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与妖分有此世,至今已万年有余。
最初世界混沌,天地灵气四溢。能吸收灵气修炼自身者,为妖;而不能吸收灵气者,则只能群聚成团以抵御危险,是为人。妖擅术法,而人擅谋略与制造,在最初两边井水不犯河水。
然而,随着妖与人两族的扩张,矛盾摩擦必不可免。一开始只是领地之争,然后是相互敌视,随后演变为席卷所有妖与人的战争。大战一共两次,妖凭借着妖术赢得了第一次战争,人则用数不清的战士尸体填平了通往第二次战争胜利的道路。两次战争结束时,几乎要将世间半数的生灵统统抹去,据说主战场的土地在万年后依然散发着血液的腥气,夜晚时仔细聆听,能够听到数万年前战士不甘的哀嚎。
如此下去,妖与人必会玉石俱焚。于是,人方的大将军摩罗陀主动向战败的妖族伸出援手,与妖签订了停战协议,划分了属于两族的地界,又约法三章。从此往后,妖只能生活在深山大海,若要进入人世,必须隐瞒自己妖的身份。而人则可以继续生活在自己建立的城邦中,而他们的后代将不再知悉妖的存在。
为了确保双方能够忠实履行承诺,摩罗陀建山海司,命其司掌审判妖与人间发生的事件,又分春秋司、止戈司与讳隐司,分别处理妖人之间的联结,妖人之间的纷争,以及对人隐瞒妖的存在。摩罗陀还立下规定,山海司的司首只能由能够服众的人类来担任,不可由妖来掌权。而他本人即为山海司第一任司首。
摩罗陀促使双方签订停战协议,又成立山海司后,已建不世之功。据传,在此后的某一夜晚,他浑身流溢夺目光彩,在众目睽睽之下飞升天际,成为第十三位飞升的大能,也是第一位飞升的人类。自此以后,再没有任何人或妖得以飞升。
一个时代以此作结。
姬纥朝他走过来的时候,毕然之心如擂鼓。
他恍然回想起过去。他回想起他们初见面时,他才刚刚化形,身形还是小孩模样,第一个见到的人就是姬纥。彼时还是山海司司首的姬纥坐在他身边,轻轻抚摸他的发顶,用那双墨黑的眼睛端详他。他仰头望进那双眼睛,像是走进一个无星无月的永夜或是迈入一片波澜不惊的黑湖。姬纥的长发没有束起,随意地垂下,偶尔被窗外吹进来的风扬起;他的指尖冰凉,顺着发丝划过时带来一丝夏日不应当有的寒意;他的嘴唇微微抿着,有些泛白,像是在思考,也可能只是在全神贯注地凝视。毕然之愣愣地看着,直到被姬纥一把扛起来走出房间,他才发现自己竟在不自觉中没能控制好妖力点燃了被子。他在羞愤中将脸埋在姬纥的肩头,才发现姬纥的肩膀在微微颤动。他抬头去看:
那是毕然之少有几次见到姬纥在笑。
姬纥笑毕,又悠悠道:“你是毕方神鸟,又烧了我的房间,那你不如就叫毕然之吧。”阳光透过树隙照来,他看见姬纥眼底未消的笑意。
于是,他有了自己的名字。
那之后发生了很多事。烽火又起,他与姬纥曾并肩作战平息战火,安定人世妖界,又亲眼看着姬纥因伤痛与年岁而一日日衰弱下去。他知道人之一生不过百年,可没想到姬纥连半百都没有撑过去。
姬纥将死时,毕然之就在他的身边,握着他的手,直到那双眼睛再也聚不起神。他亲手为姬纥合上眼,仍记得在最后时刻那双墨黑的眼睛像他们第一次见面时一样凝望他,盛着坦然与解脱,仿佛无所留念了。
可毕然之不甘心啊。
年轻的神鸟不理解人类,也不理解死亡:在这么多无法磨灭的瞬间之后,姬纥凭什么离他而去,又凭什么了无牵挂?姬纥的死给他的无穷时间画上了一个过分糟糕的开头,让他既无法舒畅地活着,又无法抛下责任坦然去死。
在漫长的痛苦之后,毕然之做了一个……疯狂的决定。
“毕然之。”姬纥站在他的面前,平静地吐出他的名字。
他的容貌与毕然之印象里姬纥春秋鼎盛时别无二致,脸色虽不复将死时的苍白颓丧,但依然没有太多血色,隐隐有股病气。他身穿单薄的玄色长袍,腰侧挂着双刀,刀柄与刀鞘上没有任何装饰,却有一股逼人寒气扑面而来。
毕然之并不答话,只是沉默注视着他。末了,他才叹一口气,道:“你畏寒,应当多穿一些的。”
姬纥神色微微一动,很快又回到面无表情,道:“这就是你要说的?”
毕然之苦笑:“你又想从我口中听到什么呢?”他想过无数回两人重逢时他要说些什么,却没料想到真到了此时此刻,这便是他唯一想说的话。
“理由。”姬纥惜字如金地说。“给我一个理由。”
他笔直地站在那里,如同一把深深插在战场中央的长剑,永不为任何事物而弯折。
“什么理由?”毕然之忽然有些疲惫。“复活你的理由吗?”
姬纥凝视着他,缓缓点头。
毕然之不合时宜地想要大笑。理由?还能有什么理由?无非是数千年前没能弄懂的情愫,无非是数千年里夜以继日的折磨。但如今,又如何说给一无所知的人听呢?
“……只是因为我想要。”最终,毕然之盯着他,一字一顿地说。“我是毕方神鸟,世间唯一的神兽。我想要的,没有不能做到的。”
姬纥的面色又冷上两分,开口道:“你花了一根命羽,对吗?”
毕然之一愣,似乎没想到他会说这个:“对。”
命羽是毕方的修为凝聚而成的羽毛,数千年方能修出一根,据传有逆天改命的能力。只要命羽尚在,则毕方永生不死;相反,命羽一旦耗尽,神兽亦难逃死劫。
毕然之心甘情愿地分给了姬纥半条命。
“……你本不必如此。”姬纥在今晚第一次显出了片刻不同的神情。他微微垂下眼帘,轻叹口气。
“你知我并不想如妖一般长寿。”他淡淡道。月光照在他无甚血色的面孔上,衬得他像一个梦中转瞬即逝的幽影。
“可是,这样你就能一直看着我和山海司了。”毕然之有些急切,甚至都来不及挑选措辞。“山海司难道不也是你的心血吗?我难道……”
他忽地住了口。
姬纥并没有在意他的戛然而止,他沉默地思量着什么。末了,他道:“如今你依然与现任司首一起主持山海司,我很安心。司中应当也有能力出众者可以辅佐你们,方才那一位就不错。”他朝着刚刚闻藏离开的方向略一偏头。“我是不该存在于现世的魂灵,不应参与你们的事件。”
“……那你来这里做什么?”毕然之诘问道。“你还留下了警告,让我们不要再参与此事,是也不是?我认得你的手笔,再过千年也不会忘记。”
姬纥眯起眼,眼神愈发凌厉。他的语调冷下来:“那都是我自己的事,与你无关。”
“与我无关?”毕然之气急反笑。“你的什么事与我无关?我还没有问你,我在两千年前复活你,你为什么就此一走了之,杳无音讯?”他的嘴唇都开始有些颤抖。“我还以为你又……”
“我不会的,毕然之。”姬纥冷冷道。“没人能杀得了我。”冬日的寒气压在他身上,却敌不过他腰际双刀的杀意。
毕然之被他的话刺得冷静下来。他闭上眼,泄气般又一次深深叹气,道:“我知道有赤羽在,没有人能动你。我并非在质疑你的能力。我只是……有些害怕了。这些年我见证了很多死亡,大概我和年轻时也大不一样了。”
毕然之睁开眼,用目光描摹姬纥的面容,双眼、鼻梁、嘴唇。然后他最后一次开口恳求道:“真的不留下来吗,姬纥?山海司一定会有一个适合你的位置,也许就在我的身边,像以前一样。”
姬纥停顿了片刻,似乎回忆起了过去他们并肩作战时的岁月。沉默蔓延在月光下,激起毕然之心头的一点希冀,但这希冀最终还是终结于姬纥的轻轻摇头。
“这两千年我经历许多,看到作为人类时无法看到的东西。我有自己的路要走。另寻他人吧,然之。”
毕然之的心因为这个熟悉的称呼而怔忡。他被称作“毕先生”、“毕大人”、“师父”,却已有许多年没有人叫他然之了。
毕然之勉力地露出一个笑容,发觉自己笑得太不由衷后便也不笑了。他一动不动地看着月光下姬纥那双他永无法忘怀的眼睛,然后毫无预兆地上前一把拥住他。怀中的躯壳消瘦无比,又如同一块坚冰,散发着死亡的森森寒意。也许自己从未把他真正地复活,姬纥的某一部分已经在第一次死亡时永远地死去了。毕然之怅然地想。
姬纥僵住片刻,而后试探性地拍了拍毕然之的背,像很久以前他安慰还未历经世事的毕然之时一样。
毕然之抱了良久才松开手,再看向姬纥时,种种情绪都已经妥帖地收藏在心中。
“你比以前瘦多了。要好好吃饭,司首大人。”毕然之笑着道。“别做山海司第一个把自己饿死的司首。”
“……不会的。”姬纥道。静默一会儿,他又添上一句:“你也是。”
“好,我答应你。”毕然之郑重点头。“那我就……先回去了。姬纥,千万珍重。”
他退开一步,规规矩矩地对着姬纥行了一个揖拜礼。姬纥曾是,如今依然是他最敬重的老师、最爱重的亲人。在此之外,他已不作他想。
礼毕,他不等姬纥再说什么,转身便走,唯恐再多待一会儿自己就要动摇起来,再不愿离开了。
姬纥凝视毕然之的背影良久,才转身隐入了廊下的阴影之中。
片刻之后,宴厅前的回廊中,便只余月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