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清梦光着脚,身上只穿着薄薄的睡衣,好在这里是一梯一户,不会有人经过。
此刻,内心的屈辱比身体上的疼痛还难捱。
她咬着下唇,自尊告诉她不可以哭,更不可以敲门求司寒霜。
这种时候求她是没用的。
九月初,H市的夜晚已经有些凉。顾清梦踩着地垫,抱着膝盖在角落蹲下。
白日的欢纵与方才的冷漠让她身心俱疲,就像是摇着尾巴的小狗被主人泼了一盆冷水,无处可去,只能湿漉漉地缩在那里等主人放她进门。
起码,起码把手机、外套和身份证给她,不至于让她流落街头。
可司寒霜铁了心的要惩罚,她提着电脑径直走到书房,准备投身工作的司律似乎没有被方才的小插曲打断太多,又好像这个房子里本就不该有顾清梦的存在。
或许是有时候司寒霜好得有些过分,以至于从未恋爱过的顾清梦萌生出一种她们并非情人与金主关系的错觉。
被丢出去的一瞬间,顾清梦才认清了自己的地位。
直到顾清梦晕过去,也没等到司寒霜开门。
她好狠。
就算是养条狗,一年了,总该会有感情。
而她却让自己穿着单薄的睡衣一个人在外头。
司寒霜真的好狠。
坠入黑暗前,顾清梦是这么想的。
等待电脑开机的间隙,司寒霜抽出一张湿巾,把手指尖那点萦绕着的触感驱逐。仿佛这样就能够彻底斩断与顾清梦的联系。
饶是如此,司寒霜心里还是划过了一丝痕迹。
她不禁开始思考,顾清梦这样不遵守规则,怎么能做好一名律师呢。
顾清梦不适合做律师,时隔两年,这个念头再次出现在司寒霜的脑海里。
不,这样擅长在规则中寻找漏洞,只要加以引导,顾清梦一定能成为比她更优秀的律师。
属于她的舞台应该很大,但绝不是在海诚。
她为什么执意要进海诚呢?是为了自己,还是为了别的什么事?
司寒霜忽然有些后悔把她养在自己身边了。
一只不安分的鸟儿,本以为放在眼皮子底下会稳妥许多,可现在似有养虎为患的迹象。
*
两年前,司寒霜接到律所主任宋海诚的委托,替他出席Z**学院大二学生的业指导课。
司寒霜身穿裁剪得体的米色西装,气质出尘,一出场就引得一群女孩子的惊呼。本就名声在外,再加上这张摄人心魄的脸,女孩子们纷纷投去艳羡的目光。
她们都渴望有朝一日能成为司寒霜这样的律师。
司寒霜向她们介绍海诚律所、分享海诚的律师团队如何打赢一场场棘手的案子时,所有人都聚精会神地听着。
只是,当司寒霜提出来一场模拟面试的时候,原本跃跃欲试的女孩子们纷纷禁了声,场面一度陷入尴尬。
或许是司寒霜的气场太过强大,又或者是小姑娘们不想在这位金牌律师面前留下不好的印象,没有人举手,没有人愿意被这样一位面试官审视。
正当一旁的辅导员想暗示司寒霜跳过这个流程时,一个身穿白裙的女孩子举起了手。
“司律师,我想试一试。”女孩子白的有些病态的皮肤因为紧张生出了一抹红晕,声音也有些发颤。
柔弱、内敛、胆小,不适合做律师——这是司寒霜对这个女孩子的第一印象。
让司寒霜意外的是,当模拟面试开始后,女孩子却像是换了个人一样。她不仅对专业的问题对答如流,面对司寒霜的“刁难”也能够从容不迫,那双清澈的眼中有着不同于同龄人的沉稳。
司寒霜忍不住挑眉,红唇微微上扬,看样子刚刚是她看走眼了,这个小姑娘很优秀,可为什么这个小姑娘的声音还是有些发颤呢。
司寒霜看着顾清梦的眼睛,这双眼睛让她觉得似曾相识。
只有顾清梦知道,她之所以忍不住颤抖,不是因为害怕,而是激动。
这是她离海诚最近的一次。
2016年的一场官司闹得沸沸扬扬,海诚律所现在的主任宋海诚为名川建筑集团打了一场非常漂亮的官司,让本该受到处罚的建筑公司扶摇直上。后来,为了保护死者家属,事件的相关信息被隐藏。
除去工伤赔偿,名川建筑还处于人道主义给死者的家属一大笔抚慰金,其行为被不知情的旁观者广为赞誉。
顾清梦不相信。
她不相信自己父亲的死是意外。
当初医院通知她的时候,明明说的是触电身亡。
可不知道为什么,一次次尸检,都没有找到电击点。
最后,法医的尸检报告以及应急管理局找来的第三方检测机构给出的鉴定结果都是死于心脏骤停。
顾清梦很清楚,她的父亲不仅定期体检,而且每半年都会去献血,他的各项指标都正常,家族也没有心脏病史。
他的死亡绝不是意外,可当年应该承担责任的人却摇身一变成为了受人尊重的慈善家。
四年前,顾清梦没有能力提起上诉。
事情已经发生,她可以等。
工伤的追诉期只有一年,但故意杀人的追诉期是二十年。
除了真相,顾清梦还想知道,究竟是什么能让他们昧着良心帮恶人辩护。
“好,我的问题已经问完了,这位同学,请问你有什么问题要问我吗?”司寒霜冷冽的声音响起,把顾清梦拉回了现实世界。
一个面试结束前必问的问题,对于大二学生来说还有些遥远,司寒霜本来没必要多说这一句,但看着顾清梦的眼睛,她鬼使神差地吐出了这一句。
还有什么问题要问?
“什么都可以问吗?”
司寒霜挑眉,当然什么都可以问,至于怎么回答,就是她的事了。
如果她和许多天真的大学生一样,开口就问律师能不能月入百万,这种无聊的问题当然没有认真回答的必要。
但如果她能问出让司寒霜刮目相看的问题,司寒霜也不会吝啬拉一把眼前这个小姑娘。
事实上,顾清梦有很多话想问。
她想问司寒霜,替加害者打官司最后逼得受害者走投无路,这样的律师在打赢官司后真的能睡得着觉吗?
她想问司寒霜,四年前的那个案子到底有没有隐情,名川建筑和应急局找来的第三方检测机构到底有没有造假。
可这些事情只是与宋海诚有关,司寒霜那时候虽然已经崭露头角,海诚律所于司寒霜而言不过是个让她能够证明自己的平台,自己质问她有什么用?
除了这些,顾清梦也不知道自己还有什么想问的。
与海诚有关的资料,凡是能查到的,顾清梦早就如数家珍。至于她无法触及的部分,就算开口,司寒霜也必然不会回答。
“司律,您的微信是多少?”这是顾清梦最后提出的问题。
顾清梦话一出口,教室里一片哗然,有人小声说:“看不出来啊,乖乖女的胆子居然这么大。”
司寒霜眼中闪过一丝错愕,这个问题是她没想到的。
眼看着场面即将失控,司寒霜轻咳一声,嘴角含笑,随手拾起粉笔,在黑板写下一串号码。
一开口,声音让教室的温度又降了两度,语气客气疏离:
“这是我的联系方式,有需要的同学可以加一下,或许我们以后有机会成为同事和对手。不过,在你们成为真正的律师前,我不提供免费的法律咨询。”
更没时间和一群小朋友闲聊。
饶是如此,小朋友们还是纷纷拿出手机记录下来司寒霜的联系方式。
除了任课老师,司寒霜大概是她们目前能接触到的专业领域里最厉害的一位了。
下课后,顾清梦回到宿舍就迫不及待地点了添加好友。
对方通过之后,顾清梦紧张地打了一大段话,删删改改,最终发出去的只有一句:司律您好,我是今天模拟面试的女生,请问我今天的表现有什么不足之处?
顾清梦明知道自己现在要进海诚还远远不够,可她还是想听听司寒霜的意见。
不论司寒霜提出怎样的批评,她都愿意承受。
消息发出去之后,那边迟迟没有回复。
顾清梦以为自己网不好,她断了WIFI,然后打开流量,不断刷新聊天界面。
还是什么消息都没有。
想来也是,大律师大多很忙,今天加她的人肯定很多。这个还是工作号,没准是助理负责处理消息呢。
顾清梦压根没想过司寒霜会认真回她消息,也没想过自己以后会和司寒霜扯上这样的关系。
离开Z大,司寒霜看了眼时间,她没有回律所,而是去了一家名为“昼咖夜酒”的清吧。
工作日的白天店里比较冷清,只有为打工人准备的咖啡外卖。
司寒霜坐在不起眼的角落,扫码点了一杯美式,然后点开了微信。
忽略了道谢和想要白嫖法律知识的无用消息,司寒霜先处理了几个比较重要的信息,之后又鬼使神差地点开了一个卡通头像。
【司律您好,我是今天模拟面试的女生,请问我今天的表现有什么不足之处?】
司寒霜拿着咖啡的手一顿,有什么不足之处?
平心而论,作为大二的学生,顾清梦已经很优秀了。
可是……
那双眼睛看得司寒霜有些心慌,司寒霜的手指不受控制地发出了一条:你不适合做律师。
等她后知后觉想要撤回,屏幕的上方已经显示对方正在输入。
算了,她看到就看到吧。
“正在输入”闪了几次就再无音讯,这次换司寒霜不安了。
她也不知道自己刚刚为什么和一个学生置气,思来想去,还是补充了一条:当律师很累,二十四小时无休,最开始的时候也赚不到什么钱,搞不好还要倒贴钱,考进检察院或者法院对女孩子来说都是不错的选择。
直至今日,司寒霜还是希望顾清梦能够按照她的想法,乖乖去法院实习。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她还是进了海诚。
司寒霜摸出手机,想给顾清梦打一通电话确认她是否安全,是否愿意服软。当手机铃声在客厅响起时,司寒霜才意识到自己是怎么把顾清梦丢出去的。
司寒霜蹙眉,没带手机就不知道敲门吗?
这样不懂变通,怎么做律师?
比起责怪顾清梦不懂变通,司寒霜更多的是自责。
打开门的一瞬间,冻得手脚冰凉的小姑娘倒在了司寒霜的脚边。
“梦梦,醒醒,别在这睡。”司寒霜俯身,轻轻拍了拍顾清梦的脸。
好烫,有些发烧了。
司寒霜长臂穿过顾清梦的腿弯,不费力地把人抱起来。
感觉到怀里人的温度,司寒霜顿时有些后悔。
顾清梦本就体弱,稍微折腾一下就容易好几天下不来床,今天遭受的一切更是超过了她身体的极限。
把人放到床上,司寒霜倒好温水,轻车熟路地找到退烧药与退烧贴,她将退烧贴贴至顾清梦的额头与脖颈,将烧得有些迷糊的小姑娘扶起来,让她靠在自己肩上。
顾清梦半眯着眼睛,虚弱地开口:“姐姐,别生气了……”
只是让她别生气,却没有认错。
司寒霜没有应她,而是趁着她开口的间隙把退烧药塞到嗓子眼里,就像是喂宠物吃药一样,将人下巴一抬。
药沿着嗓子滑下,顾清梦有些不舒服地皱着眉。
司寒霜没什么耐心哄她,她捏着顾清梦的脸颊,迫使顾清梦张开嘴,喂着她喝下半杯水。
说是半杯,但大部分水还是沿着顾清梦的口角流下。
白色的睡衣被打湿,变得有些透明。
司寒霜喉咙一紧,想到顾清梦还病着,她用被子把人包裹起来,又将空调调高了两度。
不知是因为发烧,还是因为白日里才被折腾过,顾清梦的唇格外红,像是沾了雪水的腊梅,让人忍不住想要折在手里。
司寒霜心疼之余又觉得松了口气。
她这个样子,明天应该没办法去海诚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