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公爷若有所思地凝望张钤一阵儿,掩在宽袖中的手掐指算了数息,老人家眉头蹙得越发紧了。
依据刚刚问到的张钤八字推演,眼前少年是杀印相生的命格,一入官场必登高位,但月份生得不好,生生死死、死死生生的命数着实坎坷,且娶妻妻早丧,无子送终命。
“张钤,你何时去向吴家三姑娘下聘?”老公爷抿了口茶,转而将目光倾注到孙女身上,“我家小野定下了锦衣卫指挥使金宁家的老九,我对这小丫头没有多高的期许,日后能当个富贵闲人便可。你老师吴先生对自家侄孙女的期许倒高——”
老公爷放下了茶盏,拍着孙女的肩膀道:“小野,记住爷爷一句话,追名逐利容易引火烧身,权啊势啊你都不要放在眼里,咱们能有个安身立命之地足矣。”
徐稚棠略作思忖,面朝老公爷笑道:“爷爷又在和我打谜语了,咱们这样的人家,失了富贵权势,不就落魄了吗?丧家之犬也能有安身立命之地?”
“咱们是怎样的人家?大昭开国前,徐家的老祖宗就是老实巴交种地的,我常对你三位堂兄说,读书哪有种地好,种地的收的粮能供百姓果腹,他们读书做官的能干啥?掌刑狱的写不来公正二字,父母官父母官,你见有几个官当了百姓的衣食父母?”老公爷从软塌上起身,戏台上开始唱《南柯记》,他跟着哼唧道:“为问东风吹梦几时醒?”被丫鬟搀下了燕子楼,乘舟回宝庆堂去了。
徐稚棠与张钤共靠在朝戏台那面的栏杆处。
徐稚棠:“张钤,我爷爷好像料到了魏国公府的结局,前世我死后,徐家儿郎皆被流放古长城为奴,女眷则没入教坊司为妓,再后面的事我便不知了。张钤,你知道我死后第四年的事吗?”
“知道。”张钤顿了顿,“臣不说,前世娘娘眼里见不着的那些是天机,但请娘娘放心,徐家子孙后代未成丧家之犬。”
徐稚棠转身面向他,“张钤,我到底是怎么死的?我以为自己是为弘正帝挡剑而死?但在棺中仿佛又多活了几个时辰。”
一时间,张钤眸中晦暗如潮,他白皙的额角处凸起几根细细的青筋,“这是娘娘第几次重生?”
“第一次,难道你不是吗?”徐稚棠有些讶异,手里执的团扇跌入楼下的玉湖水中,扇影消逝的水面泛起圈圈涟漪。
“不是,这一世是臣第三次重生,臣见娘娘活过三世、死过三次,每一世娘娘都未活过二十六岁。”张钤眼角略微湿润,“这一世,娘娘能记得与臣的前缘,臣不胜欣喜。”
“我是造了什么孽?这一世我不会在二十六岁前又要躺进棺材里了吧。”徐稚棠惊得打了一个踉跄,张钤伸手托住她的手肘处,才免得脚软的她跌坐在地。
“娘娘,臣一直在想使你活下去的法子,前世娘娘只差一点点、只差一点点就免于一死。娘娘若信臣,从此刻开始,按臣的话行事,可保性命无虞。”张钤面无表情,嗓音一如既往的清冷,白净修长的手指攀在她外衣手肘处绣的团花蕊心上,他的掌心微微发烫,心被一团炽烈的火烤得焦疼。
“张钤,我该如何信你?前世我与湘王密谋在团圆家宴上发动宫变夺弘正帝的权,你本是湘王的棋,为何到生死一线又要带兵勤王救驾保下弘正帝?你知道我死后有多不甘吗?弘正帝懦弱无用,那把龙椅他不配坐。”徐稚棠退后半步,以袖掩面低声抽泣起来。
前世她十五岁就嫁给尚是太子的弘正帝,困在坤宁宫中当了十年有名无实的皇后,日夜煎熬,好不容易等来了逼弘正帝退位的机会,最后却被张钤搅和黄了。
“臣不想娘娘**于湘王。”张钤无声一叹,他有不得已的苦衷,难说出口。
徐稚棠冷冷笑道:“先倒弘正帝,我再与湘王同归于尽,这一切我都谋算好了。”
“是臣低估了湘王对娘娘倾慕之情,前世宫变那夜,他死于臣剑下后,还望着娘娘尸首的方向不肯瞑目。但臣还是不后悔,叔嫂不伦之恋有损娘娘的名节,假如臣称了娘娘的心意,后世史官该如何写娘娘?红颜祸水、亡国妖姬,这些名号安在娘娘身上不妥至极,臣守不住自己的清白干净,却要守住娘娘的清白干净。”张钤觉得自己话多了,后面几句话本来没有必要在她面前说,或许他为她做的许多事都是他在自以为是,说不准还伤了她的心。
到今时今日,徐小野最多记住他二十六年,可他,却记了徐小野百年之久。
第一世,徐小野嫁给了一位家世寒贱的书生,后来那书生三元及第,独有忧国忧民之心,一心扑在庙堂之上。夫妻间聚少离多,徐小野郁郁寡欢病死在弘正十一年暮春,留给她那寡情薄幸的夫君和离书一封,劝夫再聘高官之女、贤良之妻。书生活到八十八岁,成了名垂千古的贤臣,妻死后他并未续弦,也未与亡妻徐小野合葬一穴。
第二世,徐小野并未嫁人,经营医馆治病救人,上半年她坐馆写医书,下半年她当游医四处施药,受她恩惠的百姓有上万之数,甚至有人为她修庙塑像,弘正十一年暮春江南生了一场瘟疫,徐小野死在了疫民堆里,她著的医书被皇帝下令焚毁,连带她留下的那张治瘟疫的方子一起烧成灰烬,因为瘟疫的源头是皇帝求长生的贪念。
第三世,也就是前世,徐小野成了大昭的皇后,除了皇帝,没人能随意戕害她的性命,可张钤失算了,皇帝反倒成了徐小野的催命符,她憋屈地活到弘正十一年暮春,死于一场精心布局的谋杀,暗中举起屠刀的人不是皇帝,是太后。
“张钤,你不必再尊称我为娘娘,我上过当后,不会再嫁现如今的太子。方才你既说有法子保我性命无虞,我信你一次,甚至想多求一点东西。”徐稚棠语气温和了些,她朝张钤福下身子,“前世我许湘王的好处,也能许你。”
张钤轻咳了两三声,双颊呛红。
“你当我是什么?又当自己是什么?我要是对你起那样的心思,我宁愿去死。其实我一直看不明白你的心意,拿前世来说,你不钟情弘正帝,也不属意湘王,倘若只是为了‘徐与宋,共天下’那句话,不需作出这么大的牺牲。”
楼外细雨霏霏,湖面起了一场大雾,戏台上的花旦扮相换成了洛神,很是应景。
“张钤,你活了这么多年,没有过执念吗?‘徐与宋,共天下’是我的执念,我放不下。”徐稚棠将手伸出栏杆外,雨点落至她掌心,一股凉意沁入她心。
大大小小的雨珠砸在飞檐上,檐角的金铃随风摆动,发出清脆悦耳的响声。
张钤沉默了几息,开口道:“嗯,我想要一朵花于弘正十一年暮春后依然绽放,这执念已有百年,从未放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