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户人家屋子小,就一张炕,被子不大,草席又被她们给拿去裹尸了,于是夜里炕面摸起来很凉,夙淮去捡柴生了火,又开了一点窗户,保证烟雾可以散出去,这才安心上炕睡觉。
宴翎平日里睡觉不大安分,像装了狗鼻子似的,夙淮只要一躺上床,她闻到味道,睡着了也能自发转身,找到夙淮的位置,把手臂搭在夙淮背上才行。
听那些大娘说自家孩子的趣事,经常说这娃儿能找到娘亲的位置,一晚上跟着娘亲换姿势,片刻也不分离。
夙淮把母女关系套在自己和宴翎身上,浑身都起了鸡皮疙瘩。
太奇怪了,宴翎这什么坏毛病。
宴翎陷入了深度沉睡,无论夙淮怎么动,把自己衣袖凑到她鼻子前,她也没有任何反应。
夙淮不习惯了,自己背过身去,拉过宴翎的手放自己背后,轻轻抵着。
宴小五不在,明日若再不能解决,只能盼着蔺老道察觉不对劲自己来寻。不然夙淮没法背宴翎进城,也不大方便留她一人在这诡异的地方,自己去寻求帮助。
一晚上算是有惊无险,门窗没关紧,但没有奇怪的人来打扰。夙淮下炕穿了鞋子,打了水泼了脸,又漱了漱口,返回炕边,宴翎依旧没有醒来的迹象,印堂也没有黑气,不是鬼在作乱。
可若是妖怪,为什么要对她下手?
“我叫宴翎。”
“什么?”夙淮听到她在说话,但注意力方才没集中,无法得知四个字是什么。
“督师。”
夙淮这次听得很清楚,她喊的是督师,是袁崇焕。
宴翎现在记忆被封,袁崇焕在她眼里只是个陌生人,一个前朝将领,如今忽然说出这个名字,说明是体内沉睡的宴翎意识被勾了出来。
夙淮把手指递到了她鼻子前,感受她一呼一吸的次数和规律,一边同自己的对比。
除了缓慢一些外,每一次的停顿都是正常的,夙淮有了新的想法,她是真的在睡觉。
不过这睡觉,与平常不同,有魇兽作乱。
魇兽,以人的梦境为食,心思越复杂的人,魇兽越喜欢。复杂,代表着脆弱,因为人要花许多精力去运转自己的脑子,脑子里存的东西越多,要想保护它,所要建构起的防御就越多。这就意味着,同样的精力,这种人的防线很脆弱。所以人会主动舍弃不必要的记忆,清空脑海里的库存,为更要紧的记忆服务。
而鬼是没有梦的,这也解释了宴小五不出现的原因。
夙淮猜测,她们正置身于一个梦境,宴小五等鬼被排除在梦境之外,宴翎正在经历的,则是梦中梦。
夙淮想起她在人偶里拉的那个阵法,至少符纸燃烧那时候,她们处于一个现实环境,那时候没有迷障,她们看到的人偶全都是真实的。
那么异样应该来自于老翁,明朝士兵在京郊胡作非为,这放现实里是很诡异的,所以她们看到的士兵,就已经是虚幻。
如果时间一长,估计现实里的她们也跟人偶一样,由真人变成了泥塑。可能宴小五还会在一旁鬼哭狼嚎,说自己没保护好两人。
听说人有时候睡着会突然感觉有鬼在扯自己的脚,或者自己坠落悬崖,这时候求生的本能会迫使他们从睡梦中醒来。
但这个内心感觉夙淮是没法控制的,她只能从外部去干扰。
夙淮握紧拳头,手指绷得紧,五个指关节凸起,对着宴翎面门,面门是人体最脆弱的位置,把手指放到眼皮上方,人都能感受到威胁,不自觉地回避,眨眼。
夙淮来回模拟,揍了宴翎很多次,但她没有任何回应。她想了想,去厨房把人家的菜刀拿了过来。
她拿着刀,深吸了几口气,对准宴翎的腰侧,侧过脸去,快速砍了她一刀,刀口不宽,也不深。
“啊!”宴翎惊醒,一脚踹中了夙淮的肚子,又看一眼自己的伤口和夙淮手上的刀,笃定夙淮中邪了,于是不由分说地把夙淮摁倒,攥着她的衣领,对着她的面门狠狠来了几下。
“等——宴翎,是我!”
“叫你上身,叫你上身,给我出来!”宴翎不相信夙淮说话,又一拳从下往上打在夙淮下巴,牙齿都给打落一颗。
夙淮蜷起身,用手挡住自己的脸,“宴翎!真的是我!这是梦境,我们被人下套了!”
宴翎的拳头悬在夙淮面门上,没有下落,“当真?”
“老翁和人偶都有问题,昨日看到的士兵是别人的梦境,我昨夜想喊小五出来背你回城,但它没出现,你不信你再喊一声。”
“小五?”
“小五,你们家主人被揍了!”
没有回应,宴翎惊慌失措地从夙淮身上下来,把她扶起,“对不起夙淮,我以为你被上身了,你没事拿刀砍我,所以我就——对不起啊。”
夙淮都被揍破相了,宴翎没忍看,“对不起,揍太狠了,这,还能补救吗?”
夙淮从口中吐出一口血沫,“没事,这是梦里,我们先找破梦关键。”
“先止血吧。”宴翎翻找了衣柜,用剪刀把人衣服给剪了,拿了一块布给她,“先塞着,手不要放。”
夙淮把布咬在了嘴里,同宴翎点点头,指了指门外。
宴翎跟上她的脚步,往她们下山的路继续往上走,那些人偶是在山路旁的树林里,如果这里是梦境,那么它们可能不存在。
“那个,夙淮,要不我背你?”虽说这是梦境,但她把夙淮打这么惨,她心里怪愧疚的,明明是陪她来上香求保佑身体平安的,结果拜完,头一个血光之灾来自自己。
“没事,是我砍你之前没做好准备,我应该想到你有这种反应的,我没给自己留解释时间。”
“真的很对不住。”
“你要不以牙还牙一下。”
宴翎摸了摸自己的小门牙,自己碰了好久都没舍得下手,“要不你揍我吧,我自己下不去手,咱有仇在梦境里报。”
夙淮敲了她额头一下,“以牙还牙,不是单纯字面意思,它跟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是一个道理。就是说呢,别人对你做了不好的事,你也原样报复回去。”
“那我把你牙打掉了,你报复不也是打我牙,我没理解错。”
“我就是顺带教你一个成语。”
说话家两人到了半山腰,树林里果然没有人偶的踪迹,她们警惕地往四周查看,意外看到了山路上走着一个八十老翁,手上提着一把无鞘的,满是缺口的雁翎刀,刀柄上的血渍很深。
两人对视一眼,果断跟了上去,解决这个就可以出去了。
老翁回身看着眼前两个小孩,问道:“你们知道,我家还有什么人在世吗?”
这次问题不一样了,两人没有回答。
老翁这回的状态好似没有那么可怕,可能是对回家有了期待。
她们跟着老翁一路走,落后了一丈的距离。
她们又回到了小屋,不过不是原先的那个,屋前依旧有坟包,木牌上写着祖孙的名,坟头草长得茂盛,几乎快淹没了木牌。
老翁跪在木牌面前,颤抖的手指拨开杂草,反复确认上面写的是他父亲和他儿子的名字。
小屋还是李家的小屋,但瓦片被掀了大半,门窗一半掉落,吱呀呀地挂着,土墙上盘踞着蛇虫,一只老鼠从墙洞里钻了出来,被蛇一口咬住脖子。老鼠蹬了几下腿,没了气息。蛇张开大口,把老鼠整只吞下,蛇身涨起了一个大凸起。
“梦境时间变了。”夙淮小声同宴翎耳语。
井边长了许多的野菜和青苔,老翁放下水桶,打捞起一桶浊液,顿时失声痛哭不能自已。
宴翎扯了扯夙淮的衣摆,“他好可怜。”
八十岁老翁,这等年纪是高寿,不应该是这样的局面,从军几十载,断了一只手,白了头,半死不活地从军队归来,看到的是亲人的坟墓,迎接自己的是被蛇鼠占领的家。
为国征战几十年,可家中亲人却死于同袍之手。
战争害人!
夙淮看出了她的心软,她点了点头,决定成全她这分心软,“我们明日再来吧。”
她们爬上了山顶,在庙里将就了一晚上,这回从山顶开始走,必定不会遗漏可疑的塑像。
夙淮一路观察,折了一根树枝给宴翎,斜面很尖,树枝硬度也高,“宴翎,等会捅他脖子,务必致死。”
“好。”
宴翎握紧树枝,跟在夙淮身后,有些紧张,头一回杀人,虽然是梦境里杀人,但疼痛却和真实一般。
她们站在灌木丛里,树枝把她们遮掩了七七八八,老翁坐在坟前,手里端着一碗野菜。
他就静静端着,不哭也不闹,只是安静。
夙淮看了宴翎一眼,点了点头。
思想防线脆弱,这是最好的进攻机会。
宴翎握着树枝走出去,一步步走近,“老爷爷,我,我好饿。”
饿,老翁提取了关键字眼,他的眼睛仿佛一瞬间被注入了神气,他从凳子上站起,邀功似的把碗递给宴翎。
“饿了,好,喏,爷爷煮了菜。”
宴翎深深呼吸,伸手过去,不过不是接碗,而是攥住他唯一一只手腕,灵活地攀他身上,用巧劲把人掀翻,打破身高差距,又将树枝给捅了进去。
她扭着头,不忍心看老翁的遗容。
“宴小五。”
她喊了一声,声线有些颤抖,剧烈起伏的胸膛更是暴露了她的不安。
“小五!”
“不对,梦境没有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