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描模特[校园] 第10章 保重永别

六月，毕业季的气氛充斥了研究所里外。不少研一新生在奔赴期末考场的路上见到红袍黄领的师兄师姐，纷纷投去艳羡的目光。

萧子玉拍毕业照这天，不少同学都来找他合影留念，身边被围得水泄不通。

一个红光满面的中年女人站在萧子玉身边，笑得灿烂如花，一边拍照，一边还在和身边的家长攀谈闲聊。

“还是毕业生代表呢，真是有出息啊！”

“子玉他妈，你这辈子真是有福气噢！教出个这么优秀的博士咧！”

听见被夸，萧女士立马摆了摆圈着珍珠手串的手，谦虚地说道：“哪有哪有。是这孩子自己福气好！我这个当妈的也就沾点光。”

“马上还要出国吧？诶哟，到时候回国随随便便找个高校留校咯！”

萧女士用夹生的本地口音回答道：“这得看他自己拿主意咧，我管不着哒！留在国外也说不一定啊！”

“留在国外也好啊！到时候你也跟着过去嘛！”

“我英语不行哒！”萧女士又摆了摆手，随口飙了句外文，“My English is普洱！”这口音，逗笑了周围一片家长。

“子玉他妈，有微信伐？加个微信以后有机会联系嘛！我家女儿今年毕业也要出国哒。到时候有啥事情，还能一块儿交流一下呀。”

“是啊是啊，现在要不就一块儿建个群嘛。就用面对面这个。”

萧子玉跟人合完影后，就见到萧女士正被一群家长环绕着。见到他闲了，那人又朝他招了招手，示意他过去。

萧子玉摘掉了摇摇欲坠的帽子，走到了母亲身边。

“诶哟，俊呐！”

“你看子玉他妈就知道基因好嘛。”

“哪有啦！”

“谈恋爱没啊？有女朋友没有啊？”

“没有没有。这孩子就没谈过恋爱呢！”

一时间，萧子玉被不少家长摆弄得有些晕头转向。他无奈地看了一眼他妈。萧女士此时正笑眯了眼，显然是沉浸了在此起彼伏的赞扬声里。

人群散去之后，萧子玉才终于松了口气。萧女士给他推了好几个女同学的微信。其中还有萧子玉认识的同门。

“加上聊聊。这个跟你一样去欧洲，到时候离得近，有时间就一起吃个饭周边游一下嘛。”

“妈……”萧子玉无力道，提起话头也不知如何拒绝。本来是开心的日子，他并不想因为这种事跟母亲吵起来。

萧女士脸上早已没了刚刚在人群之中的欣慰笑容，那股子嫌恶的表情倒是让萧子玉看着觉得正常不少。

“爱加不加呗。又没逼你，又甩脸色给谁看噢。”

萧子玉咬了咬牙，勉强挤出了一点笑容：“妈，我下个月就走了。”

“噢。”

“到时候……我会每个月给你打钱回来。只不过，可能不会经常回国来看你。所以……你得照顾好自己。”

萧女士装模作样地撇了撇嘴：“好哦好哦。说得好像你没出国的时候经常来看我一样。”

萧子玉垂下眼，不再回答他妈的话。这种疲惫的对话并非只在今天发生，实际上，经年累月，他早已习惯这种无言反驳的脱力感。要准确形容，现在对他而言也只是最后的忍受而已。

交接完所有手续时已是七月初。萧子玉启程赶飞机这天，白日烈阳如火如荼炙烤大地。到了傍晚，陡然袭来一股凉风，吹得重云刮擦，天穹闪动，闷雷随即从云层深处滚滚袭来。

飞机因为天气原因晚点。萧子玉只好坐在候机室里等候航班通知。

期间，他已经来来回回清理了许多过去几年加上的微信好友。对于一些确定不会再有交集的人，他向来都不会留存联系方式。甚至于对一些有过几次点头之交的同学，他也没有保持联系的意愿。转眼间，微信好友就剩了不到五十个。其中还有不少是和研究方向相关的领域同行。

现如今，萧子玉停留在宋伍别的微信名片上，犹豫片刻，第一次点开了宋伍别的朋友圈。

萧子玉随意翻了两下，看出来宋伍别是一个会有意记录生活的人，几乎每隔几天就会发几张自己的画作或者工作行程中的照片。

与此同时，也能看出此人极度自恋，每次记录行程都必然会贴上一两张自己的自拍。这些照片中各个角度都有，或认真耍帅或随性搞怪，或开朗阳光或阴暗颓废。隔几个月就会换一种发型。浑身上下，从头到脚，穿搭配饰几乎看得萧子玉眼花缭乱。

对于大多数的照片，萧子玉都没有点开细看，仅仅是看小图，那种光鲜亮丽的生活就已经带给了他许多难以立刻消化的冲击感。

视奸前任朋友圈这种事很幼稚，大多数时候都是在自讨苦吃。可萧子玉还是在继续再往下翻，等待网络刷新的时间足以堆积起这种认识到自己在犯贱的烦躁。

一年前、两年前、三年前……

照片中的景色在逐渐变化，留下的文字也在逐渐变得活泼。

萧子玉定睛一看，原来这时候宋伍别还在国外读书。他略微一顿，最终点进那条朋友圈，第一次见到了宋伍别在国外的校园。

那是初春回暖之后的樱落时节。棕木枝头上、青葱草地间、碧水清池里、行人衣袂边，粉白的樱花瓣随处可见。沐浴晨光的京都在定格的相片中依然明媚动人。

萧子玉退出这条朋友圈后便不再往下翻找更加接近宋伍别成人时候的照片。

他忽然有些后悔，这九年里他一次也没有去过东京。

而现在，他正坐在旅客稀疏的候机室里等待着飞往世界另一端的航班，不知道这辈子以后还有没有可能拥有前往年少梦游之地的强烈心情。

晚点的航班多像是在给他犹豫的时间。在这之前，他已经跟自己做好约定，在上飞机之前会整理好前半生所有令他感到累赘的关系。

然而，真正要到所谓割舍的时刻，他却比九年前不知犹豫多少倍。

可能是这些年里，见过更多的人和事，更加领悟到人和人产生羁绊的时刻格外稀缺短暂。天各一方的故友与旧交，谁也不好说，上一次分别会不会就是这辈子的永别。

更别说，现在是要斩断与某个命运之中特殊之人的联系。萧子玉苦涩地回忆了许久自己从前做出这种事时的心情。那时候正是宋伍别出国之际，当时的他，是愤怒吗？还是恨？所以才会如此果决地拉黑删除对方。

可现在，不管是愤怒还是憎恨的心情，都已被漫长的琐碎时光给磨平。他对宋伍别早就没有了这些极端的感情，否则，也不可能容忍这样仅剩一条线的联系还不斩断。

他产生了一点背叛自己的想法：或许没有必要删除掉最后的联系方式。可又转念一想，他又不可能去主动联系对方。留下这点关系，反而日长梦多。

就这么苦恼地纠结了一通后，萧子玉意识到自己又陷入到了过去某个年纪常有的内耗之中。

正当他打算索性一了百了之时，手指已经放在了删除键上，一通未知来电打了进来。

萧子玉看了眼地址，接下电话。这一次，对面的环境格外安静。电话明明已经接通，可竟然没人先开口说话。

萧子玉心里还有些纳闷，宋伍别怎么知道他电话？转念想，噢，宋伍别早就知道他的电话。

可是，怎么一直都没见他打过来？是怕被他拉黑吗？噢，原来这通电话是要留在这个时候才打来。

不知怎的，萧子玉想及此，竟然就已经开始感觉到喉咙酸紧了。

“飞机晚点了？”

电话那头的声线比平日里低沉，语气听上去也不像往日那样轻松随性。

“……嗯。”

“那记得在飞机上多睡一会儿，到那儿刚好是白天。”

“……好。”

两人又是一阵子沉默。

“子玉啊。”

“……嗯？”

萧子玉听见对面的人轻轻笑了一下。那道微弱的笑声，却让他脸颊麻了半边。

“多久回来啊？三年？五年？”

萧子玉敛下眼皮，模糊地答道：“不知道。看情况。”

“那换个问题吧。还回来么？”

“也……不知道。”

“什么都不知道啊。”对面的人哂笑了一声：“别人都说你越来越聪明，我怎么觉得……你还是这么……”

“笨。”

萧子玉嘴角抹开一抹惨笑。

“可能是吧。”说完这话，一点眼泪便顺着眼角快速滚下，滑进了他干燥的唇缝里。

电话那一头听见这头发紧的声音，显然是顿了一下，随后深吸了一口气，才温柔地开口道：

“小子玉，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接吻的时候，我跟你说的话吗？”

萧子玉咬了咬牙，听见宋伍别这样的语气，他再说不出一句话。宋伍别便帮他答：

“再试一次。”

“再试一次，萧子玉。再看看我。”

陈旧的记忆被撬起，那些刻骨铭心的话语再次在耳边响起，眼泪如开闸洪水一般汹涌而出。

宋伍别看不见，萧子玉痛苦地佝偻下半截身子，猛烈摇着头，再也无法顾及被对方知道自己在狼狈地落泪一事，直对着电话另一头痛呼道：

“宋伍别。”

“可不可以不试？可不可以就这样结束？”

“我想忘记你。能不能让你从我脑袋里面滚蛋？！哪怕就消停一天？能不能假设你从没来过我的人生？”

“宋伍别。”萧子玉垂着脑袋，害怕引来周围人的注意，所以极力压低了自己的声音，“我不想喜欢男人，我也不想再爱上你。”

“……”

电话那头的人沉默半晌，等到萧子玉的情绪逐渐平息后，又是一声无奈短叹。

“萧子玉，如果你想要听我的回答，那我会告诉你，不可以。”

萧子玉微微一怔。

“不可以忘记我。”宋伍别低笑了两声，“子玉，我很高兴听见你还愿意跟我说这么多话……我在想，如果你天天都在想我，那你肯定也梦见过我，对吧？”

“………………”

“会是什么梦呢？我很好奇啊。”

“……不关你事。”

“和我有关的梦，怎么不关我事？看你突然这么紧张，是有发生过什么不可告人的事情吗？”

“……你做梦去吧。”

“哈哈哈哈哈！子玉，”宋伍别轻松道，“实话实说，我的确梦见过和你上床的事。”

萧子玉庆幸于提前把手机放远了一点。他的脸开始烧了。

“子玉。”

“你还要说什么？”

“当然有。而且还有很多很多话想跟你说。如果你愿意听，我可以到那儿去找你，或者等你有空回国的时候——”

“宋伍别。”萧子玉忽然打断道。

“嗯？”

这样不着边际的畅想让萧子玉立马感觉到了熟悉和危险，于是他再听不下去，出声打断了宋伍别。

而对方，恐怕也不会知道，现在这种憧憬对他而言与撒在旧伤上的毒药无异。

“要不就这么算了吧。”萧子玉出神地盯着地板，没头没尾地说道，“那些话只是执念，不是喜欢，也不是爱。”

“我知道。”宋伍别快速地回答道，“但对我来说，也没什么区别。”就好像是预感到了收卷时间正在临近，而他还想往那张纸上多写点什么，连写下的答案也开始颤抖，“萧子玉——”

“那真好——”

萧子玉嘴角一弯，强忍着生理上的不适，强迫自己冷静地说出了这些在重逢之后，他早就想告诉宋伍别的话：

“可我做不到。实不相瞒，我到现在也毫无长进，做不到面对自己的**和内心，也做不到去面对你。你一出现在我面前，我会就想到我因为你而产生的多余感情。我曾经很痛苦，因为想到我们注定会分手而彻夜流泪，流到眼眶发痛，头脑眩晕。但现在变好了一些。虽然流泪，但也只流一点泪水，是过去沉睡的灵魂在我身体里短暂苏醒，不是现在的我在因你流泪。”

“宋伍别，你的轻松和底气我永远也学不会，但我也不会再羡慕你。就当作你再可怜可怜我，远离我的世界，别再来打扰我。”

“我想试试的不是和你再谈一次恋爱，而是没有你的未来，或许我也能活得幸福和满足。”

“晚点的飞机已经到了。”

“宋伍别，以前忘记和你说，现在或许也不算迟：”

“祝你平安。然后是保重，最后是永别。”

飞机攀爬至平流层后，萧子玉才逐渐从刚刚的那场对话中抽回灵魂，将七魂六魄重新安放进疲惫的身体。

被发动机轰鸣声包裹的漫长夜晚里，身心涌来的困意开了个好头。闭上眼睛前，萧子玉还在遐想九年前的宋伍别坐在飞机里会是怎样的心情。后来最后一点念头也突然消失不见。

还在睡梦中时，飞机中途遭遇气流，猛烈颠簸了一阵。忽然向下滑坠的那一瞬间，梦中的萧子玉感觉自己真的掉进了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洞中，失重感令心脏垂涨发痒，四肢失力。不知过了多久，身体上的重量逐渐恢复正常，眼睛并未睁开，却看见了斜照进室内的大片阳光，暖意温柔地扑在他脸颊上，他在臂弯中虚起了眼，看见了教室外那颗再熟悉不过的柳树。

夕阳斜照，微风轻拂，窈窕纤瘦的青翠柳条像画家笔下轻柔的笔触。

等待上课铃响的小憩时刻，难能可贵地感受到阳光与时间的珍贵。

是梦也有没关系。

是梦才好。

这样他才能心安理得地想念，彻底没有后顾之忧地再享受一次那种令他一辈子都难忘的疯狂爱恋——是第一次，也将会是他人生里的最后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