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傅越造访七日后,苏琅一大早收到了傅府家丁方喜送来的信。问起傅越,方喜只说公子疲倦未醒。
“他何时叫你来送信?”
“子时。公子书写完就交给我了,说今早务必送到,免得耽误郡王殿下公事。”
“辛苦傅公子了,本王马上就看。”
苏琅回到书房打开信封,摸出了十余张花笺,底下附着一副小信。
长凌顿首:蒙郡王殿下重托,寤寐思服,不敢懈怠,于山林市井寻访高士,网罗十余人,生平逸事列于尺笺,望殿下细察。谨再拜。
苏琅拿起花笺,秀雅的楷书□□花点缀着,让他想起春日宴中孤鹤般的青衣。只见花笺上列着:[1]
李弘,字仲元,居牛市口。少读五经,处陋巷,淬励金石之志,威仪容止,邦家师之。常以公正谏争为志,非正不言,非正不行。
杨雄,字子云,居青石桥街。少贫好道,家无担石之储、十金之费,而晏如也。勤而好学,多作词赋。
张霸,字伯饶,居百寿路。年数岁,以知礼义,诸生宗之,移家其宇下。立文学,道路但闻诵声,百姓歌咏之。
任末,字叔本,居公平巷。与董奉德俱学京师,奉德病死,推鹿车送其丧。师亡身病,赍棺赴之,道死,遗令敕子载丧至师门,叙平生之志也。
如此数笺,字句之精,言语之慎,让苏琅心中一动。他细细看完全部人选,于案前缓缓踱步,终于叫人备马,随即整装出府。
对于余荣来说,这又是益州大都督旷工不干活的一天。
虽然美其名曰“出差”。[2]
对于傅越来说,这是心绪不安、度日如年的一天。
他巳时从榻上起来,看到方喜坐在一旁,模模糊糊地问,“殿下召见我了吗?”
方喜摇摇头。
傅越脑子清醒了一瞬,忽然想起,“是了。他是益州的都督,此时应该在官府当差。我们且等到殿下回府吧。”抑或殿下会在衙门直接传召?傅越不太实际地想。
他起床吃了些点心,打算读一会儿书消遣时间,过了许久,还是觉得心难定下来,连那文字都不晓得意思了。便唤了方喜,慢吞吞地收拾去了琴阁。
琴阁日日有人打扫,实因傅家公子之光顾频繁。诗言“十年磨一剑,霜刃未曾试”,傅家主人爱惜傅越之琴艺天赋,请了名师耐心培养,十几年来未曾轻易让他示于人前,是为了树立其高自标持之风范气度,更是为了寻觅良机待价而沽。是以傅家男女习琴者多,精于古琴者不过麟角而已。
傅越一路走到琴桌旁,看到挂在壁上的“饮泉”,漠然收回目光。
“取我的花梨来。”
说是花梨,其实是花梨木做的琵琶,家主素来讨厌见他弹琵琶,是以傅越连这两字都避讳了起来。
侍女小心地打开琴盒,将琵琶擦拭干净递与傅越;方喜则在一旁为他缠上甲片[3]。
坐定起手,便是一阵飞速的轮指。声如珠玉,百珠坠下,傅越方才凝息,落指弹弦。
一曲《春江花月夜》自指尖泻出,却是斜抱琵琶,低首哀容。
声无哀乐,琴曲却仿佛感染了傅越的情绪,旋而于音调之间表现出来。世人多赞古琴,赋以琴德雅意,将其匹与高士。琴声低沉古朴,哀而不伤,似是君子之音。可是傅越终究不解。
他六岁时听到歌女弹奏,便心动于琵琶之清泠珠声,或如冰泉冷涩,或如银瓶乍破,耳边久久回荡着余音。他乞求父亲教自己琵琶,父亲却嫌道,那是伶人的乐器。
伶人的乐器不得学,便只能弹奏沉闷无味的琴。他日日被关在琴阁,压抑住心中那嘈嘈切切纷纷杂杂的热情与祈盼,活泼的心变得敏感、哀愁而又无处宣泄。
父亲盼他入仕,希望他挑起家族的大梁,成为世人所仰望的端方君子。可他终究成为一个长戚戚的小人,纵有仪表,却无坦然的风度。
长凌就在功名、家族、内僻的追求之间徘徊沉浮。他并不是风霜高洁的儒士,也不愿刻意高自标持,他只是一腔热血不知何处去流,蹀躞难行,只能把自己锁在空阁,孤独地作一曲琵琶吟。
谁懂他的纠结,谁能明白他的沉默?沉默到最后,只留下了寂寞。
有时他想,他真是太低劣了,靠着外在的标榜去吸引无辜的清客,可又从未展现自己真实的性情。他的内里是污浊的泥潭,是洗不清的迷惘、**与执着,空壳下包裹着的只有虚伪。
四弦疾扫,如狂风骤雨,忘情间傅越甚至没有注意身后的来人,指甲划在琴板上撞起了一道空响。
“原来傅公子还擅琵琶。”
苏琅的声音从侧面传来,傅越一惊,琴身险些滑到地上。
“郡王殿下……”傅越些许无措,自己苦苦等候传召,怎想到郡王亲自造访。
琵琶已来不及收起,被郡王看到,对方又作何想?
傅越咬牙,抱着琵琶跪坐在地,垂首道,“未知郡王到访,有失远迎,还请郡王恕罪。”
“本王看傅公子弹得尽兴,没有通报,是本王的过失。”苏琅弯腰扶向傅越的胳膊,“起来吧。”
傅越小心翼翼地起身,抬头试图观察郡王的表情,却被苏琅轻轻抓住了右手。
他身体一僵,虎口差点掐不住琴头。却见郡王点了点缠裹在手上的白布,轻声道,“你的指甲没缠好。”
傅越一愣,这才看到松落的胶布,“许是弹奏中过于用力,所以散开了。”
“本王帮你缠上吧。”
苏琅将琵琶托给侍女,便拉傅越一起坐下,低头将胶布拆开,复取了新的一条黏在甲上,耐心地缠了一圈又一圈。
郡王没有见怪已让傅越不可思议,如今又这般细心温柔,他更是不知所措。他闭上眼睛,飞速地思考郡王的用意,不知不觉间,甲片已完好贴合。
“虽是丝弦,傅公子也爱惜指甲呢。”苏琅笑道。
傅越无言,这实是为怕父亲责怪自己偷学琵琶误了习琴,悄悄保护手指的举措罢了。可他总不能堂而皇之地说出这个理由,让郡王质疑自己习琴的真心。
好在苏琅并没有问,只是说道,“我看《枯木禅琴谱》[4]记载,将白芨、姜、水等比熬制,涂在指甲上便可增加硬度。这对你指甲的养护或许有帮助。”
郡王的关心实在有点过了,傅越暗暗怀疑他是个真正的音痴。
他的疑问很快被苏琅的下一句覆没。苏琅说,“恰巧本王也学了点琵琶,哦,编钟、笛箫、筝瑟,也多少涉猎,学艺不精,不敢献丑。不过正巧傅公子在弹,不如借我一把多余的琵琶,我们合奏一曲如何?”
当真是音痴。一个自称学艺不精的音痴。
傅越失笑,想了想,还是让下人拿来了小时练习用的旧琵琶。
“不知殿下喜欢什么曲子?”
苏琅也缠好指甲,沉吟片刻,说道,“阳春白雪。”
嗯???
“殿下确定……”傅越的表情变得有些复杂。
此曲节奏急遽不说,这欢快活跃的气氛也太不符合郡王的形象。
“本王手生,傅公子千万让着我。”
便是不说,傅越也要察言观色,以免在快慢节奏这等小事上惹得郡王不悦。
他点了头,苏琅便起了个音,是“独占鳌头”乐段[5],傅越紧随其上。初时,琵琶音缓慢艰难,傅越几乎以为自己要这么欲进不进地维持整个曲子,苏琅却倏然找回手感,音滑然迅起,傅越赶忙跟上。
一时间琴阁里充斥着欢快的气氛。
傅越暗暗观察着苏琅的神态,但见他目光不全在手指之间,反而不时侧头望他,害得他差点错音。论其所奏曲段,于“一轮明月”段最为任性恣睢,于“道院琴声”段最为潇洒旷然,技法虽不够精纯,情绪却投入极好。
殿下是当真喜爱音乐,而不分三六九等,甚至愿意亲自学习。
这不符合他一贯对高位者的构想,郡王的乐声在他的心里勾起了丝点涟漪。
曲罢,傅越不由问道,“郡王殿下,怎么也学这伶人的乐器?”
苏琅微讶,“傅公子怎么这么说?我以为我们喜爱音乐的心情是相同的。”
“只是……”傅越一时无言以对。
是因为郡王殿下身居高位,无须以小小乐器作为标榜吗?还是说,这么些日子,只是自己错意了?
苏琅看看他,忽然明白傅越的意思。
“也是,傅公子家风甚严,本王大概能够理解。不过,在本王看来,乐器本无贵贱之分,人也不必刻意划分个三六九等。唯才唯德,可以致士;音声相和,可以为友。一切就是这么简单,而不必拘泥礼教或墨守成规。”
“原来……如此。”
郡王,竟是这样想。
也许他自以为是的粉墨登场,在郡王眼里只是不值一提的花样戏码。他还特地照着名士那样用心打扮,沾沾自喜地以为自己符合了郡王的喜好,定会得到他的刮目相看。
郡王的眉目含情,或许不过是天生风流。
可是如今,郡王还来见我,是看中自己的才华,抑或寻求音声相和呢?
傅越陡然想起半天来牵挂之事,复问道,“方喜送去的荐才信,殿下可看到了?”
“看到了。”苏琅解下指甲,还回琵琶,笑道,“午前请公假,找到你说的几个人,私下面谈了几句,的确不错。”
“殿下已去了?”傅越没想到苏琅这样心急火燎,再看他穿了一身私服,说不定是怕暴露身份不好试探。郡王是防着自己,还是当真求贤若渴?
“既已有人选,还是早日考察得好。”苏琅顿了顿,又欣然说道,“傅公子果真没让本王失望。”
看来郡王对自己选的人很满意了。
“那么,郡王打算任用他们吗?”
苏琅摆摆手,“不急。目前还有许多事务要处理,本王打算找机会安排一些人先担任州县官。傅公子嘛……”苏琅似乎想说些什么,终于只是笑了笑,“有事本王还会常来请教。”
只是……请教么。
但现在比起郡王的信任,旁的好像也没那么重要。
“即便是闲来无事,傅家也欢迎殿下造访。‘嘤其鸣矣,求其友声’,殿下可愿交长凌这个朋友?”
“当然。”
苏琅起身,恰好听到门外人的传话。
“郡王殿下,松州派人来信,陆辛将军请大人回府。”
是李奉将军的消息吗?
苏琅于是转身道,“今日只是先来谢过傅公子,合鸣作乐亦令本王十分畅快,不过家中有事,今日本王就先告辞了。”
傅越听到陆辛二字的时候,面色已经微微变了,只是没有明显表露出来。听闻苏琅言语,心中又想:郡王不过与自己单独相见,他就急不可耐地前来查探了吗?纵然说是有事,可是偏在这时候,是说天意弄巧,还是陆辛怀有私心呢?
若不是为家族之利,他本无意接近郡王。可是他不能理解,陆辛这样一个看起来毫无特点的人,究竟是如何得到郡王的偏爱?甚至那些美妓优伶,郡王都看不上眼;风清月白的世家公子,也只得到他的若即若离。
“公务在先,长凌明白。”傅越步于苏琅身畔,轻声问道,“长凌送送殿下吧。”
于是苏琅就随傅越沿路出了傅府,步至门口上马,苏琅才说道,“留步吧,傅公子近日辛劳,弹琴娱志也罢,总要注意休息。”
傅越微怔,淡笑道,“感念郡王的体贴关怀。如郡王有事,还可差人来傅家召见,长凌尽力为郡王分忧。”
苏琅勾了勾马辔上的缰绳,回首之间颇有几分意气风发的少年气。
“本王晓得。若还有事,也尽管来王府找我。”
苏琅放下话,就扬长而去。
一路驱驰到王府,苏琅还未下马就看到陆辛在门前等候。他当是情况紧急,翻身便到陆辛面前,问道,“松州出大事了?”
陆辛愣了愣,摇头道,“怎会?若是如此,属下便亲自去找殿下了。”
苏琅想想也是,看他站在门口,颦眉道,“怎么在这儿等我?站着怪累。”
“无妨。”陆辛微微垂眉,“只是不知怎地,有些心神不宁,就来门口望了望。”
“怎么,还怕我被谁吃了不成?”苏琅笑着捏了捏陆辛的鼻子,“你怎么知道我在傅家?”
陆辛乖乖答道,“我看到殿下留在桌上的信。殿下,可是去考察过傅公子推荐的人了?”
苏琅点点头,“不错。正如你所说,他是真心物色人才。而且,他很懂得分寸,知道什么时候该进该退。我现在觉得,用傅家作为牵制两大世家的手段,或许是个好的选择。”
傅家的势力相对微薄,即便其子弟受到任用擢拔,未成气候,也不会对官府的治理造成太大影响,而且还能顺势冲击原有的豪族体系。他只需要摆出宠信傅越的样子,两大世家就会自然地把矛头对准傅家,这样就会减少落在自己身上的视线。这既是权宜之计,也是一步重要的棋。
陆辛默默听着他的话,心想苏琅果然越来越赏识傅公子。
“那殿下去傅公子那里,又说了些什么?”
“大抵是交流一下任用人才的事,为以后铺垫。哦,说起来,今日正好看到傅越在琴阁,没想到他于琴之外还擅琵琶,恰好本王兴致来了,便与他合奏了一曲。人言‘操千曲而后晓声,观千剑而后识器’,想来本王也未达到那般境界吧?只是徒然作乐罢了。”
殿下与傅公子合奏么……
他陪殿下读书时,曾见到“操千曲而后晓声”的出处,那一篇文章名为《知音》。
知音其难哉!音实难知,知实难逢,逢其知音,千载其一乎![6]
原来殿下已经默默将傅公子视作知音的人选。
陆辛暗暗神伤,多好啊,傅公子还能陪殿下鸣琴作乐。如果陆辛也能才学渊博、精通政事,又能习得音律、有美姿容,郡王的身边是不是就不需要其他人了?可这话他也只敢想一想。
世界上从没有十全十美的人,操持兵马、看家护院已极尽他之所长,若要分心政务、经营才艺,又如何能保障殿下身后无忧?他已掌管益州兵马,但对松州、嶲州仍是臂长莫及、分身乏术,所以才会委命李奉、丁详将军。可他虽不能纵横官场、良策频出,抑或吟诗作赋、弄曲娱情,却已做到最好了。
郡王的性命之全、大业之安,必须由他守候。而傅公子……希望殿下能够得到傅公子的真心。
真能如此,陆辛就不在乎什么了。
[1]选抄《华阳国志》,真名出戏勿怪;住所是参照成都街巷编的。
[2][3]无考据瞎说。
[4][5]清朝。
[6]《文心雕龙·知音》选摘。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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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琴心难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