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小姐还没起来,你们响动小些儿,惊了二小姐的觉,老公爷心疼了,把你们这些小蹄子都发落到乡间庄子上去。”
清宵馆中,几个小丫头趴在院内东南角的胡桃树下,对着树上的喜鹊窝用几块扁平的石块搭了个小灶台,她们轮流敲击火石引火星烧小灶台下的干草。
钱嬷嬷拄拐棍站在右边游廊上呵斥这几个做野火米饭的小丫头,见小丫头们不听她的话,拿起拐棍上手就要打,几个小丫头作鸟兽状在院内四处蹿。
正室的门帘上探出一双白嫰的玉手,手上留了两根三寸长的寇丹染就的通红的指甲,窸窸窣窣的声响过后,一个俏丽风流的丫鬟姐儿从门帘后出来,她是贴身伺候徐稚棠的一等丫头,叫柳叶,专管自家小姐的衣饰妆容和调.教小丫头这些事。
柳叶性子直爽,又生得一张巧嘴,素来看不惯钱嬷嬷仗着奶了几年二小姐便要所有人都顺着她这老货的心意。
她忙护住几个小丫头到自己身后,横眉竖眼地对着钱嬷嬷道∶“钱妈妈您老人家越活越糊涂了,您是咱们小姐的奶娘,家里有一等一体面的老人了,小丫头再调皮,有我们这些管着她们的打骂,何必自己气得满院子鸡飞狗跳地撵人,跌自己的身价呢。”
钱嬷嬷用拐棍重重敲了几下地,不满道∶“棠姐儿自己就是不讲规矩的,也不要你们底下人讲规矩,当我不知道,棠姐儿住回到清宵馆,院里的事她是一概不理,由着柳絮杨花杨梅还有你这个牙尖嘴利的丫头摆副小姐的谱。除了宫里那位贤德的荷姐儿,府里就棠姐儿这么一位金尊玉贵的二小姐,没得让你们这些丫头带坏了她。”
刚从大少夫人院里领回布料的杨花、杨梅恰好听到钱嬷嬷阴阳怪气的话,两个大丫头都是最维护自家小姐的。
瓜子脸的杨花先道∶“钱妈妈,什么叫二小姐就是不讲规矩的,您老人家敢到老公爷面前一字不落地说这句话吗?”
圆脸的杨梅是四个大丫头里最和气的,她接着杨花怼道∶“在宫里时钱妈妈您就老当着大小姐的面数落我们二小姐,又老和坤宁宫里的管事姑姑赞大小姐贬二小姐。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大小姐吃了您老人家的奶呢。可惜啊,出宫前您求大小姐留您在宫里,人家大小姐不要您,您回来立刻到夫人面前告二小姐的状,害得夫人昨日在宝庆堂见二小姐一直黑着一张脸。您挑拨离间二小姐和夫人的母女关系,我要是告到老公爷面前,钱妈妈您老人家能落到好处,我杨梅跟您姓钱。”
柳叶听到钱嬷嬷到萧夫人院里告了自家小姐的状,火冒三丈,直接撸起袖子就去推搡钱嬷嬷。
柳叶的两弯细眉吊得老高,“你个黑心肠的老货,我们小姐得了什么好东西没孝敬过您,您就专在外面说二小姐的坏话,我也不活了,先弄死了你这老货,自己再撞墙去。”
柳叶身后的小丫头们一哄而上,团团围住了钱嬷嬷,嘴里各自囔囔∶“黑心肠的老货……不要脸的老货……”
正室寝间内,刚醒来的徐稚棠穿着丝绸寝衣坐在梳妆台前对镜理妆,大丫头柳絮正站在她身后替她梳头。
柳絮总管清宵馆上下事宜,是个良善人,听到院内的吵闹声后,对徐稚棠道∶“钱妈妈好歹是小姐您的奶娘,我以后嘱咐院里看门的婆子不放她进来——”
徐稚棠鼻间冷哼一声,镜中那张明媚妍丽的小脸沾了几分怒气,她打断柳絮道∶“我小时候是吃了钱妈妈的奶不错,就算是血化成的奶,这些年给她的东西也值上百两黄金了,不欠她的。你等会儿先去凤仪苑回大嫂这件事,再到北院的宝庆堂去回爷爷,打量我真是不理院内事的糊涂虫,念着些情分好好待她,一年比一年可恶。”
今日柳絮给她梳的是双螺髻,以往她梳这个头,常戴一对金累丝蜂蝶赶菊花蓝簪,那对簪子是章皇后赐的,现下在妆匣内翻了几遍都没翻出来。
看管妆匣的小丫头支支吾吾道∶“今早钱妈妈进来动过小姐的妆匣,她口里嘀嘀咕咕说手上紧,要向小姐借些钱花。”
柳絮刀了小丫头一眼,“你是不省事的,钱妈妈翻过后没立刻检查少了什么玩意儿吗?那对簪子是皇后娘娘赐的,外头可买不到一模一样的,丢了可有大麻烦。”
小丫头低头揉搓自己的衣摆,“钱妈妈连小姐都骂得,我们怕她,不敢说。”
“好了好了,我这丢了东西,柳絮你去大嫂和爷爷那里如实回。府里东南西北四个院子,仆婢八百多口,能保证个个手脚干净?都得好好查查,家里头富足,可要真正败落起来,不过旦夕之间的事。”徐稚棠穿好衣裙,出来站到正室外边的廊檐底下,钱嬷嬷已被柳叶等人制住了。
柳叶喊来几个膀大腰圆的婆子拿麻绳捆了钱嬷嬷,先将这老货关到烧茶水的耳房内听候发落。
徐稚棠吩咐柳絮叫来院里的所有下人,婆子丫头嬷嬷加起来统共三十四个,站在院里望过去黑压压一片,便是粗使丫头、烧火的婆子身上穿的都是上乘的锦缎,比小官小吏人家的主母小姐穿得更为体面。
徐家在江南应天府地界有五座金山,京师公侯勋贵人家中,他们魏国公府是最富贵显赫的。
前世姐姐徐幼荷嫁入东宫,祖父给姐姐的嫁妆中有一座金山,等到姐姐死后她嫁入东宫时,祖父又给了她一座金山当陪嫁,剩下三座金山则分给了三位堂兄。
大昭国库总是吃紧,朝廷年年的税银收上来总是入不敷出,皇家早就盯上了徐家的钱。
徐稚棠知道自己的婚事是块肥肉,京师中比她家富贵的只剩金家了,她二堂嫂金秀珠嫁进来,光压箱底的金子便有十万两,再加上千顷良田、两套京师的宅院、三处江南的庄园、以及长安东街十五间铺子,二堂嫂带来的古董书画更是无法估价的。
故爷爷赞同金雀桥当她的未来夫婿,金家没有爵位,她低嫁到金家不会受婆母小姑为难,且金家不会贪她的嫁妆,若她平嫁或是高嫁,依她的性子总是要受气的。
但爷爷也说过,就是她一辈子不嫁,留在魏国公府当老姑娘也行,别人家总归没有自个儿家好。
徐稚棠不再多想,坐到丫鬟搬来的太师椅上,对院里的一干人等道∶“今日是我第一天住回家里,院里的事由柳絮管着,她这人面善心软,你们中若敢有人逮着老实人可劲儿欺负,我这清宵馆也可请家法来整治你们。有罚自然有赏,只要忠心为我办事的,一年到头荷包总不会瘪下去。”
说完,徐稚棠受了众人的拜礼,她挥了挥手,杨花和杨梅合力抬出一箱子金叶子,她们领着小丫头将金叶子分发给众人。
“这是二小姐给你们的开门红,我叫柳叶,是二小姐指派管院里赏罚的女使,我这里有一本功过薄,上面有大家的名字,只要你们中有坏过一次院里规矩的人,就销了名字逐出清宵馆。”柳叶翻开功过薄,念道∶“许婆子,你今日上工晚了一刻钟,耽误了茶水房中的事,赶出去。”
柳叶提笔划去许婆子的名字,没等许婆子匍匐到徐稚棠脚边求情,早有人龙卷风似地拖了许婆子出去。
其余下人早收敛住得到金叶子的喜悦,不敢再生造次之心。
原来想糊弄差事的人,也明白过来自家二小姐已经不是当年那个可以随意任人拿捏的稚童了。
*
午间时分,二太太申氏院里来人传,说有亲戚到家里来了,请徐稚棠过去陪客用午膳。
徐稚棠一上午写了两篇文章,本想中午在自己院内吃些,好歇个中觉,不想家中来了客人。
她问过来传话的婆子,“来的是哪几家的亲戚?”手中的笔没停下。
那婆子站在书案前道∶“大少夫人娘家的三位小姐,二少夫人娘家的两位小姐两个哥儿,三少夫人娘家的两位小姐,还有张姨娘她娘家的一位小姐一个哥儿。”婆子想了想,又道∶“对了,金家那小哥儿可喜气了,白白胖胖的,被太太、少夫人、小姐们摸了个遍也不恼,直吵着要见二小姐一起顽呢。”
“明日才是秋姐儿的满月宴,怎么今日家里就来了这么多客人?比过年还热闹。”徐稚棠起身到后面书柜抽屉里找东西,小金子也来了,她可要翻出给这小人儿做的木鸢送给他。
婆子答道∶ “大少夫人心思奇巧,南院的静园有山有湖有花有草,明日秋姐儿的满月宴便摆在南院的玉湖上。今天是府里的戏班子在湖上的燕子楼演习,明天宾客如云,各家太太们点戏都轮不过来,今日便先请亲戚家的太太小姐们过来听戏。府里戏班子中扮花旦的暖香玉,那身段那嗓子,在京师她的戏迷少说有一两万,大少夫人好不容易买了她的身契安到府里来唱戏。”
徐稚棠关好了抽屉,换过衣裳后乘软轿到二太太申氏院里。
正房内,二太太申氏与萧家、金家、申家三家的太太们吃饭,三个儿媳在里头伺候婆母。
徐稚棠先入内与众家太太们见面问好。
萧家太太是她舅母,高陵侯府有和徐稚棠年岁相当的公子,可惜都是庶出,舅舅怕委屈她这个外甥女,故绝口不提结亲之事。
申家孙辈中出了三朵金花,没有男嗣,申家太太想要结亲却有心无力。
待徐稚棠拜见金家太太时,金太太竟从手上褪了个清澈透明的冰种翡翠玉镯戴到徐稚棠腕上,房内众人也得知金九郎向陛下请旨赐婚一事,各自偷笑。
二太太申氏打趣道∶“金夫人,别拉着我家小野了,放她到隔壁花厅内和姐妹们吃饭吧。吃完饭大家坐船去燕子楼听戏,我家润哥儿他们和你家的九郎、十三郎都先去了,金夫人你耽误我家小野吃饭,急坏的可是你家小金子。”
萧太太笑掉凳了,被女儿萧宝凤搀起来,她快步走到二太太申氏身旁拧她的嘴,“婉君,未出阁前我们老姐妹中就数你这张嘴最巧了,看你说的,急坏的是金夫人家的小金子吗?怕是另有其人吧。可恨我没生个好儿子,要不我这招人稀罕的外甥女哪能便宜了她家九郎啊。”
几家太太还当小姐时便是手帕交,结成儿女亲家后更是亲密得不分你我,这里头最格格不入的便是一身布衣的张母,她坐在张姨娘身旁,木讷地旁观房内的热闹。
徐稚棠过去见过张母,“大娘,听二婶屋里人说,你家的哥儿姐儿也来了。”
张母惶恐地受过徐稚棠的礼,默默低头,怕自己丑陋的面容吓坏眼前金贵的小姐。她一只眼睛是瞎的,皮肤也因常年劳作粗砺枯黄。
张姨娘在旁接话道∶“好孩子,我家嫂子怕生,不是存心不与你说话的。我娘家的钤哥儿跟着你三哥哥去燕子楼了,艾姐儿在旁边花厅吃饭,你过去了好好同她顽,她是没见过场面的小户人家的孩子,人又拙,二小姐别嫌弃她。”
“好,我这就去。”徐稚棠提起裙摆,一路小跑到隔壁花厅内,厅内衣香鬓影、美人如云。
萧家三姐妹先瞧见徐稚棠进来,嫡出的四小姐萧宝鸾胸前挂着把耀眼的金锁,走起路来腰间的环珮叮当作响,一个箭步冲过来扯住徐稚棠入座灌酒。
萧家庶出的二小姐萧宝鹂、三小姐萧宝鹊坐在徐稚棠两旁,左斟一杯右敬一杯,才一会子,徐稚棠就喝得两颊绯红,赶紧囔道∶“表姐们,我实是喝不下了。”
桌对面四位姑娘,穿紫衣的是金家五小姐金子虞,端庄秀雅。着粉衣的是金家六小姐金子桃,可爱率真。剩下两个穿黄衫的是申家的三小姐申望舒、四小姐申海镜,姐妹俩俱是清冷美人。
这几位官家小姐徐稚棠再熟悉不过,俱是前世她那皇帝夫君的后宫妃嫔。
她惋惜这些如花似玉的美人一生葬送在宫墙内,前世宫内和她有争斗的只有胡云襄,剩下的妃嫔安分守己得多,她们大多数都是等待君王恩宠的痴人罢了。
徐稚棠逐一斟酒敬过各家来的小娘子,敬到张钤庶妹张可艾座旁,打量她一身素色衣裙,柔弱清丽的模样和胡云襄不相上下。
前世张钤当首辅后,他这庶妹入宫后获封慎嫔,养了十几只猫在寝宫里。
*
花船推开碧波,向玉湖中心的燕子楼驶去。
戏台子上的角儿“咿咿呀呀”地唱着∶“一霎时把七情俱已昧尽,渗透了酸辛处泪湿衣襟,我只道铁富贵一生铸定,又谁知人生数顷刻分明,想当年我也曾撒娇使性,到今朝那怕我不信前尘 ,这也是老天爷一番教训,他教我收余恨、免娇嗔、且自新、改性情、休恋逝水、苦海回身、早悟兰因 ……”
这一段戏词是《锁麟囊》中的唱段,花船内的徐稚棠听后发愣,她是不是也要开始收余恨、免娇嗔、且自新、改性情呢?
花船靠上燕子楼的水台后,接应的管家徐忠道∶“各位太太小姐,我们老公爷在主楼上听戏消食,先点了一出《锁麟囊》,老公爷说大家都是自家亲戚,不需遵那么多礼数,吩咐小的领二小姐上楼,各位太太小姐便不用去见礼了。”
各家太太小姐们知道老公爷的性情,老公爷这句不用去见礼不是客气话,她们也就不多叨扰,各自安心进楼入座听戏。
徐稚棠跟着管家徐忠上主楼,房内不光有她祖父,还有张钤。
老公爷喊徐稚棠坐到他身旁,丫鬟抱上一张桐木、梓木合制而成的仿“绿绮”琴。
老公爷道∶“小野,这张琴是你干爷爷差人送来的,没想到斫琴师竟是这位张郎君。你不是一直想学斫琴技艺吗?爷爷聘他当你的老师,如何?”
“啊?爷爷,我——”
没等徐稚棠说完,只听张钤对她爷爷道∶“老公爷,晚生亦通经史诗文,不光斫琴技艺,琴棋书画亦可教得。”
老公爷附到徐稚棠耳边小声说道∶“你娘每个月布置给你的课业,叫张郎君代你写,他能仿人字迹出神入化,多出来的时间咱们想怎么顽怎么顽?多好啊。学斫琴是假,找个人替你分担课业才是真。”
嗯,徐稚棠悟了,姜还是老的辣。
“爷爷,张郎君品正学芳,当得孙女之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