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然之挣扎着睁开眼,血液流进他的眼中,眼前血红一片。他的身边倒着三具尸体,一个人,两个妖,皆腹腔炸裂,有冰凌从其中生长而出。他回头,看见山海司的门匾高悬在他身后的朱门之上,金字溅血。
只此一瞬,毕然之便意识到,他在做梦。
毕然之站起身,看见旧日的同伴从自己的眼前匆匆而过。他知道自己会在梦境的某个角落找到他们的尸体,残败的、血肉模糊的。他早已在无数个梦中见证他们一次又一次的死亡。
他向前走。满地血液凝结成冰,他踏着血冰向前走。凄厉的惨叫在每一个角落响起,他满不在乎地、麻木地向前走。他听到有人叫喊他的名字,那是死在战争中的亡灵。
在战场的最前方,他看见姬纥。
他看见姬纥倒在地上,四肢插满冰凌,被一根极长的冰刺穿胸钉在地面,血液浸透他散开的黑发,妖刀赤羽不见踪影。他冷漠地看着彼时的自己扑到姬纥身边痛苦地哀叫,那声音逐渐变得越来越刺耳,最终化成一声嘹亮的鸟啼。
他的右手翻出长爪,肩胛生出翅膀,发丝化为冠羽。火焰从他的心脏开始灼烧。
那是他第一次化为真正的毕方神鸟。
毕然之从梦中惊醒。
窗外照射进来的阳光有些刺眼,雪已经停了,有微风吹进来,寒意丝丝。闻藏和阿卓已经醒了,正在院里一如既往地相互顶嘴,妖敏锐的听觉带来叮叮当当的瓷器碰撞声。毕然之长呼一口气,有了活在现世的实感。
他穿戴齐整后走出门,只见闻藏正拿着几个形状各异的陶瓷把件在阿卓身上堆叠着玩儿。每当陶瓷塔散架,两人都要吵嘴一番到底是谁的责任,玩得乐此不疲。
闻藏见他来了,道一声早:“早啊,今天该回去了吧,我们什么时候走?我想我姐了。”
毕然之挑起眉,道:“我可记得你比谢如虚大个几百岁啊,被你叫姐她不怕折寿吗?”
“你不懂。”闻藏斜睨他一眼。“我就爱这么叫。”说着,手上搭着的物什又倒下来,砸得阿卓一个激灵。
“你小心点,别给阿卓砸出坑了,这里灵气太少,不好修炼。”毕然之道。“阿卓现在还不能跟我们回去山海司呢。”
“啊?”这下闻藏停手了,瞪着眼看着毕然之。“为什么?任务不是结了吗?”阿卓也不闹了,抬起头,可怜巴巴地看着毕然之。
毕然之有些无奈,实在不想做坏人,但也没有办法。他道:“我有预感,尚京城会迎来一场大雪,我们还有要回到这里的时候。”他弯下腰,拍拍阿卓,道:“你山海司里的上司应该也与你说过吧。”
阿卓晃了晃,道:“嗯,他让我安心待在这里,有什么异样就和山海司联系。”说完,他又有点怯怯的,和平时完全不一样,问道:“那我什么时候才能去山海司呢?”
毕然之笑了笑,道:“等尚京城之事尘埃落定吧。到时候我亲自教你修炼,你也可以喊我师父。”
在阿卓的惊喜的叽喳和闻藏的质疑声中,毕然之不得不加高音量才能说出下一句话:“不过,有一件事,我想我有权提前。”他抬手拂过阿卓,火红的妖力一闪而逝,一个小小的金印悄然浮现在桌面的角落,又缓缓隐去。
毕然之郑重道:“从此刻起,桌妖阿卓便是山海司的一员。你跟我入止戈司,可愿意?”
阿卓愣住了,反倒是边上的闻藏一蹦三尺高。
“阿卓!”闻藏兴高采烈地说。“我也在止戈司,那从今往后我们就是同门了。以后不许再骂我了!”
阿卓却没有那么高兴,甚至有些犹豫。他顿了顿,还是说:“毕大人,我会不会,还不够格呢?我修出神智才不到百年……”
“阿卓。”毕然之打断他。“不要妄自菲薄。我可不是遇到随便谁都愿意收徒的。你要相信每个妖都有自己之所长。”他微笑着拍拍阿卓:“接下来一段时间,便要辛苦你了。”
阿卓再开口时,声音中竟带着些哽咽:“毕大人,阿卓必定不负所托。”
毕然之转头对闻藏调笑道:“你可要当心了,说不定阿卓到时候比你还要厉害呢。”
闻藏破天荒地没有反驳。他点了点头,眼圈隐隐有些泛红,道:“是啊,也许真的有那一天呢。”
他想去拥抱阿卓,却对着阿卓的四条桌腿犯了难,最后只得滑稽地半跪着抱了抱其中的一条桌腿,惹得阿卓咯咯地笑起来。
“闻藏,我可不会叫你师兄的。”阿卓又恢复了原本那副样子,大着嗓门说。
闻藏毫不示弱,反唇相讥道:“你先凭本事让师父收你再说!”
毕然之看着他们笑闹,梦境的余韵也逐渐消散在冬日早晨的暖阳之中。日头正好,此时赶回去大约还能在落日前赶上一顿司里的晚饭。
他正欲叫上闻藏离开,却忽地一顿,一种古怪的感觉油然而生。他很快意识到了这种感觉从何而来。
“闻藏,先收拾东西,我们走之前还要去找一个人。”他皱起眉。
毕然之带着闻藏推开门时,姬纥正半伏在桌上喘气。
在门被推开的一瞬,两把通体无光、纯黑修长的刀横在毕然之的面前,作势要劈来。毕然之不闪不躲,对那两把刀说:“赤羽,是我。”
赤羽顿在空中,微微震颤,似乎在辨别这位久未相逢的老友。但它依然恪守主人的意志,拦在毕闻两人身前,一步不退。
“……赤羽。”姬纥轻声唤道。
两把刀听到主人的呼唤这才回鞘,安然躺在姬纥面前的桌上,敛起杀机。
毕然之快步走过去扶住姬纥,后者看起来虚弱异常,面色比之昨晚更加苍白。闻藏站在门口踟蹰着,一时拿不准自己是不是该进门。
“你怎么来了?”姬纥强撑着坐直身子,推开毕然之的手,皱眉问道。
“昨天我抱你的时候,在你身上附了一丝我的妖力。”毕然之面无表情地说。“我能知道你在哪里,也能知道你的状态。”他伸手去探姬纥的手腕,触及到的皮肤一片冰凉,宛如雪地里的瓷器。
姬纥的表情随着毕然之的话越来越冷,又被毕然之本就偏高的体温烫到般甩开他的手。
“毕然之。”他冷冷道。“收回你的妖力。”
毕然之嗤笑一声,也不再凑过去,直起身抱臂而立:“所以如果我没有在你身上放一缕妖力的话,你的打算就是放任自己虚弱致死?”
“我告诉过你,我有自己要做的事情。”姬纥撑着桌子站起身来,转身逼视着毕然之。他们身量相仿,此时又靠得极近,近到毕然之能够从他那双墨黑的眼睛里看到自己泛红的瞳仁,能够感受到他温热的鼻息扑上自己的嘴唇。
毕然之心念一动,霎时间连怒气都停顿了一瞬。他猛地移开视线,忽然弱了气势:“姬纥,你至少该让我知道你的状况……”
“没有用的。”姬纥冷冷打断他。“你明明也知道,你的命羽不可能让我永生不死。”他仿佛在谈论某个与自己无关的事实一般冷静,那双波澜不惊的眼睛望不见底。“或早或迟,我会再一次死去。”
毕然之有些痛苦地闭上眼。姬纥说得太明白了,明白到他已经无法再欺骗自己。
命羽只是修为的凝结,终归有一天是要耗尽的。他在复活姬纥的那一天就该知道的,这一切只是在延长两个人的痛苦。
他强撑着道:“那我便再给你一根命羽又何妨。”
姬纥看着他,神情在某一刻有些复杂。他似乎想说些什么,末了又咽下去,到最后只是冷嗤一声:“你是要与我殉葬吗?”
那又怎么样呢?毕然之很想这么反问姬纥。可他说不出口。
“那至少……至少待在我身边吧。”毕然之苦笑道。“复活你的毕竟是我的命羽,有我的妖力温养着,至少你能活久一点。我不知道你要做的事情是什么,但是我保证你会有足够的时间去完成它。”
姬纥犹豫了。
因姬纥的沉默,毕然之眼中迸发出些许火光,又试探道:“你知道自己还能撑多久,剩下的时间不一定能让你在命羽的作用时间里完成你要做的事情。”他目光灼灼地注视着姬纥,感到自己心如擂鼓,仿佛又回到了少年时。“你需要我,正如……我需要你。”
话毕,他颇有些紧张地看着姬纥,极力搜寻着他眼中的任何一丝情绪。他在赌,祈求那是件极重要的事,卑鄙地赌姬纥自知时日无多。
姬纥没有立刻回答。沉默片刻后,他向毕然之伸出一只手,道:“毕方,给我你的妖力。”
毕然之毫不迟疑地握住他伸出来的手,妖力在周身澎湃激荡,又被克制地收束起来,柔和地向姬纥流去。
接受妖力对姬纥来说有些似乎有些困难,他的表情虽未变动,额角却隐隐有汗滴沁出。毕然之见状,想要将妖力的流淌放得更轻更缓,却被姬纥一个眼神阻止。
随着妖力的流动,毕然之手中原本冰凉的手掌逐渐暖起来,姬纥的嘴唇也有了些血色。连桌面上躺着的赤羽似乎也感受到了主人的恢复,欢欣地颤动起来。
感觉差不多了,毕然之松开姬纥。姬纥看着自己的手,露出了一瞬迷茫的神色,在察觉到后很快便恢复到了一贯的样子。他一挥手,赤羽朝着他意念所向瞬发而去,刀光静默无声,闪过床边帷幔。两声厚重的刀鸣后知后觉地在屋内回响时,双刀已随他心念入鞘。帷幔完整如新,几秒后方才忽地断裂开来,委顿在地。
毕然之的脸上绽出一个自己都未意识到的笑容。他几乎要忘记姬纥与赤羽曾一同杀出过尸山血海,拥有无匹的默契。
他清清嗓子,把姬纥的注意力吸引过来,郑重其事道:“这么多年了,你依然是我见过最好的刀客。我以山海司的名义向你发出邀请,姬纥,希望你回到我们身边。”
回到我的身边。
毕然之没有说出口的是,他绝对无法放任姬纥死在无人知晓的地方。哪怕是死,也当死在自己的身边,或是死在自己的怀里。
这一次,姬纥没有再犹豫。
他直视着毕然之的眼睛,平静的语气中是不可更改的决意:“我以姬纥的名义承诺,我将为山海司助力。而作为交换,毕然之……你要让我活下去。”
毕然之仿佛终于从一场死斗之中获胜,长长出了一口气。狂喜首先袭来,盈满他的胸膛;随后便是一阵难以言喻的惶惶:数千年未曾并肩,有多少东西已从曾经的他们身上所逝去?
“毕然之,先收回你附在我身上的妖力。”姬纥道。
毕然之从善如流地随意伸手在空中一划,红色的光芒一闪而逝。他随意地靠上床柱,看着姬纥认真屈伸双手的关节,不厌其烦地看了好久,才想起来要通知他一声:“我和闻藏下午便要回山海司了。你和我们一起走吧。”
毕然之转头去看门口,才发现被冷落着的闻藏背对着他们站在门边五步处,笔挺地立着,摆出一副非礼勿听的样子。
毕然之被逗乐了,喊他一声:“闻藏,过来。”
闻藏闻声转头探头探脑地看过来,发现氛围没那么剑拔弩张了这才谨慎地走进了房间,站在毕然之身后离姬纥最远的角落。这样至少毕然之可以当他的妖肉盾牌。
“这是闻藏。”毕然之向姬纥介绍道。“五六百年前刚化形的时候我在山里捡到的小鹿,很有修习术法的天赋,算是我半个徒弟。现在也在山海司。”
姬纥的目光落在闻藏身上,闻藏条件反射地往后贴了贴。鹿妖的感觉最为灵敏,姬纥浑身上下的气质冷冽异常,又有淡淡的血腥味,不像个好相与的,与毕然之平时给人的春风拂面之感大相径庭。
“你在春秋司?”姬纥越过挡在跟前的毕然之,问闻藏。
闻藏立刻回答:“不,我在止戈司。”
姬纥不赞同地看一眼毕然之:“你让鹿妖去止戈司?暴殄天物。”
毕然之笑道:“你倒是很快找回了以前的感觉,前司首大人。”
闻藏因毕然之对姬纥的称呼而表情一顿。“前司首……?”他小心地问道。“司首不是只有死了才会卸任吗?”
姬纥平淡道:“我死过了。”
闻藏的表情更加疑惑,眼神在姬纥与毕然之两人之间跳动。
毕然之也没有要解释的意思,只是指指姬纥,对闻藏道:“他是姬纥,算是我的……”他顿住,似乎想不出合适的措辞来概括两人的关系。
“朋友。”姬纥随意接道。“多年老友。”
毕然之不置可否地耸耸肩。
“总之,姬纥现在要和我们一起回山海司,他以后也会是山海司的一员。”他宣布道。
闻藏眨眨眼:“他和阿卓可不一样,不需要如虚姐的同意吗?”
毕然之笑了笑。他回过头,正好看见姬纥在佩刀,阳光自刀鞘上滑过,纯黑乌木上篆刻着一个不起眼的古体小字:“摩”。
“她不会不同意的。”毕然之笃定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