郡王一路拽着陆辛的胳膊,迷迷糊糊之间想起了在河东时,当地刺史为了讨好他,专门找了一个酷似陆辛的人塞到他房里。那时陆辛驻军在外,自己思念成狂,竟差点把那男子错看。
——离家之后,那还是第一次分别如此遥远。
可是旁人长得再像,也终究不是陆辛。他从来不是因为容貌而动心,陆辛就是陆辛,是独一无二的阿年。
没有人像陆辛那样忠诚、顺从,而又无时无刻不带给他快乐。他们度过了人生中最纯真而美好的时光,从未疏离也从未背叛,这份感情没有任何东西能够替代,即便物事更迭也不会变化。
可是正因如此,他才无法坦然地将心意告知。年少的心动脆弱得像是一句玩笑,一旦被揭开帘纱露出真形,就会在二人之间竖起如山的屏障。他不忍心破坏陆辛的真诚。
但他为什么要营造一副风流的假象呢?
徒然地将这见不得人的癖好昭告世人,放肆地召见一个又一个貌美的伶人或公子,却只是打牌作乐、通宵达旦。多少个早晨他心力交瘁、顶着憔悴的面容故作欢笑,只为等待陆辛按捺不住、用那双清澈动人的双眸望着他、乞求他降下恩宠的一天。
但终究是他、自作多情。
“你要是爱我……该多好?”
临睡前的苏琅喃喃开口,被陆辛捕捉到。
“您说什么?”
陆辛俯身附耳过去,却只听到一道道轻缓的呼吸,像是掉在地上的针。
清晨的床畔又是空落落的,苏琅心里低沉了一会儿,唤了婢女过来更衣。
忙、忙、忙。
好想每天缠着阿年。
他随意地用过早饭,心不在焉地上马出门。到了衙门,才想起今天要参观牢房,于是跑到三堂拽出余荣,要他亲自带路。
“大人大可自行前往啊!”余荣手上攥着毛笔,一炷香前他还狂伏于案前奋笔疾书,批文书批得焦头烂额,“下官公务在身,不便奉陪……”
“本王未曾去过牢房,若是牢头不认我怎么办?”
“您拿着令牌啊……若是怕下面的人认不出来,下官把自己的借给您。”
“别废话!”苏琅一把丢掉余荣的毛笔,“叫你去你就去,本王还等着你介绍罪犯呢。”
余荣不明白郡王为何忽然对牢房里的罪犯感兴趣,只是看着地上的墨迹,叹了口气。
“好吧,容下官先收拾一下。”
他们去了城南的监狱,那里关押的都是悬疑未决或等待问斩的罪犯。牢房虽非建在地下,却也阴冷潮湿、黑暗压抑,甫一进入,便看到百无聊赖躺在草堆里的囚犯纷纷投来目光。
“都督请。”余荣走在前头引路。
囚犯见到大官,都凑到牢门前,企图捉住二人的衣服,嘴里喊着“大人冤枉”。
这种行为已经成为刻在骨子里的本能,谁都明白他们求的只是一线机会。
“这么多人喊冤,看来你们的错案冤案还不少啊。”苏琅冷恻恻道,不禁把余荣说得一激灵。
余荣无奈一笑,“是否有冤假错案下官不敢说,但进了牢房的哪个不喊冤?”
“这倒也是。”苏琅揣起袖子,静静地四处端详。
牢头跟在两人身边,敲回那些试图伸出的手。
“他们这些大多都是死刑犯?”苏琅问道。
“并非如此。”余荣摇摇头,指着尽头的一下块区域说,“那些才是今年判下的死刑犯,其余的都是被告发后尚未定罪的人,由于人手不足,他们的审讯只能一拖再拖。”
“看来你们也够辛苦的。”
“是大人要辛苦。”余荣纠正道。
好好好,回旋镖又打回来了。
苏琅又问,“去年的死刑犯都已问决?他们犯了什么罪?”
“杀人、造反,无非如此了。只不过……”余荣叹了口气,欲言又止。
“只不过什么?”苏琅追问道。
余荣迟疑片刻,小声道,“那些人里不少是得罪了任家的,被一纸诉状告上了公堂。”
“你是说,是任家操纵了罪名?”苏琅张口不讳。
余荣扯了扯嘴角,我这么小声都白费了?他恨恨道,“下官可没这么说。”
看到他的态度,苏琅倒是察觉到了,连当地司马都要小心谈论的任家,看来不仅仅是当地世族这么简单。
他点点头,“过去了也就暂且作罢。这些未审定的案子,本官及主事官员可是要公正明察。”
“此乃百姓之福。”
走过拐角,众人伸冤声淡,原是囚犯已稀少。却见一蓬头垢面人侧躺在角落,耳朵枕着手心屈膝而睡。
“这是什么人,如此悠闲?还给他避开别人,开单独的牢房。”
苏琅起了兴趣。
余荣的表情顿时跟吃屎了一样,“回都督,此人名叫单良,因与任家子弟争斗过程中持刀伤人并口出狂言,被控告谋杀,没有当堂认罪,便被关押在这里。本来是和其他囚犯关在一起的,但他日日辱骂牢头,说是地方太吵要求换房,污言秽语不绝于耳,牢头无奈之下过来请示……下官也有幸闻其言语,当真是不堪入耳,呵呵。”
“所以你就给他换了,你有受虐倾向?”
“……”余荣有苦说不出。
单良听到牢门外的动静,微微动了一下,过了一会儿,打了个大大的哈欠,嘴里念道,“大梦不堪觉,牢房睡迟迟。衙前鼠狗辈,仗义岂多行?”
怎么刚醒就开始骂人呢?
“阶下之囚,也敢口出狂言吗?”
苏琅自动开启了嘲讽模式。
单良瞥了来人一眼,冷哼一声,缓缓地翻了个身。
“虽是阶下囚,亦为理中客。何似州县官,错把忠良陷?”
还对仗上了。
“你有何冤屈?”苏琅憋了半天,总算找到人问这句话了。
狱中人却不起身,只掀了掀眼皮子,“你是何人?”
“你好大胆子!”牢头上前怒目道,“这是新上任的大都督,益州的最高长官,你这是什么态度?”
“益、州、都、督,”单良寻味片刻,忽然讽笑道,“若是不干正事,便是宰相来了又能如何?”
牢头正欲叱骂,却被苏琅挥手制于一旁。
“本官虽不是宰相,倒也有几分威权,你若有冤便可说出来,若是在情在理,本官兴许能还你个公道。”
单良笑了笑,“那我问你,你敢和任家作对吗?”
此言一出,空气顿时陷入静默。
余荣眼观鼻鼻观心,打定主意一言不发。
“敢、又如何?”苏琅的话语打破沉默。
他负手而立,低头下望,等待单良的下一句话。
“如果大人敢对抗任家,自然能洗刷在下的冤屈。可是即便如此,大人也无法避免冤案的发生。”
“哦?”这话让苏琅意料不到,他再度提起兴趣,“愿闻其详。”
“在下的案子很简单,只需要大人辨明实情,无视任家的贿赂或压力,就能够下达正确的判决。可是官吏舞弊、刀笔害人之事,大人却无法杜绝。”
原来是这事。
“你所言之事,本官也有所察觉,只是未曾深思。”苏琅踱步片刻,忽然回头道,“把牢门打开。”
众人俱是一愣。
苏琅又催促了一遍,牢头才反应过来,飞快地开了锁。
牢门窄小,苏琅低了低头才顺利进去,单良见他近身,反而躺不自在,扶着草堆坐了起身。
“大人何意?”
“自然是向先生求教。方才所言之事,能否仔细说来?”
“大人当真要听?”单良狐疑道,“莫不是捉弄在下。”
“绝无此意。”说话间,苏琅已席地而坐。“治国之要在于礼法,法不立,礼不行,何以安民生、定民心?本王既受任都督,自然要公正廉明、安定一方,只是缺少良人、良策。先生若藏计于身,不若畅所欲言、针砭时弊,也好让衙门知过就改。”
“本王?”单良敏感地捕捉到苏琅的用词。
余荣在牢门外轻咳一声,解释道,“这位是汉中郡王、前蜀王世子殿下。”
难怪他有对抗世家的底气。
单良了然,于是稍稍坐正道,“好,那我便有话直说。郡王可知我被控告何罪?”
“谋杀。”
“那你可知,我做了什么?”
苏琅顿了顿,“持刀伤人?”
“持刀伤人,是杀人还是斗殴?”
苏琅回想律条,“以兵刃斫射人,是斗讼律规定的内容,不著者,杖一百。[1]”
“那何以告我谋杀呢?”单良倾身问道。
“你莫非说了什么、做了什么?”
单良哼笑道,“告诉大人吧。那日我在街上看到任家的恶霸当街调戏妇女,便和同伴上前与之理论,那恶霸不依不饶,我们便只好出手教训,把他打了个鼻青脸肿。那恶霸不服,扬言要带家兵来教训我,我便威胁他,‘好,你再敢来,我就用这把刀斩断你的头!’此事有在场的人作证。大人,你说,这是谋杀吗?”
“当然不是!”苏琅半气半笑,“一句话就是谋,持刀就是杀?这是谁想出来的话。”
“你也觉得不合理,可当日公堂上,狗官就是这样说的。”
“谁?”苏琅蹙眉。
余荣又轻咳一声,小声道,“法曹参军事杨舟。”
“你知道此事?”苏琅回眸,“为何不出言纠正?”
余荣汗颜,“此事一方面有长史授意,另一方面,下官并非专任司法,是以对律令条文并不十分熟悉,故而并不知道是错判。”
苏琅定眸半晌,勉强接受这个说法。
“后来我不服上告,由于无人审判,此事才暂且搁置。”单良接着开口,语气幽沉道,“大人你想,殴打与谋杀两字之差,一个不过杖六十,一个却要徒三年,判官的三言两语,让多少结果千差万别?”
苏琅沉首。
单良还不尽兴,接着说道,“除此之外,于卷宗之上作刀笔文章,左右人定罪的又岂是少数?我听闻有人于大门上加一点,将盗窃之行改为由犬门入,罪行轻重就大为不同。[2]将用刀杀人,改为甩刀杀人,过失与否就截然相反。[3]法若如此而行,庶民将何以安生?”
“先生所言,甚是有理。”苏琅神情严肃道,“本官挑选熟知律法、公正严明之人担任司法官员,你看如何?”
“看似可行,可是断案之事,上下牵连,若是长官命令改变判词,如何是好?”
苏琅想了想,“先生觉得如何是好?”
单良凝眸片刻,沉声道,“容在下一抒己见。在下认为,断案之公正,不在官吏,而在规程。刀笔舞弊者泛滥,在于有隙可乘。供词一式一份,存于法官之手,一旦被有心人更改,供述人便无处对证伸冤。而律文不明,又给有心人大做文章的机会。此外,文官多习四书,并不精通律法,也难以有效地指出判决的疏漏之处,这才让奸人暗中得逞。”
“要改变这些弊端,先生有何高见?”苏琅大致已经明白他的意思,只是还想听一听对策。
“若要避免证词更改,最好是制作多份,一份用于定罪,一份保存在专人手中。此人不参与办案,但熟知法律,行监督之事,不受刺史、长史、司马及录事参军事影响干涉。”
“私设官员,可不是好事。”
“在下只是提出建议,具体施行可以变通。”
“先生的想法,倒是不错,给本官提供了不少思路。”苏琅站起身,敲了敲麻腿,询问道,“不知先生从事何业?”
单良不明白他为什么忽然问这个,只是豪气道,“四处周游,不事生产,一无赖贼而已。”
苏琅一笑,“先生倒是有侠气。若本官登堂再审,你可能当着告状之人的面自证清白?”
“自然。”
“那好,不出半个月,我给你重见天日的机会。到那时,还有事情要拜托先生呢。”
苏琅离开大牢时,单良和牢头还两脸茫然。余荣已经大步小步跟了上去,凑在苏琅耳边说,“都督,你真要亲自审案?”
“怎么,本官审不得?”
“都督方才言论,是真心想要改革法治?”
“不光是法治,还有民政,本官都要一一打理清楚。”
相处了这些天,苏琅对余荣的人品还有些信任,就干脆把打算说出口。
余荣哽咽一下,忽然感动得无以复加。
“大人,下官还以为您是来吃白饭养老的关系户,没想到您这么有抱负。太好了,益州总算有个干实事的长官了。”
苏琅无语,并狠狠踹了他一脚。
[1]参考《唐律疏议》。
[2][3]参考网络资料。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7章 问狱明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