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不人鬼不鬼的小孩半天没说话,大抵早被闻行一番言辞恳切给震得找不到什么词。看闻行的眼神宛如一个小傻子。
闻行又补充一句:“我没干过这活,不足之处,还请海涵。”
他向小孩施礼。
女童:“……”
闻行:“不知何名?”
“方知。”
“方知?”闻行将这名念了一遍,还怪有意境。
大概闻行爱屋及乌,先前还振振有词说这小孩不正常,转眼就抛到脑后。
连带眼神都热切三分。
肯护着仙尊庙的,即使是妖也是好妖啊!
方知沉默了好一会,才措辞道:“你……还怪客气的。”
一个汉子撸起袖,同样点头:“这活也挺稀奇的。我也没干过。”
谢淞深以为然地点头。
是挺稀奇的。
多新鲜啊。给自己送葬。
“想仙尊一世英名,被尊为剑仙,却遭自己捡来养大的孩子背刺。”闻行唏嘘不已,摇头长叹一声,“可悲啊!这世道!”
谢淞:“……”
多好一孩子啊,怎么就长了张嘴呢。
-
大雪封了山,阴云却仅盘踞在太虚岭的一处山头。
除此之外,日光明朗,喜鹊清啼。
一派岁月静好之景。
山脚底下,一群学宫弟子神色紧绷,凝视着太虚岭的奇观,凝重道。
“师兄……那山头——”
“有妖气。”
为首的大弟子沈修明一挽剑花,沉着收势。
“怎会这样厉害?”旁侧的弟子肃然,“沈师兄,我只听闻过妖域那些厉害的大妖能变幻一方气象。”
“呼风唤雨,开山劈海。境界高的大能,有造化之力。譬如夫子门下九位梅花弟子,譬如妖域十三大君。”
沈修明眉目紧皱。
他身为上三宫学宫宫首,见识广些,道:“怪不得陆相都呈出了仙尊信物,确凿棘手。”
祸灾乱世里,宿淮仙尊曾一剑劈开登山道,从此滕山与人境隔了茫茫重云。过度插手人间事,天道必会降罚。
若非齐国陆相此番呈出宿淮上仙的信物,请求捉妖,他们并不轻易下山。
他们奉陆相的嘱托,前来太虚岭查勘这附近的厚重妖气,据逃到都城的平民说,那妖怪每逢月夜便在水潭现身,在山路上见到人就连骨头带魂魄,一口吞的全都吃掉。
说话间,那一方盘踞的风雪更盛,有不明呜咽之声,絮絮作响。
凄厉声响夹杂着剐骨般的锋利锐气,直冲面门而来!
那一方锐气如有排山倒海之势!沈修明上前一步祭出法器,这才堪堪护住了身后一帮弟子。
他神色阴郁,狠声道:“……虺王。”
一石激起千层浪。
“虺王?!”
“竟还敢来犯!仗着太虚岭偏僻无人么!”
“是以为岁月蹉跎,刻骨深仇岂能如此轻易忘却!”
虽过去已近多年,但任谁也忘不了那场论剑大会。
众目睽睽之下,宿淮上仙亲手捡回来的野小子,拎一把破刀,斩断了她的天生剑骨。
冰冷的声音响彻滕山。
从此是多少人午夜梦回,惊醒之语。
——“恕我妖域荒芜,不曾有过名工利器。仅以此刀,请杀剑仙。”
那怀济苍生,悲悯慈心的宿淮上仙,就这样折于自己的一时心软。
何其荒谬。
“整整十四年。他处心积虑,隐姓埋名了十四年啊。这十四年间,若咱们早日发觉异样,又怎会让他得手?”
“那人看着小小年纪,却老谋深算,大家都被他骗了,真是半分没看出来。以为不过又是个被仙尊带回来的小孩。当时他堕入妖道,我还替他多说了几句话,哪能想到——”
“——这分明就是个祸害!”
那野小子本身无名无姓,寡言少语,仙门百家的人,谁都能奚落两句。
之前旁人都喊他野小子,后来的名字,还是宿淮仙尊赐的。
无人愿意再用那个称呼喊他。
满心都想的是,他怎么敢的?
仙尊将他带离哀鸿遍野的人境,为他赐名,领他上滕山,到头来,怎么就生生剜掉了剑骨!
不,或许从一开始,他便在伪装。
仙尊陨落那日,滕山扎根的神木落了满山的枯叶,暮日崖生生断了半截。
而桃花开了漫山遍野,死去的枯木生长出新的枝桠。
一鲸落,万物生。
那日,宿淮上仙尸骨散作浩渺云烟,妖域横出了一个新的妖主。
短短几年间,他一路征伐杀道,坐稳了妖王的位子。
血海独舟,万鬼伏臣。
虺王出世。
自此,上三宫便与虺王不共戴天。
“我就知道。那时早就该……杀了他!”沈修明轻声喃喃。
“师兄?”弟子没有听清,道,“听说三空门也有个弟子不慎闯了进去。”
“三空门?”
“洛水边一个很偏的小宗门。听说仙尊清扫人间祸患的时候,被三空门的门主请去教过几天书。”
“那咱们……追还是不追?”
沈修明回眸望一眼,沉声道:“先撤。”
“撤?”
“回头,去找陆相。”沈修明吐出一口浊气,再望一眼太虚岭,“陆相此番祭出仙尊法器,定是察觉到了什么。”
沈修明苦修至今,如若当真与那妖孽狭路相逢,他拼这一身修为,也必将以虺王心头血,颈上骨,以告仙尊在天之灵!
-
在天之灵的谢淞正感到鼻子发痒。
捂住口鼻,偏向一侧,打了几声喷嚏。
一旁的闻行仿佛天生的操心命,又殷切问:“谢姑娘,你着凉了么?”
谢淞摆摆手。
虽然剑骨全无,倒也不至于如此柔弱。
莫不是有人在念叨她?
“要不你歇着吧。”闻行瞧了一眼谢淞纤弱的身躯,自觉道,“我们来抬棺就够了。”
谢淞顺势也松了手。
说实在的,要她送自己的葬也就算了。起码只是个虚名。
但抬自己的棺,那恍惚的错觉就算落到实地了。
仿佛耍过的嘴皮子,乱侃的大山大河一锤子钉脑门上。
……心情复杂。
从前她游历人间,去的地方不计可数,大概太虚岭也曾路过。
这破庙自然不会真留有她的肉身。约莫是从前居住太虚岭的山下人,自发为她立的衣冠冢。
不知何缘由,只葬了一半,便潦草收尾。
宿淮上仙至今没有什么坟。世间广为流传的说法,那具千年一遇,得奉垂青的天生剑骨在她仙逝后,有一半的剑骨便散作灵气,润泽九州了。
方知神情倨傲地高坐在香案桌上,嘴里咕哝:“什么剑骨散作灵气,润泽九州……你瞧这太虚岭灵气虚的,挨都没挨到一点。”
谢淞认可:“确实。”
方知斜睨她一眼,不屑道:“你又知道了。”
谢淞没回,上手去贡品里抓了个苹果,拂去一层香灰,想这地方也没点清水,捏了个诀把它整干净,就自顾自清脆地咬一口。
半晌,秀眉蹙成一团。
真甜呐!
她这人吃不得甜的。
方知:“……”
方知:“你饿死鬼投胎不是?”
孤魂野鬼上贡的果子都敢吃,不怕半夜找上门?
闻行见状大惊:“谢淞姑娘诶!你你你……你手上拿着的是什么啊!”
谢淞举了举苹果:“好吃的。尝尝?”
“尝什么尝啊!快放下!”闻行一着急,棺也不抬了,就地一搁,冲过来就想抢走,“怪我怪我,事先没说,这是野鬼贡在这儿的,拿了就要替它办事!”
谁想正常人也不会这时候去吃什么贡品啊!
谢淞敏捷一闪躲过。
她身形奇诡,闻行匆忙之下竟然一片衣袖也没抓着,脑子里正浮现出一丝不对劲,谢淞又开口道:“没关系,找上门来,我去帮它办事就成。不慌。”
闻行道:“这还是上仙的庙!抢了人家贡品不得梦里遭罚!”
谢淞无甚所谓:“这么小气?”
闻行气道:“不是小不小气的问题!”
谢淞安抚他:“仙尊胸怀宽广,善济人间,想来也不该介意这点小事。问题不大。你们还抢人家香火呢,我就抢个苹果。”
这话说得轻巧别致,仿佛念叨这太阳真是个太阳。
半点没有自觉。
闻行眼角一抽,差点一激动就嚷嚷自己根本不是他们一伙的,更不是来抢香火的。
还没说话,便见谢淞懒懒散散倚在门框边,她也不吃那个贡果了,随意抛着,一双明眸却在盯抬棺的那几个大汉。
眼底没什么情绪。
闻行一惊,安静闭嘴。
明明门也关牢了,风透不进来,还是莫名打了个寒战。
谢淞注意到对方不安的视线,对他勾起一抹浅笑。
也不打算吃这个果子了,她几步走到抬棺的那几人旁边,眼眸底下闪过一缕很淡的金光,慢悠悠地开口:“聊聊?”
那几个汉子不明所以,警惕问:“聊什么?”
谢淞看着他们呼气吸气的鼻子,薄薄一层阴影,就顺着他们的气息喷吐,像香灰袅袅升起的紫烟。
也不好直言,“你们身上有东西”,怕不得群情激愤,吓得直接冲出去。
“庙里太安静了,有点怕。”谢淞笑说,“我从前生过一场大病,医馆里耗了太长的年份,每日便只煎药,看鸟雀踩药草,只有日光好的时候挪去树荫底下晒会太阳。寂寥空落的,从此落了点毛病,喜欢听人声。”
她这一番话说得漫不经心,又言辞真切,方知都忍不住觑她。
几个大汉神色各异地“啊”了一声。
谢淞正经不过一会,又恢复那混不吝的模样:“左不过晚上还要被鬼抓去干活,我这人日子过得平平无奇,没什么好玩的故事,找点有趣的给它唠唠。”
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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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抵真的被谢淞先前情真意切不知真假的话语蒙混了头,还真叫他们聊上了。
谢淞看不出来是个捧哏的好手,什么稀松平常的事经她耳中仿佛是稀罕的趣事,山野村里的家长里短听得津津有味,时不时还点评一两句。
只差一把瓜子。
谢淞顺势把啃了一半的苹果放回去,随手又抓了一把香案上的果盘。
真让她抓到一把瓜子。
……还真有啊。谢淞表情复杂,心说这鬼还挺上道。
“您接着说,您家那大姑娘怎么样了。”谢淞道,“嫁给了村头的那刀匠后。”
“害,姑娘,我们这边你不知道,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啊!许久不曾听闻她消息了,这不孝女。唉。”
大汉擦一把抬棺抬出来的汗水。
小孩让他们把棺抬到后院去,是一段不算长的路,但这棺实在重,不乏有卖力的,比如闻行。但对于他们这群人来说,供奉剑仙只是为求个心安,自然不会有多乐意。
不如聊闲天。
“是吗。”谢淞磕着瓜子,“我倒听说,太虚岭底下的村子里盛行一种祭祀,得就是要年轻女子和小孩,最好是女童,活人祭才有效果。”
“怎么会有那样耸人听闻的事情!”汉子义正言辞地反驳,“姑娘你初来此处,可不要被流言蜚语骗了去!”
谢淞悠然盘腿坐在矮凳上,煞有其事地点头:“确实。比起这个莫须有的流言,有几户人家走丢了姑娘和孩子倒是真的。”
原本擦干净的额头,冷汗不知不觉又缓缓冒了出来,大汉不大自然地抹一把,到底有些心虚:“是啊,这当父母的,不得着急死。”
谢淞顺着他的话讲:“生养之恩大过天啊。可惜白养活了这么大。”
她似笑非笑,语气也并不敷衍,仿佛当真这么想。
那大汉分辨不清到底是否真的意有所指,还是无心感慨,只觉哪哪不对劲,又暗道自己多心,忙不迭站起来,推说自己抬棺去了。
那边闻行高兴地喊了声:“叔!你要不再歇歇!”
大汉摆摆手:“不了,不了,我瞧你也不好搬得动。”
闻行真情实感道:“叔你人真好!”
谢淞:“……”
好孩子,是个没心眼的。
她瓜子磕了一半,聊闲天的人走了,眼睛一转,瞧见香案桌上高高坐着的方知。
方知察觉到她打探的目光,警觉道:“干什么?”
谢淞搬出之前的说辞,露出善意的笑容:“聊聊?”
方知:“……”
这人胆子是真的大。
方知裹紧身上的绒衣,几个破洞缝缝补补,洗得发白了,也没有新的衣物去换。她垂眼,俯视着谢淞,一恍惚觉得有些眼熟。
但她的记忆破破烂烂的,那也只是一瞬间的事情,像日光之下消逝的水泡,消弭得极快。
许是见她有眼缘,方知竟也好声好气地回答她,替她着想:“我要是真讲,你这小身板不得吓得晕过去。”
“当真?”
方知见谢淞不甚在意,完全没放心上,起了恐吓的心思:“活人祭确凿是真的。每逢月初,太虚岭的每户村子都要献上三个女童,或者三个年轻姑娘去喂给山神——就像你这样的姑娘。算算日子,过不了几天,下一场的活人祭就要开始了。专门就找你这样的姑娘。”
谢淞非但不怕,还摆出洗耳恭听的模样。
方知继续低声道:“山神也好,祭司也罢,其实都是小妖之间的打闹。最近这些时日,各妖风波暗涌妖气肆虐,都是因为那地底的虺王,终于睁了一只眼睛。”
谢淞举起的瓜子放回了果盘,手里捧着只咬了一口的甜苹果,随意擦着果皮,听到这个名号,很有兴趣地追问:“虺王?”
“你竟不知虺王?”方知诧异,“妖主啊!妖域新出的妖主!还有妖名的!”
谢淞心道我昏昏沉沉睡得半梦半醒,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也没个解闷的人,上哪知道这年轻的妖主。
男主么?这么快?也不知道他现在做到何种地步了,有没有安定一方妖域……啊,她当时死遁得很是仓促,也来不及看最后那道妖名叫什么。
谢淞干巴巴地解释:“我这养病呢。那妖主带的是什么妖名啊?”
“虺。”
虺?
谢淞皱眉,是这字么?她有些记不清了。
方知看她一眼:“看出来是什么深闺小姐了。你竟连宿淮上仙都不知。”
谢淞摆手道:“宿淮上仙……还是略知一二的。”
方知道:“那就好说。这新出的妖主可是个狠角色。”
谢淞:“哦?”
方知见她不怎么信,举例论证:“妖主小小年纪便心机深沉,卧薪尝胆,埋伏在宿淮上仙身边多日。妖主这一路征伐杀道,正始于仙尊未寒之尸。”
“咳咳!”
谢淞突然猛地弯腰咳嗽起来,似乎被呛到,拍了好一会才消停下来。
方知奇怪问:“怎么?”
谢淞:“……”
她当年随手捡了人回来,丢给旁人就没怎么管过,只匆匆见过几面。
最后在暮日崖,将剑骨剥离之后整个人便失去了意识,直接昏迷。对后来发生了什么都无从知晓,只躺在床上养病,清醒的时候很少,梦境的纷杂却许多。
现在,她连男主长什么样都记不大清了。
谢淞眼神复杂。
没想到流言越传越离谱……
她心累地感慨:“没什么……只是突然觉得,人言可畏,人心难测。”
方知赞同:“确实如此。”
谢淞:“……”
咱俩约莫说的不是一回事。
“瞧你这样,还真是个深闺病弱的小姐。”方知道,“怎敢独身出门的?”
谢淞不大正经地轻笑:“我知道的可多了。你知道宿淮另一半剑骨在哪么?”
方知别嘴,许是说够了话,不再理会她,觉得这人又要开始瞎扯胡编。
这年头,怪人多的是。装神弄鬼的大有人在。
太虚岭盛行的活人祭,每月都要献几个倒霉透顶的女童姑娘,还不是那群巫婆术士整出来的虚架势,她看着那帮人赚的钱也不嫌良心有愧。
滕山底下,也不知多少人声称自家刚出世的孩子是宿淮剑仙转世,步子都走不齐整就要拿剑,盼子成龙盼女成凤地去登山道。
估计这帮人又是烧香烧昏头了。怪不得会被巫婆术士骗呢。
方知刻薄地心想。
她啧了一声,也不知道先前自己到底是怎么能从谢淞这张脸上看出眼缘二字的,白白浪费说多的话。
谢淞见方知不再理会自己,不禁咋舌。
现在的小孩,心思怎么这么难琢磨呢?
方知不理她,谢淞闲的没事,又开始点评这破庙,一个人也讲得自在。
“就说说这破庙,石像的脸被滚落的山石砸了一半,砖瓦废墟却不见踪影,想来是有人打扫整理过。”
“再看朝向,山阴背处,易潮,湿气重,照理说应有瘴气。但进门后,全无阴损之感,是个休息的好地方,除开这地方稍显破烂。”
“屋外风雪裹挟,但云雾散处,隐约可见外景绿意盎然。能更改一方气象的,山里化形的精怪可没那么**力。”
谢淞打量了一下,心道这破庙可能是过于破烂。
不过没说出声,继续分析道。
“护着这庙的,多半是个妖——”
风雪渐大,进来个人。
漆黑的虚影裹着冷冽的风雪,滂沱妖力内敛于一处,旁人倒是看不出差别,只当是个普通的青年。
他进门进得无比娴熟自然,仿佛来过数次,气息敛得极好,后院抬棺下葬的几人甚至毫无察觉。
“——妖,妖王??”
“妖怪”的“怪”字就含在嘴边,硬生生拐了个弯,成了妖王。
谢淞缜密分析的语句不易察觉地卡顿了一下,勉强绷住了表情。
倒是那香案桌上坐着的方知,向来波澜不惊的瞳孔震颤,见进来的那人如见鬼。
天杀的!
虺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