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雨三朝看牡丹。
京师豪家望族户户都搭建锦棚遮护栽值的牡丹,徐家也不例外。
柳絮手捧一盆绿牡丹,引张钤穿过院门。二人一前一后走过右手边的游廊,停在东厢房门口。
看门的丫鬟抬首见张钤仪容恬淡,虽穿一身朴素的白色道袍,但姿骨翩翩,眉眼间自有风流意气,不禁双颊飞起两片霞色。
柳絮提醒道∶“诶,打起门帘放张郎君进去。”
丫鬟捋动鬓旁的碎发到耳上,极为优雅地抬手支开湘帘。
入室便有幽香扑鼻,张钤闻出来是江南李主帐内熏的鹅梨香。
徐稚棠坐在书案后写字,身后半开的窗外是一片青绿的竹海,更衬得她身上的朱红百子衣、银红马面裙鲜艳如鸽子血。
柳叶请张钤坐到书案边的一张紫檀木小案后,杨梅捧了金瓜茶来奉于张钤饮用,杨花端着小漆盘上了几碟点心到案上。
柳絮将那盆绿牡丹捧给徐稚棠看,“小姐,这是奴婢从二少夫人院里领来的,二少夫人说是金家九爷遣人送给小姐观赏的花。”
“姐姐爱牡丹花,这绿牡丹难得,你去喊个小厮将花送到嘟嘟住处,烦嘟嘟替我转送给姐姐。”徐稚棠搁笔,拿起案面上的宣纸,示意柳叶将宣纸上的字传给张钤看。
徐稚棠∶“张钤,这月母亲布置了十篇文章要我写,她要我从《礼记》中随意选十句话为题,母亲最爱读其中的《王制》,你按母亲的偏好替我写八篇,不能写得太好了,要仿着我的字迹。”
张钤接过宣纸一看,唇角略扬了扬,她的字那么烂,潦草不说,有些笔划运笔写时便是错的,“你的字本可以写的很好,是没耐心吗?”
前世徐稚棠不得帝心,凡她在坤宁宫中得闲的时候,便端坐在书案后练字,一日十二个时辰,她打发在练字一事上的时间至少四个时辰,最后习得一笔好字。
“不是。”徐稚棠甩动右手腕缓解酸胀感,“我与姐姐是双生花,外头人总爱比较我们两个谁更出挑些。索性我拙一点,不会伤了姐妹之情。”
京师多传魏国公府二小姐徐稚棠是个蠢笨贪玩的花瓶,她不光娇纵任性,而且时常惹祸,比她姐姐徐幼荷差了不止十万八千里。
张钤见识过她对政治的敏性,她本是珠玉,却为不损姐妹情分,总伪装成瓦砾。
“徐大娘子应该很疼你这个妹妹,你是最吝啬对人付出真情的人,可为维护徐大娘子的血脉,你连自己的命都能轻易舍弃。”
他前世最对不住徐小野的地方,是明知弘正帝的长子非她姐姐所出,还伙同弘正帝一起诓骗徐小野进宫抚育那个孩子,直到她死都不知道自己做那十年皇后没有任何意义。
徐稚棠屏退房内的丫鬟,到身后的书柜里取出一卷画轴。
她走到张钤身旁,向他展示手中的画,上面是一个眉眼俊秀、唇红齿白的小童。
“我画的像小白吗?前世我养了他这小人儿十年,唉,我死的那么突然,都没来得及好好与他道别,再嘱咐他少吃糖,免得他牙疼了找不到人医他,太医院那些老头儿都喜欢糊弄,一个个不敢下猛药——”她的声音有点哽咽,“张钤,我很矛盾,一面不想姐姐嫁给太子,一面又实在想念姐姐生下的小白,小白是那么可爱的孩子,你也夸过他乖,还当过给他讲学的先生。两年后,姐姐会生下小白,然后,姐姐一定会死吗?”
“嗯,正如你活不过二十六岁那样,你姐姐注定死于两年后。”张钤不敢看徐稚棠手中的画,他执笔蘸墨写起了文章,尽力模仿她的行文构思。
徐稚棠妥善收好画轴,走近西墙下的香案,往香炉中投了两颗助人醒神的香果。
“那日宝佛塔上,我与婉娘无意偷看到太子和嘉嫔搂抱在一处,我最清楚太子这个人,滥情多疑。婉娘是他命人杀的,我得为婉娘报仇,明年我若能保住皇后娘娘诞下的小皇子,太子是不是就没有登基的可能了?”
前世贞禧帝无子继位,只能将皇位传给自己的皇侄,也就是如今的太子、后来的弘正帝。
张钤手中的笔停住了,平声道∶“章皇后生的小皇子是有眼无珠的怪胎,你根本保不住。再说,你不能做一丁点儿坏事。只有不停积累功德,你才有长命百岁的可能。”
徐稚棠踱步回张钤身旁,屈指敲了敲他面前的小案,“你说明白些,我不懂。”
张钤解释道:“你第一世是病死的,因为你对自己的结发之夫很坏。你第二世死于一场瘟疫,因为你当游医治死了很多人。你第三世死得不明不白,因为你对弘正帝起了杀心。前世我在你墓前供了一支还魂香,给我香的法师说,你只有三千功满、八百果圆,身上二十六岁的死劫才能化解。”复又补充了一句,“还要戒男色。”
徐稚棠右臂搁在案上,托腮狐疑地望着张钤,他说得一本正经,她一句也不信。
“戒男色、做善事,我还要不要把自己头发剃干净了?你这样一说,倒像是只有我出家当尼姑了才能保命一样。”
“在道观修行也可以。”张钤认真地说道。
说话间,张钤一心二用作好了一篇文章,他故意写得粗浅了些,好让徐稚棠在她母亲面前容易蒙混过关。
“张钤,你不会三辈子都没近过女色吧?自己清心寡欲,便要诓骗我与你一同清心寡欲。民间有一句俗话,淋过雨的人,也要将别人的伞撕烂。”
张钤手中握的笔一抖,一个字写坏了,按照她的习惯一团墨涂黑了那个写坏的字。
他轻笑一声,“第一世,我娶过一妻。她出身高贵,未曾嫌我家贫。我入仕后,她帮我操持家事、侍奉母亲,我冷落了她一生。她死了,我再重生后,极不情愿娶妻,怕害了像她这样的好姑娘。”
他凄然的目光落在西墙壁上挂的那幅《月下棠影图》上,徐稚棠追问道:“你算是有良心的,没有在重生后,为了弥补对你前妻的亏欠而再娶她,你又不爱她,只为一生的遗憾再招惹人家,对那姑娘不公,反妨碍了她的正经姻缘。我想,这样好的姑娘,肯定有人会真心爱她的,你这样的人属实不配人家。”
“是啊,我不配。”张钤的眼尾泛红,“所以第二世,我离她远远的,她孤单了一生,我帮她收的尸。谁料,因我与她是青梅竹马之交,她偷偷喜欢了我一辈子,死后留给我一匣子书信。我读完她写给我的所有信,突然发觉,我好像有点喜欢她了。”
徐稚棠听得津津有味,“那第三世呢,你既然喜欢她,她也喜欢你,干脆你们圆圆满满地做一辈子同心夫妻好了。”
张钤有点怅然若失,“第三世,我还是回避与她的感情,我怎么配得上她呢?我与她的夫君一起骗她成婚,在我看来,她嫁的那个人比我好千万倍,但后来我发现自己错了,我杀了她的夫君,因为她的夫君没有保护好她。”
“她怎么了?”
“她被她的婆母害死了。”
“婆母。”徐稚棠点点头,“有些婆母确实可恶,就说前世我那婆母胡太后,她那老妖婆在姐姐活着的时候看姐姐不顺眼,我当皇后之后她又一直刁难我。张钤,你挺可怜的,明明喜欢那姑娘,却亲自骗她与别人拜天地、做夫妻。这一世,你不能自卑了,也许她会喜欢上你呢,我等着喝你与她的喜酒。”
“我,应当是不配喜欢她的。”张钤的声音弱了几分,“我替她相了个如意郎君,不出意外,她这辈子能同那人白首到老。我不希望她知道我喜欢她,可能这一世,我会死在她前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