,李大小姐是不是笨啊,这话也信。”
“能打理好商铺的人,能笨到哪去?”
只不过是想借口挣扎一下罢了。
“我觉得她说得很对,下面的鬼王尽干缺德事,乱牵线,怎么可以左右别人的情感呢。”
无辜被骂的夙淮忍不住敲了一下宴翎脑袋,“和鬼王没有关系。”
“不是他还有谁?月老吗?”
“命书记载其实是一个大概方向,并不具体。”
“然后呢?”
“运是一种可能,李小姐命里有一朵桃花就是张大小姐,但能否真正爱上,鬼王说了不算,这是她们自己决定的,总之,斩不断联系,其实是因为她们内心舍不得。”
“那李小姐还跑这寻求破解法。”
“年轻人,爱而不认,找个台阶下。”蔺老道沙沙的嗓音忽然出现,吓了宴翎一跳。
“师父,你收拾这么快?”
“小兔崽子!”蔺老道趁机抓着宴翎的胳膊,连着拍打她屁股好几下,“几天不打就惹祸是吧?”
“啊啊啊——疼疼疼!”
“不长记性!”
夙淮没有任何出手的打算,“活该。”
“十下了,再打算虐待啊!”
“把摊子推回家去。”
“我才刚挨打完诶!”宴翎举起双手抗议。
“家里一老一弱,全靠你了,乖徒儿,你力气大,多担待。”
“说鬼王坏话,小心鬼缠身噢。”
“夙淮,我打死你!”宴翎哼哼嗤嗤推着小推车,跟在夙淮后面跑。
“鬼缠身鬼缠身。”
“有种你别跑!”
巧了,鬼王还真没法留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