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仅隔着一条回廊的宴厅传来宴席散后仆役收拾残局的响声,簇着回廊的丛丛竹林在寒风中簌簌作响,雪落有声,飞鸟夜啼。
人世的一切彰显着生机的声音在此时毕然之的耳中却仿佛是从遥远前世传来的回响。他全心全意地凝视着前方的身影,唯一能听见的声音是血液撞击耳膜的闷响。
姬纥朝他走过来。时隔千年,一如往昔。
毕然之无言地注视他,又恍然回想起过去。
他回想起他们初见面时,他才刚刚化形,身形还是小孩模样,第一个见到的人就是姬纥。彼时还是山海司司首的姬纥坐在他身边,轻轻抚摸他的发顶,用那双墨黑的眼睛端详他。他仰头望进那双眼睛,像是走进一个无星无月的永夜或是迈入一片波澜不惊的黑湖。姬纥的长发没有束起,随意地垂下,偶尔被窗外吹进来的风扬起;他的指尖冰凉,顺着发丝划过时带来一丝夏日不应当有的寒意;他的嘴唇微微抿着,有些泛白,像是在思考,也可能只是在全神贯注地凝视。毕然之愣愣地看着,直到被姬纥一把扛起来走出房间,他才发现自己竟在不自觉中没能控制好妖力点燃了被子。他在羞愤中将脸埋在姬纥的肩头,才发现姬纥的肩膀在微微颤动。他抬头去看:
那是毕然之少有几次见到姬纥在笑。
姬纥笑毕,又悠悠道:“你是毕方神鸟,又烧了我的房间,便叫毕然之吧。”阳光透过树隙照来,他看见姬纥眼底未消的笑意。
然之,燃之。毕方之火可熔黄金,他注定将是一把烧过世界的烈火。
于是,他有了自己的名字。
那之后发生了很多事。
烽火又起,他与姬纥曾并肩作战平息战火,安定人世妖界,还未能享受片刻的安宁,便要亲眼看着姬纥因伤痛与年岁而一日日衰弱下去。他知道人之一生不过百年,可没想到在战场上仿若无坚不摧的姬纥连半百岁月都没有撑过去。
姬纥将死时,毕然之驱走所有人,不言不食地守在他的身边。他握着姬纥的手,直到那双眼睛再也聚不起神。他亲手为姬纥合上眼,仍记得在最后时刻那双墨黑的眼睛像他们第一次见面时一样凝望他,盛着坦然与解脱,似乎已经看穿了一切,于是无所留念了。
可毕然之不甘心啊。
他呆坐在死去的姬纥身边,毕方的烈火中第一次生出滚烫的泪来。泪水洇湿他的衣襟,他咒骂着人的寿命、咒骂着永恒的死亡、咒骂着一切有终结的东西。到最后,他终于嚎啕大哭起来。
在那之后的漫长岁月里,他见到一次又一次的死亡,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他见到国将倾覆君王死社稷,也见到饥荒年代人相食,而他如同世间过客一般走马观花。百年弹指过,故都旧址上又有新城繁盛,百亩良田下无人知累累死人骨。
姬纥的死给他的无穷时间画上了一个过分糟糕的开头,让他无法如妖般视死亡为无物,又无法如人般畏惧那注定之终结。
在无尽的痛苦到来之前,毕然之知道自己必须做出一个了结。
“毕然之。”姬纥站在他的面前,平静地吐出他的名字。
他的容貌与毕然之印象里姬纥春秋鼎盛时别无二致,脸色虽不复将死时的苍白颓丧,但依然没有太多血色,隐隐有股病气。他身穿单薄的玄色长袍,腰侧挂着双刀,刀柄与刀鞘上没有任何装饰,却有一股逼人寒气扑面而来。
毕然之注视他片刻,叹一口气,轻声道:“你畏寒,应当多穿一些的。”
此时恰有一阵北风吹来,竹叶和着雪片飘落两人的发顶,寒意阵阵涌起。
姬纥神色微微一动,很快又回到面无表情,道:“这就是你要说的?”
毕然之苦笑:“你想从我口中听到什么呢?”
“理由。”姬纥惜字如金地说。“给我一个理由。”
他笔直地站着,风只吹动他的衣角,丝毫没有撼动他的身形,令他仿若如同一把深深插在战场中央的长剑。
“什么理由?”毕然之忽然有些疲惫。“把你带回这个世界的理由吗?”
姬纥凝视着他,缓缓点头。
毕然之垂下头,竟有些不合时宜地想要笑。理由?还能有什么理由?无非是姬纥死前他没能弄懂的情愫,无非是姬纥死后令他日夜难安的死亡与痛苦。但如今,又如何说给一无所知的人听呢?
“……只是因为我想要。”最终,毕然之垂着眼,一字一顿地说。“我是毕方神鸟,世间唯一的神兽。我想要的,没有不能做到的。”
姬纥的面色又冷上两分,开口道:“你花了一根命羽,对吗?”
毕然之一愣,似乎没想到姬纥会说这个。他无言以对,默认了。
“……你不必如此。”姬纥在今晚第一次显出了片刻不同的神情。他微微垂下眼帘,轻叹口气。
“你知我并不想如妖一般长寿。”他淡淡道。月光照在他无甚血色的面孔上,衬得他像梦中转瞬即逝的幽影。
毕然之克制住了自己想要伸手确认他的存在的**。
“你死时山海司还未能完全重建,我以为你会想要看见如今的山海司。山海司难道不也是你的心血吗?难道我……”毕然之猛然住了口。
姬纥并没有在意他的戛然而止,他默默思量着什么。末了,他道:“如今你依然与现任司首一起主持山海司,我很安心。司中应当也有能力出众者可以辅佐你们,方才那一位就不错。”他朝着刚刚闻藏离开的方向略一偏头。“我是不该存在于现世的魂灵,不应参与你们的事件。”
毕然之忽地嗤了一声。“……那你来这里做什么?干脆放任山海司不管好了。”他诘道。“你留下了警告,让我们不要再参与此事,是也不是?我认得你的手笔,再过千年也不会忘记。”
姬纥眯起眼,眼神愈发凌厉。他的语调冷下来:“只是顺手而已。我的事,与你无关。”
“与我无关?”毕然之气极反笑。“你的什么事与我无关?我还没有问你,我在两千年前复活你,你为什么就此一走了之,杳无音讯?”他的嘴唇都开始有些颤抖。“我还以为你又……”
“我不会的,毕然之。”姬纥冷冷打断道。“没人能杀得了我。”一阵劲风吹过回廊,吹起他的衣摆与长发,他腰侧的双刀却纹丝不动,散发出比冬夜更冷的杀意。
他的话比之冷风与冰雪更加凛冽,毕然之感到心下忽地被刺痛,仿佛冰水兜头浇下般冷下来。
他闭上眼,泄气一般道:“我知道有赤羽在,没有人能动你。我并非在质疑你的能力。我只是……害怕了。这些年我见证了很多死亡,和年轻时也大不一样了。”
他又开口,语气中尽是恳求:“真的不留下来吗,姬纥?山海司一定会有一个适合你的位置,也许就在我的身边,像以前一样。”
姬纥顿住片刻,似乎真的回忆起了过去他们并肩作战时的岁月。沉默蔓延在月光下,激起毕然之心头一点希冀的涟漪。
在下一瞬,姬纥却还是摇了摇头。
“这两千年我亦经历良多,时间让我找到从前未能看见的谜团。我有自己的路要走。另寻他人吧……然之。”他道。
毕然之的心因为这个熟悉的称呼而怔忡。姬纥死后,他被称作“毕先生”、“毕大人”、“师父”,个个恭恭敬敬不敢僭越,却已有许多年没有人叫他然之了。
毕然之勉力地露出一个笑容,发觉自己笑得太不由衷后便也不笑了。
他缓慢用目光描摹姬纥的面容,双眼、鼻梁、嘴唇,然后毫无预兆地上前一把拥住他。怀中的躯壳消瘦无比,又如同一块坚冰,散发着死亡的森森寒意。也许自己从未把他真正地复活,姬纥的某一部分已经在第一次死亡时永远地死去了。毕然之怅然地想。
姬纥僵住片刻,试探性地拍了拍毕然之的背,像很久以前他安慰还未历遍世事的毕然之时一样。
毕然之抱了良久才松开手,再看向姬纥时,种种情绪都已经妥帖地收藏在心中。
“你比以前瘦多了。要好好吃饭,司首大人。”毕然之笑着道。“别做山海司第一个把自己饿死的司首。”
“……不会的。”姬纥道。静默一会儿,他又添上一句:“你也是。”
“好,我答应你。”毕然之郑重点头。“那我就……先回去了。姬纥,千万珍重。”
他退开一步,规规矩矩地对着姬纥行了一个揖拜礼。姬纥曾是,如今依然是他最敬重的老师、最爱重的亲人。在此之外,他已不作他想。
礼毕,他不等姬纥再说什么,转身便走,唯恐再多待一会儿自己就要动摇起来,再不愿离开了。
姬纥凝视毕然之的背影良久,才转身隐入了廊下的阴影之中。
片刻之后,宴厅前的回廊中,便只余月光了。
2024/12/16 重大修改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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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长公主府疑云(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