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雪未停,寒意逼人。靡靡丝竹音早已遥遥响起,侍女在青石路上捧着佳肴来回穿梭。
毕然之推开宴厅大门时,一阵北风呼啸而入,引得满厅烛火明灭不定。舞姬们依然旋转着,座上三人却停了说笑,齐齐看向他与身后的闻藏。
正座的女人约莫四十岁上下,丹唇凤眼芙蓉面,着一席藏青色绣金线牡丹襦裙,梳云鬓簪玉凤,步摇的流苏长长垂下来,衬出她的容颜与地位。她有一双久居高位者才有的眼睛,似乎一眼便能看穿人的所有心思,眉宇间隐有思虑过多的疲郁。
长公主李成璧看清来人是毕然之与闻藏,笑道:“哎呀,毕卿与闻卿迟到了,当罚酒三杯。”她对身畔侍女使了个眼色,立刻有人在她左首的两张空几案上摆上了一直温着的菜肴。
毕然之也不行礼,只道:“毕某虽与长公主从未见面,长公主却知我的模样,想必是对我一见如故啊。”
李成璧掩嘴笑道:“这长公主府里,自然是不该有我不认识的人的。要是有了,那才叫我心惊呢。”她指了指左首几案,“两位入席吧。”
毕然之又定定看一眼李成璧,这才带着身后的闻藏入了席。
方入席,李成璧便开始引荐坐在她右首散座上的两人。
“这位呢,毕卿与闻卿应当都已见过了。”李成璧笑意盈盈看向右下首的银袍男子,正是今日与毕闻二人在梅园打过照面的穆林。
穆林起身朝毕然之与闻藏分别一拱手,朗声道:“先前不知两位兄台是长公主殿下的座上宾,若有所冒犯,也请多担待。”
毕然之朝他点头致意,闻藏则扭过头悄悄翻了个白眼。
“至于这位……”李成璧看向坐在穆林旁边的玄衣男子,神情略微变了变。“这位是,一位朋友。”
那人极安静地坐在几案边,没有对李成璧的话做出任何回应。他只是向着毕然之的方向略略抬头,露出锋利如刀的眉眼与一双墨黑的眼睛。
只一眼,毕然之浑身冰凉,血液倒流。
一切都开始远离他,丝竹、佳肴、宴席、任务,他空荡的世界里如今只能容下一双墨黑色的眼睛。那双眼睛曾在血雨腥风中回视他,在生离死别时凝望他,在重生之时背弃他,在他数千年的苦痛中被虔诚又怨恨地雕刻——
那双眼睛在此时此刻,再一次望向他。
毕然之嘴唇翕动,无声地说出已默念过无数次的名字。
姬。纥。
对面的人偏过头,不再与他对视。
“毕然之,眼睛,眼睛红了。”闻藏在旁边小声提醒他。
毕然之合上眼又睁开,重新恢复黑色的眼睛将一切情绪暂时掩埋。他知道,而姬纥也应当知道:他们之间的账,不急在一时。
“许久不见了,姬……先生。”毕然之朝姬纥拱手。对面的人没有任何回礼,无动于衷地沉默着。
李成璧颇有些意外,眉宇间倏忽闪过一丝阴霾,复又面色如常笑道:“没想到两位卿家竟是旧相识,那我今日请姬先生来可真是请对了。”
“毕某也多谢长公主今夜邀约。”毕然之意有所指。随后他话锋一转,直指上首李成璧:“长公主殿下,可今夜毕某却无意品酒赏舞。”
他缓缓道:“我是来讨个答案的。”
话音落,宴席间的氛围霎时紧张起来。穆林左手握着的酒杯忽地洒出了几滴酒液,右手已习惯般朝腰间某处摸去。李成璧身后侍立的凌寒也不经意般抬手拂过发髻,一只锋利银钗消失在她的发间。南枝则捻着一只骨质小笛,正垂着眼摩挲。闻藏见状,冷哼一声,已预备着祭出自己的武器。
李成璧却表情不变,似乎对此早有预料。她轻啜一口酒,又颇为不舍地摆摆手,正舞至**的舞姬们立时停下,与抱琴的琴师一同行礼后安静离去。
宴厅此时只剩下座上五人以及两位长公主贴身侍女,李成璧这才正眼看向毕然之。她道:“这下便好了。请吧,毕卿。”
毕然之看向穆林。
李成璧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笑笑道:“穆小将军亦知道妖的存在,放心。”不论朝代兴替,每朝皇族都与山海司有所联系,故而妖的存在在权力的最上层只是个不言之秘。而如此看来,穆林受李成璧重视的程度,远超毕然之的预期。
毕然之也毫不客气,直接道:“为什么把山海司吸引到这里?你在策划什么?”
李成璧略一挑眉,道:“打头的就是个回答不了的问题呢。”她状似无奈地摇头。“我只能说,我有要用到山海司的地方,但能够联系到山海司的令牌只有我皇姐有,只好出此下策了。”
言下之意,李成璧的谋算必定是要背着当今圣上去做的了。毕然之注意到穆林在听闻此言时神情并无变化。
“如何,毕卿?我知你身份不凡,如果你愿意与我合作,那么山海司的态度想必会明朗许多。”李成璧笑意盈盈地朝他抛来橄榄枝。“当然,我也可以许诺给你很多东西作为回馈。比如,山海司从此以后在大邹国境内所行一切事都将受到皇室的鼎力支持,自会有人替你们善后,替你们向百姓瞒住妖的存在。”
毕然之也笑:“长公主殿下既知山海司,又怎会不知山海司向来只干涉人与妖间所生的纷争。长公主殿下要我们参与人世琐事,便是强人所难了。”
李成璧抚掌笑道:“好一个人世琐事,四个字便概括了我等百岁凡人的家家酒,毕卿还真是举重若轻。那,若我换一个要求,只求山海司今后勿要插手尚京之事呢?”
“那要看殿下谋划的是什么了。”毕然之道。“山海司是否出手,自然有自己的道理。”
李成璧的表情掩在烛光摇动的阴影下,看不甚清楚。她开口时,语调骤然变冷:“那毕卿是不愿意了?”
这下,连一动不动的姬纥都微微抬起头。
毕然之依然只是笑,仿佛完全感觉不到周遭一触即发的氛围。他温声道:“请殿□□谅。”
厅内静默良久,落针可闻,连烛火在一瞬之间似乎都停住了摇曳。
“……那便罢了。”长公主最终还是叹口气。
她眉目舒展开,又回到了平易近人的模样,仿佛刚才的疾言厉色只是错觉。
她朝凌寒点头示意,凌寒会意,出去把琴师舞姬尽数带回。凝滞的空气又重新流动起来。
李成璧举起酒盏,遥遥敬向毕然之与闻藏,笑道:“两位皆是山海司中的佼佼者,今日能与两位结交,也属幸事,望两位不要介怀这两日之事。”言毕,她以袖遮面,满饮此杯。
毕闻二人亦满饮一杯。
闻藏搁下酒盏,终于得空提出一个他颇为疑惑的问题:“殿下,你是怎么知道我们两个是山海司的人呢?这几天应当有许多人进府吧。”
李成璧道:“昨日夜晚,南枝到你们院中去,你们正在对弈。可一盘死棋,又有什么好下的呢?”她笑眯眯地说:“闻卿以后要是想要博得哪位好小姐的欢心,还是多多精进棋艺啊。”
闻藏先是一愣,随后别过脸去,结结巴巴道:“长、长公主说笑了,没有这样的事。”他实在不擅长掩饰自己的心绪,心事一下就叫人看透。
这下毕然之和穆林也笑了,穆林笑得格外开怀,又有轻歌曼舞,气氛一下松快不少。
正在此时,一个男声却忽然说到:“镜妖。”那声音很冷,如一阵寒风扑灭暖意融融的局面。
所有人除了毕然之都看向方才一言未发的那人。凌寒自觉将舞姬与琴师再一次带离宴厅。
姬纥重复道:“镜妖,为什么替你卖命?”他缓缓抬头,那双墨黑的眼睛凝视着上首的长公主。
李成璧低头轻笑一声,漫不经心道:“那又不是什么厉害东西,去捉几只来不就好了?”
“镜妖不多见。”他平铺直叙道。“捕妖人也不多见。”
李成璧微微皱眉,但面上还是笑着,道:“为了毕卿与闻卿,这点代价还是相当值得的。”
姬纥平静道:“有许多更好的方法。”
从姬纥开口起便一直低着头的毕然之冷笑一声。
李成璧面上已经显出一丝不愉,但并未发作,而是将话题扯开去:“说起来也许姬卿不相信,但我偶尔会做些有意思的梦。”她理理鬓角,低垂目光似乎真的在回忆。“前几月我梦有山海司中的大能可来助我一臂之力,梦中细节栩栩如生,便按照梦中指示布置此局,没想到竟真的能够与毕卿和闻卿相结交,真乃幸事也。”
闻藏偏头看毕然之一眼,脸上的表情显然并非深信不疑。反倒是姬纥若有所思地不再追问了。
“好了?没有别的问题了?”长公主的目光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要是还有人再要打断全尚京城最好的一班舞姬的舞蹈,我定要诛他三族。”她玩笑般说道,话中却有不容置疑,昭示今晚所有关于妖的话题的终结。
余下的时间里什么都没有发生,只有毕然之并不感兴趣的皇室秘辛与边关奇事。闻藏倒是在边上听得认真,不时发出恍然大悟的声音,似乎对于人世又有了番新的了解。当然,姬纥并没有参与其中的任何对话。他只是如雕塑般坐在那里,沉默思考。
毕然之几乎什么都没有听到,只用目光死死锁着正在说话的人,往往是李成璧和穆林。他不想在李成璧面前过分地展露情绪,可他悚然发现这几千年来用漫长无趣的时光修养出的从容在此时失效了。他在姬纥面前像是又回到了年少时候,那时的他尚且急迫,真诚,毫不隐瞒。
夜深露重时,宴会方才结束。毕然之在姬纥与穆林都离开后,才向李成璧行礼告辞。
待到缓步走出厅外,他对闻藏说:“你先回去,不必等我。”
闻藏觑见他的脸色,似乎也心有所感,什么话都未多说便点头离去。
毕然之转过身。他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年少时的回忆没过他。
他轻声唤道:“姬纥。”
不远处那个隐在阴影里的身影转过头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