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步,” 叶斯年不疾不徐地开口,“设立女子学堂,且必须由长公主主持。”
赵玥轻叩折扇,似笑非笑:“女子学堂的事,我和婉儿本就在计划。可你方才才说不能推‘女子科考’,为何女子学堂又可以?”
叶斯年轻轻一笑:“步子不能迈得太大。此刻让女子与男子同堂,过于激进,会引来更大的反弹。眼下世风未开,若只是为了求学,便要承受非议,甚至触犯礼制,那未免代价太重。”
“我们要为她们铺路,而不是逼她们踏上一条狭窄难行的独木桥。”
韩婉频频点头:“女子能否入仕尚无定论,若是因求学便被扣上离经叛道的帽子,恐怕会吓退许多人。”
“确实如此,你们说得都不错。”她轻轻点头,随即折扇轻转,似笑非笑地看着叶斯年:“不过,我倒是以为,你会抢先去办。”
“长公主的身份,才是最名正言顺的。”
叶斯年不疾不徐地答道:“我出面,名不正言不顺,反对者必然会借‘女子抛头露面,有伤风化’为由掀起波澜。即便是太子出面,也缺乏正当性。玄月司的风波尚未完全平息,皇子若亲自开设女子学堂,反倒容易引起坊间揣测,被过度解读。”
“如今朝堂空缺甚多,官家组建参知政务院,命长公主为参知政事,位列朝堂。但若是参知政事、长公主亲自创办,这便是皇室旨意,为朝堂培养人才。”
赵玥浅笑,眸底浮起一丝兴味:“湖心岛的事情尚未完全压下,坊间议论四起,若是在此时开办女子学堂,不仅能转移视线,也能一定程度上安抚人心。”
韩婉轻轻颔首,目光坚定:“确实如此。”
“最后,这件事必须由赵煜出资。”
赵玥挑眉,意味深长地盯着她:“这是你的条件?你们商议好了?”
“还没,不过——我说了算。”叶斯年坦然自若,“不过这不是条件。”
她放下茶盏:“如果没有太子参与,这件事就会变成‘长公主独揽女子学堂’,届时,朝堂上的守旧派必定会将其解读为你在培植私党,借女子科考壮大自身势力。未来女子考取功名入仕,会直接被冠以‘长公主一党的名号’。这样一来,女子入仕不仅不会成为常规,反而可能成为政争的牺牲品。”
赵玥指尖微顿,折扇轻叩桌面:“……你倒是想得比我们周全。”
“若是由太子出资,那便是太子与长公主共同推动的女子学堂,而非某一方势力的私产。无论是朝堂还是士林,都挑不出错处。更何况,太子还能借此说是‘为未来的太子妃祈福’,如此一来,此事便能顺理成章。”
“你倒是打得一手好算盘。”
叶斯年耸了耸肩:“既然大家目标一致,何不各取所需?”
赵玥盯着她,沉吟片刻,最终轻笑出声,眼底浮现一抹欣赏:“有趣。”
“这件事,我答应了。”
韩婉神色微松,朝叶斯年投去一抹肯定的目光。
叶斯年端起茶盏,轻轻抿了一口。女子入仕的第一步,终于踏出去了。
叶斯年起身正要告辞,却在踏出一步后停下,回头看向赵玥。
她犹豫了许久,还是开口说道:“殿下若日后登基,请不要称自己为‘女帝’。”
这句话落下,赵玥与韩婉的神情都微微一滞,眸中浮现出一丝不可置信。她们显然没想到叶斯年竟会如此坦率。
赵玥随即一笑:“你方才说的‘第二性’,我明白了。”
叶斯年补充说道:“有一位哲人说过,‘女人不是天生的,而是后天形成的’。”
“是你的母亲吗?”赵玥追问。
这句话出自波伏娃的《第二性》,意指“女人”并非天生如此,而是被社会、文化、制度塑造而成。她们被教导如何言行,被规定人生轨迹,被赋予特定的身份与期待,而非自由选择自己成为何种模样。叶斯年穿越两世才发现,千百年来都是如此。
可她无法解释这些,索性笑了笑:“就当作是我的母亲吧。”
“不知这条路,你我之间谁能走得更远。但无论如何,这句话,与长公主共勉。”
赵玥望着她的背影,意味难明。她似感慨,又似自嘲:“你们母女二人,倒是都让我醍醐灌顶啊……”
瑾年和青枝忙碌了一整天,按瑾年的说法,几乎跑遍了整个瑶京。
思醴对书局和印刷坊的提议十分感兴趣,但花月阁毕竟是风月场所,若直接改作书局,难免遭士林非议。她说要先脱手,与人置换一处合适的坊市店铺,改日再来府中找郡主吃酒详谈。
短短一天,两人已摸清了整个流程。
瑾年不顾周苓投来的眼神,咕咚咕咚地灌了一大口水,放下茶盏便急急开口:“阿姐,我跟你说,这事儿可麻烦了!”
她抬手比划了一下,语速极快:“首先,设立印刷坊,必须先在工部和礼部备案,领取‘设肆凭照’后方可设肆经营。印坊设立后,凡刻经籍、律令、时议文书,须先经国子监勘验,待礼部批准,方可正式印行。”
她深吸了一口气:“重点是!每一块雕版都得赴工部领取‘印历’存档,莫说整版书籍,便是一页书册,也得详细记录版式、匠籍、纸墨用量!”
她拍了拍胸口,像是刚讲完一桩大案:“上个月,大理寺才在瑶川码头查获三百块本私印的《神宗实录》残版,连带着大相国寺印经院的执事僧都吃了脊杖。”
说完,她端起茶盏猛喝了一口水,接着说道:“书局也不是随便开的,必须在瑶京府立籍,取得设肆凭照,凭照上就已经明确经营范围了。现下书坊大多依附书院,主要售卖话本、范文集,或是被纳入免审目录的书籍。若要出售涉及学术论述或朝廷政务的书籍,一样是流程一堆。”
她顿了顿:“可阿姐要办的是刊物,这就更麻烦了。”
她叹了口气:“如今朝廷并无‘刊号’制度,每期刊物都必须逐一向国子监备案审查,待礼部核准,方能交付印刷坊制作雕版。而且,首印版还需存入国子监,作为存档备案。”
瑾年晃了晃手里的文书:“凡涉时议之事,还需进奏院存案,待内容审定后方可流通。流程繁琐,审批冗长,根本无法像朝廷邸报那般高效。”
她翻开文书:“瞧瞧,这就是今天跑了一天的收获。单是刻印苏子澹的《刑赏忠厚之至论》,就得先送礼部勘验,避讳字勘定二十一处,国子监再删改逆党语句七条,接着送枢密院北面房审核‘无涉军情’。”
“这一通改完,还得再送回子澹本人校准,再轮着审最后一遍!”
她将文书“啪”地一声拍回桌上:“这么折腾下来,快则数月,慢则一年,等批文下来,时局都变了!”
她将文书随手丢在桌上,眼神意味深长地看向叶斯年:“要想顺利运作,少不了找人通融,或者——”她嘴角微微勾起,眼底闪过一丝狡黠,“绕个路子。”
周苓静静地看着叶斯年,缓缓开口:“没有刊号,或许只是因为还没人提出来。月刊或半月刊,先申请一个刊号,先凭刊号印刷,再集中存档,一年一备,印刷效率就能跟上。”
叶斯年轻轻颔首,表示赞同。古代印刷效率本就不高,雕版整理需时日,何况是成规模的刊物?
叶绍适时补充:“邸报三五天一期,进奏院那边就已经忙得叫苦连天。你要是三五天递上一个审批,他们根本不会搭理你。”
叶斯年若有所思:“思醴确定要做书局和印刷坊,这事儿就好办。至于设肆凭照,就是许可,我来搞定。”
“刊号……李怀瑾被贬,苏廷章这个前任国子监祭酒,刚上任礼部侍郎。改日约他出来谈谈。”
叶绍抬眸看了她一眼:“我知道你们都不拘小节,”说着,他目光微转,落在周苓身上,“但你现在已经被赐婚,可别私下约苏侍郎,这事儿让殿下去就行。”
听见这话立刻抬头,青枝附和:“确实,今天跑了一天,也听了不少传闻,怎么说的都有。”
她咽下饭,又郑重补了一句:“瑶京人嘴碎得很,避嫌还是要避的。”
叶斯年抬手揉了揉额角:“这皮球,踢了一千年......”
“不过,你为何不自己办书局和印刷坊?若是缺银两,去库房取便是了。”叶绍投来关切的目光。
叶斯年还未开口,倒是周苓先淡然说道:“赐婚圣旨才刚下,这边就筹备书局、印坊、刊号,每一样都牵扯到士林言论、舆论导向,都是**集权的敏感点。”
“如今斯年既是王府嫡女,又是东华郡主,还是未来的太子妃,身份本就敏感。若此时再亲自下场,树大招风不说,怕是要引来朝堂内外诸多揣测。”
次日,关于长公主欲设女子学堂,太子愿出资相助的消息如骤雨入江,激起层层涟漪,在宫廷、朝堂乃至士林间迅速发酵。
守旧派断言“女子读书无用”,忧心此举违背祖制,动摇纲常;皇室近臣态度微妙,即便心存疑虑,也不敢轻易置喙,唯恐触犯长公主与太子的威严。而士林的反应更是错综复杂——有人称赞此举卓然不群,有人忧惧变革,生怕此事会引发更深远的动荡。
然而,最激烈的反对声来自一向持重持正的尚书左仆射苏仲衡。
他言辞锋利,直斥此举“离经叛道,祸乱朝纲”,引得不少大臣纷纷附和,顷刻间风波愈演愈烈。
而一向深居简出的苏云卿,竟再此时主动向叶斯年发出邀约。
此前,叶斯年曾数次接触她,皆被苏云卿有意无意地回绝。赵煜亦再三告诫她,不要与苏家走得太近。
然而,如今局势已不同往日——既然决意先设立女子学堂,创办刊物,那苏云卿这样的女子,一个都别想袖手旁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