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姐,阿姐!”
瑾年高高扬着一份邸报,像只欢快的小鹿似的满院子乱跑:“街头巷尾都在议论呢!我早说太子殿下喜欢你,茶楼那回就被我看出来了!”
晨曦微熹,宁安王府的家丁早早就去邸报房排队,购入最新一期的邸报。邸报通常由进奏院搜集整理朝堂人事、军报战况、诏令刑案、外交动向等,优先抄送各地驻京官邸。但若遇上重大事件,各家高门便不等抄送,纷纷遣人去购报,就是想看看进奏院用的什么口吻来表述这件事。
瑾年的声音还未落,青枝便推门而入,带着些许调侃:“在军营时,耳朵里全是郡主和太子的传言,如今可算坐实了。”
叶斯年坐在铜镜前,正往锁骨处涂药。先前的伤口虽已结痂,却依旧留下一道淡淡的疤痕。她瞥了一眼瑾年那副眉飞色舞的模样:“瞧把你高兴的,别光顾着操心我,过几日怕是有人要上门给你说亲了。”
瑾年登时跳脚:“阿姐!你别乱说!我这不是看你前几日心情不好,逗逗你嘛!”
青枝和瑾年交换了个眼神,一左一右在叶斯年对面坐下。这俩人刚从军营回来,身形清瘦了些,肤色也晒得黝黑,却透着比以往更强的锐气。青枝更是在幽刀营训练时挂了彩,手背上还隐约有几道伤口。
青枝将邸报递给叶斯年,她接过一看,正中醒目的“敕令赐婚”映入眼帘。邸报上的报道言辞恳切,措辞讲究,显然经过了仔细斟酌。世代忠贞、深得圣心、举朝同贺、天赐良缘,什么好词都用上了。
瑾年扫了一眼,忍不住感慨:“官方邸报真是滴水不漏。”
叶斯年摩挲着这份邸报,心里已有几分盘算。
瑾年眼尖,瞥见她无名指上的戒指,眼睛一亮,立刻凑近,眨巴着眼睛:“阿姐这戒指,昨日各家送来的贺礼中,可没这一枚吧?”
青枝也煞有介事地点头:“可不是,我也没见到,估摸着是昨夜才收到的?”
瑾年抱臂,轻轻“啧”了一声:“难怪阿姐今日心情这么好。前几日可还蔫巴巴的,阿娘都不让我来打扰呢。”
叶斯年刚要抬手,却见这俩人已经动作敏捷地窜到门口,还真是训练有素。她无奈摆摆手:“行了,今天有正事给你们办,别闹。”
她走到书案前,抬手研墨:“我一会儿写封信,看看韩婉今天有没有空,跟我一同前往长公主府。”她手中墨锭缓缓旋转,“我有个想法,我们办一份刊物,类似邸报,不刊登官方消息,专做时事评论。你们研究一下怎么运作,是不是需要刊号,联系哪家印刷坊,在哪些地方发行……”
青枝和瑾年对视一眼,眼中闪过兴奋的光,登时来了兴致。
“这好说!”瑾年兴冲冲地一拍手,“我去找思醴,她前几日刚买下花月阁那栋楼,正愁不知道做什么呢!”
叶斯年笔尖一顿:“……你说她买下了一整栋楼?”
“是啊,思醴的产业可多了。前几日还找我商量怎么脱手,估计是怕家里人发现吧。”瑾年得意洋洋地道,颇有几分幸灾乐祸的意味。
叶斯年咂了咂嘴,半晌才抬手竖起大拇指:“可以可以……那你问问她有没有兴趣办个书局和印刷坊。”她顿了顿,语调微扬,带着一丝无奈,“话说回来,这两样是不是都得审批啊?真麻烦……”
瑾年歪头想了想:“阿姐,你还怕官府批不下来?你都要成太子妃了,批个凭照不就是殿下一句话的事?”
青枝也跟着点头:“是啊,你手上还有太子令牌呢,一天能领五百两银子……”
瑾年瞪大眼睛:“五百两?你是说殿下一天给阿姐五百两?”
叶斯年无语地揉了揉额角:“越说越离谱了......你俩别闹了,先去琢磨琢磨运作流程,起个响亮的名字,晚点碰个头。”
两人带着满腹的兴奋溜出了院子,隐隐还能听见她们在回廊下打打闹闹的声音。晨光渐渐洒满庭院,微风拂过书案,卷起一角薄薄的宣纸。
叶斯年垂眸摩挲着无名指上那枚微光流转的戒指。做自己想做的事,果然能让这世界变得更真实一些。
王府大门前,一辆马车疾驰而来,未及停稳,韩婉便已掀开帘子轻盈跃下,步履匆匆地往前厅走去。
“你倒是来得快。”叶斯年正等着她。
韩婉将手中信笺随意一晃:“能不快吗?你说有要事相商,怕是与你的婚事有关吧,都传得沸沸扬扬了。”
叶斯年不置可否:“某种程度上,是的。”
二人登上马车,驶向长公主府,气氛一时有些沉静。韩婉忽然开口:“你怎么还不问我,为何拒了官家直升翰林院的特许?”
叶斯年看了她一眼:“那你说说看,你既然希望天下女子都能科考入仕,何不先去探探路?”
韩婉神色如常:“破例,终究不是破局。”
“今天官家赐我进翰林,明日若换了天呢?我爹爹如今身居尚书右仆射,风头正盛,韩家往日得罪的人也不少,何况如今朝局动荡。”
她似笑非笑:“一旦有人做局害我,那这条路便彻底断了。”
“你看得透彻。”她顿了顿,“就是不知长公主如何看?”
韩婉有些无奈地笑了笑:“郡主也看得透彻。殿下当天就把我批了一顿。”
叶斯年失笑,韩婉的答案在她意料之中。
长公主府内,赵玥见二人到来,便吩咐下人奉上茶点:“怎么?二位如此匆忙地寻我,莫非是有好消息?郡主是要悔婚了?我就知道我那侄儿入不了你的眼。”
叶斯年无奈摇摇头:“你那侄儿好得很,深得我心。”
日光透过雕花窗棂,在鎏金屏风上洒下粼粼波光。赵玥懒懒地半倚着,折扇轻叩掌心,眉目间尽显随性与风流。她不过二十四岁,举手投足间已然自成气度,既有年轻女子的张扬恣意,又透着胸有成竹的沉稳分寸。
然而,赵玥眼底那独属天潢贵胄的傲气,却让叶斯年不愿探究。从前她以为那是人间烟火供出的神格,如今却总能从她俯瞰众生的姿态中,品出一丝漫不经心的轻蔑。
“有些事,还是得找你们二位商议。”叶斯年不紧不慢地开口,“你们打算如何推动女子科考和入仕这条路?”
赵玥漫不经心道:“你倒是先说说,你想怎么做?”
叶斯年随手拈起一串葡萄,语调含混地笑道:“眼下大家目标一致,就别藏着掖着了。”
赵玥的折扇轻叩桌面:“听起来,你已有了章程,说吧。”
“首先,不能开‘女子科考’。”
赵玥正准备端起茶盏,闻言动作微顿,随即笑了笑,从案上拈起一份折子,递了过去。折子上,赫然写着四个字——“女子科考”。
“这是我准备明日递上去的折子。你倒是说说,为什么不能?”
叶斯年接过折子:“考,当然是要考的。我反对的,是单独开设‘女子科考’。”
赵玥与韩婉几乎是异口同声:“为何?”
“现有的科考制度,从未明文规定‘女子不得参加’。可天下人皆默认,科举只属于男子。”
“若我们主动提出‘女子科考’,便等同于承认女子本不该考,从一开始就把自己置于对立面了。如此一来,不仅削弱了自身的正当性,更是在无形之中矮化自己,将女子置于‘第二性’的地位。”
“第二性?” 赵玥挑眉,目光中透出一丝疑惑。
叶斯年意识到自己脱口而出的是一个现代词汇,便换了种说法:“意思是,男子被默认为世间万事万物的‘基准’,而女子则只能是男子的‘附属’,必须带着‘女子’的前缀来界定自己的存在。”
她轻点手中的折子,字字铿锵:“‘女子科考’——那是不是意味着,对应的职位就叫‘女官’?二位不觉得,这个称谓本身就带着诸多限制吗?男人会管自己叫‘男官’吗?男人是‘官’,而女人却要特地被标注为‘女官’,这合理吗?”
赵玥和韩婉的神色一变,眼中皆浮现出一丝深思。
叶斯年罔顾二人的震惊,继续道:“‘女官’,与后宫六尚局有什么区别?依旧会被限定在无关紧要的职位上,依旧无缘权力中心。”
“我们都清楚,能走上这条路的女子,不仅要才学卓绝,还要踏过重重门槛,跨越无数闲言碎语的荆棘,仍然意志坚定。她们所付出的努力,远远超出同等位置和年龄段的男子,水平自然也超出一大截。”
她轻轻叩了叩桌面:“一旦有女子通过‘女子科考’踏入仕途,那便就是鹤立鸡群的存在,却难免会被边缘化。最终,女子科考势必会演变成一个与传统科考相对立的体系。”
她顿了顿:“而一旦形成这种对立,朝堂与士林必然会群起而攻之,将此事视作女子‘抢占男子功名、撼祖制、牝鸡司晨’。届时,反对的声浪只会愈演愈烈,而朝廷为了平息争端,只需一道圣旨,便可彻底废除‘女子科考’。”
她勾起唇角:“思醴说得没错,男子口口声声夸赞女子聪慧,不过是叶公好龙。你们可以聪明,但不能比他们更聪明;可以有才,但不能超越他们的才华。”
她嗤笑,眉眼间尽是讽刺与轻蔑:“他们胆子小得很,只要女子稍稍展露锋芒,便立刻惶恐不安,担心自己的地位不保,本能地群起攻之。”
她似笑非笑地摇头:“这大概就是所谓的‘血脉压制’吧。”
她换了个姿势,故意拉长声调,嗓音略显做作:“‘女子还是嫁个好人家,生儿育女才是正经事。’”
赵玥手中折扇微微一顿,眉梢间隐隐透出几分杀意。
叶斯年伸手将折子推回赵玥面前:“所以,特设‘女子科考’,眼下看似更容易获得官家首肯,实则是自设樊笼,矮化自身,无法长久。即便我们这一代人侥幸成功,后世的女子仍要耗费数百年的努力,才能让这两个体系重新合并。”
赵玥的折扇轻轻敲着桌案:“婉儿,你的意思呢?”
韩婉点头:“这件事,说到底,是争取男女平权。郡主说得对,我们要的从来不是特权。”
叶斯年很理解赵玥在这件事上看不透,所以才大费周章解释。赵玥自出生便立于权力之巅,特权于她而言,从来都是理所当然的便利,而非需挣脱的桎梏。正如她如今的地位,哪怕叶斯年日后贵为太子妃甚至皇后,也依旧无法站到与她并肩的位置——因为她不姓赵。
“就如婉儿不愿凭特例进入翰林院,我们要打通女子入仕的道路,也不能依赖特例。”她字字铿锵,“我们争取的,从来不是谁的恩赏,而是要让天下人意识到——这本就是一件极其合理之事,只是被忽视得太久。”
她似笑非笑地补充道:“话说回来,**集权有时候倒也未必是坏事。只要能说服一个人,就能撼动天下的思潮。”
“……有趣。”赵玥手中折扇在掌心轻敲。
韩婉却微微蹙眉:“可如今,真正能参加科考的女子又有多少?世家贵族的女子虽有私塾可读,但大多不过通晓诗书礼乐,愿意抛头露面的,更是凤毛麟角。再者,她们如何能与那些寒窗苦读数十载的男子相抗衡?”
叶斯年轻轻一笑:“先造势。天下清醒的女子何其之多。你大喊一声,自会有人应声而来。”
赵玥与韩婉相似一笑,若有所思。
日更三千要我命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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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商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