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风慵懒路过,清虚观斋堂分院接待宾客,沈家女眷用完斋饭坐着休憩。闲谈间,卢夫人听沈湳乔神采飞扬谈论起桃花林的景色,心血来潮有意一探究竟是否有沈湳乔说的那般惊艳。
正好沈思漓临下山前也想瞧瞧树皮是否被人取走,再决定带走还是放任它被风吹日晒。她借口花粉太多使得鼻子不舒服,脱离队伍独自行至荒废小院。
日光斜照海棠纹漏窗,将影子投在假山上,枯树前站了个人——还是个男人。
沈思漓以平生最敏捷的速度猝然下蹲,同时不忘捂住嘴避免发出惊呼声引起里边人的注意。
只匆匆一眼窥得此人长身玉立背对着人,着窃蓝色大袖袍,墨发如缎簪古木,正用他那修长且指节分明,宛如莹润通透白玉般的手指勾下红绸专注端详。
三月里的绿芽初萌,灿烂的日光披在他的肩上,侧颈的朱砂痣灼得醒目。
沈思漓安逸了许久的三魂七魄被吓得离家出走,惊慌失措地撑住白墙猫着腰,动作轻缓地连连拍着胸口,咬牙忍下虚软的腿脚往回走。
这人是谁,为何会出现在荒院,都不重要。
总之树皮被所谓的有缘人取走,沈思漓也算是完成凌虚道长的交代,余下之事再与她无关。
寂寥的荒院在春日暖阳普照下,显得没那么冷清。假山上斜长海棠花影之中倏地冒出女子发髻,里边人回首留意到墙外有个冒失的姑娘,被缓缓挪动一上一下的发髻出卖了位置。
这时,一声“且慢”钻进沈思漓的耳朵,将她才安回身子里的三魂七魄又给吓飞去,身形猛然一顿,差点重心不稳向前摔个极其不雅观的狗吃那啥。
那人似是半天没等到回应,向前走了两步,又问道:“敢问红绸可是姑娘所挂?”
蓝衣男子声线介于少年与成年男子之间,说起话来如山涧清泉般清澈透亮,慢条斯理的语调又如霁风朗月般柔和,那种独特却不阴柔的嗓音让人听之难忘。
沈思漓还不知发髻露馅,瞳孔微微一震,抱臂蹲下不敢轻举妄动,心中忍不住嘀咕莫非白日见鬼,还是遇见了能穿墙透视的能人?
没等到不明就里的否认,那便是默认。蓝衣男子掩唇轻笑,解释道:“鄙人并无恶意,只是好奇此物的功效。”
温温柔柔的调子如同鹅毛般轻拂过沈思漓脸颊,她不由得深吸一口气,鼻腔涌入的花香中藏了一股若隐若现的药香,一时间叫她忘记了说话的本能。
沈思漓尽力稳定心神,满脑子在想尽快脱身,睁着眼开始胡诌瞎掰:“此乃出自观内古槐树之皮,可颐神养性,安神定魄。”
吴兴话腔调以软糯著称,娓娓动听。
蓝衣男子听出沈思漓口音,嘴角微微扬起,摘下扳指放入随身携带的荷包,柔声道:“听闻古槐已有千年之龄,没成想单是一节树皮都颇具灵气。鄙人既受此恩惠定当珍视此宝,愿用这枚荷包作为谢礼,还望姑娘能够收下。”
一节破树皮换谢礼,沈思漓自问还没那么不要脸。她面露难色,虚拍两下自己嘴巴,连忙回绝道:“不必了,足下好自珍惜此物就行。”
蓝衣男子见她拒绝地如此果断,仿佛自己是什么洪水猛兽般趋之若鹜,顿时起了逗弄的心思:“姑娘不收,鄙人只好出门当面礼谢。”话音刚落,他故意放重脚步往月洞门走了一两步。
有是时候便是越心急,腿脚越不听使唤。
沈思漓额间泌出细汗,生怕与这人产生纠葛,让别人知晓了那便是有嘴也说不清,急上心头连忙叫停:“等等!把荷包放在漏窗。”
蓝衣男子顿下脚步,嘴角的笑意渐渐消散,心中悄悄生出些隐秘的失落。他依言照办将荷包放在漏窗,边往后退三步,边轻声复述她的话:“还望姑娘怜惜此物。”
沈思漓防着那人从漏窗自上而下认出她面貌,将头埋得沉沉的,伸手搭在窗框摸索了好一会,指尖触及细腻平滑的布料,匆匆攥入掌心,嗫嚅着唇说道:“我……收下了。”
蓝衣男子心中蓦然涌动一股迷离的情绪,不待他回过神来,窗外粉蓝色身影一闪而过,唯有犹如夕阳霞光般通红的耳根那般清晰夺目。
他像是被那道霞光烧着了似的,缓缓低下头,抱臂捂住嘴巴,内心兵荒马乱闹了起来。
隔了好半晌,月洞门外有人影跑过,像是注意到了什么及时止步,转身进入荒院,用极其无奈的口吻道:“我说殿下你怎么跑这来了?属下为了找您,就差把山给翻过来了。”
胤都城内能被称作殿下且未束冠的男子仅有两位,一位是尚在东宫跟着太傅牙牙学语的小太子,另一位则是十五岁册封亲王的萧鹤川。
萧鹤川瞧见来人便一脸菜色,未卜先知捂住耳朵:“知道了,这就回去喝药。”
那人跟在萧鹤川身后仍在喋喋不休:“良药苦口利于病,您不能没回喝药都满山头乱窜,可叫我们这些属下担心受怕,生怕您再出什么意外。”
萧鹤川对这些唠叨充耳不闻,抬起手看着眼前仿佛被绿纱所包裹住的红绸褐皮,眼神格外温柔几分,嘴角不自觉高高扬起。
夕阳余晖平铺在涪江江面,半碧半红的江水交织为温暖的暮色。
沈府马车稳稳当当停驻在沈府正门前,卫寅翻身下马,快步行至马车前,对卢夫人抱拳道:“恕小婿有失礼数,本该拜见岳丈大人,奈何此次进京尚未进京拜见过陛下,得趁着宫门落钥前进宫一趟。”
卫家替大晟看管南豫四城,防着西边的铁勒,兵力强盛步说,粮草还能做到自给自足,素来受历代皇帝忌惮。双方维持着微妙的平衡,皇帝不能过防,也不能不防。
卢夫人温声道:“无妨,我会替你转告老爷的。”
卫寅浓黑的眉毛皱起又松开,隔着侧窗依依不舍道:“相宜,再有七日,你便是我卫家新妇了。”
沈湳乔掀开纱帘一角,眉眼弯弯道:“我等你。”
卫寅咧开嘴笑得灿烂,应道:“诶!等我来接你上花轿!”随即回身上马,回头看了一眼沈湳乔下马车的身影,待着属下打马离去。
卢夫人等人甫一进门,管家老陈上前禀告:“夫人,吴兴二房两位老爷携家眷抵达府内,已安排在西府客房歇脚。”
卢夫人让沈家三姐妹先回房,偏头问陈管家:“老爷呢?”
陈管家:“老爷正与淮老爷和润老爷在书房说话。”
卢夫人微一颔首,嘱咐道:“备些好酒好菜,晚膳置办两桌接风洗尘。”
陈管家应下,再问了些细节转身就去办。
吴兴二房两兄弟乃是沈太老爷弟弟那一脉,沈二太爷屡试不中郁郁而亡。他的两个儿子在沈太老爷资助下读了几年书,可惜也不是读书的料,守着家中产业凑活能过。
这兄弟俩遗承了沈氏先祖的好容颜,大儿子沈淮娶了当地乡绅之女刘氏,生活渐渐好了起来。小儿子沈润娶了个商女,乃是吴兴首富独女钱氏,钱老爷病故后财产基本上交由外孙沈逸卓打理。
二人此次前来为堂侄女送亲,书信中曾提起沈润长子沈逸卓也会一道前来,一同去往云昭考察新商道。
沈思漓回到听雨轩,喊来丫鬟雪青吩咐道:“去阿娘屋里拿些晒干的橘子叶,切成丝泡在茶里。”
雪青瞪圆了眼,不明白这是什么喝法,脸上露出嫌恶又疑惑的神色:“姑娘莫糟蹋东西,加了橘子叶这茶还能喝吗?”
沈思漓眼中有了愠色,口吻冷峻道:“心疼我糟蹋东西,不妨到夫人面前磕破了头成了沈家七姑娘再来驳我。”
雪青脸色一阵青一阵白,乖乖闭上嘴转身出屋了去。
紫苑才看完好戏,在一旁偷笑,就见沈思漓扭头看了过来,冷声吩咐道:“你去盯着她,要是这茶里多了什么脏东西,你俩一块到吴嬷嬷那领罚。”
沈思漓正在气头上,紫苑是心高气傲,却没那么傻往枪口上撞,低声应了寻雪青去。
打发掉两人,沈思漓小心谨慎观察屋里再无旁人,走到屏风后面从袖口拿出蓝衣男子回赠的荷包。
她拿走后匆匆塞进袖口,碍于人多并无仔细瞧过,此时定睛一瞧,手腕难以克制地颤抖。
荷包由苏锦蓝底仙鹤图制成,锦的价值已是不菲。而苏锦因色泽华丽,图案精致,质地坚柔被王公贵族所喜,更有寸锦寸金之称。
云昭王府送来的聘礼当中就有苏锦,饶是沈湳乔见惯了好东西,也珍惜不已舍不得拿出来做衣裳。
而此人竟然这般奢侈,用来制荷包!
其人身份定当尊贵。
沈思漓颤抖着手扯开袋口,先是指甲触碰到坚硬之物,指腹传来光滑如冰般的触感,缓缓将此物拿出,一枚如藻荇般翠绿水润的翡翠扳指赫然展现在眼前。
翡翠扳指在蓝衣男子手上戴了许久,透着股好闻的木质香和药香。
沈思漓鬼使神差轻轻嗅了一下,等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后,仿佛被凉玉冻到烫手般急急塞回荷包。
翡翠扳指价值万金,放哪都不放心,她似是泄愤般将这个烫手山芋囫囵揉成小团藏在自己荷包底部,也将今日发生之事藏在死死埋藏在心底。
临近晚膳时分,沈家三兄弟按照礼数拜见过老家亲戚,再轮到沈家三姐妹拜见。
说是生疏的拜见,实际上是亲人之间的久别重逢。
沈渊曾赴任永州,当时正值土匪横行便将子女留在吴兴老家拜托堂弟们照顾。是以出了沈逸晋之外,二房家的孩子与陈氏与钱氏都熟悉。
吴兴二房大哥沈淮扫过三个姑娘,欣慰道:“还是胤都城的风水养人啊,从前还没凳子高的娃娃,一转眼都出落的越发标志。”
他身旁的刘氏啧啧称奇,紧接着“哎呦”一声,对众人笑道:“后悔了,早知道我也生个女儿了。”
沈淮面相便文弱柔美,遮挡住胡子瞧着与年轻人无异。刘氏面貌不显,没有什么辨识度,既不胖也不瘦刚刚好。
卢夫人吩咐下人搬来凳子,让几个孩子都坐下听长辈们说话。
邱老太太高坐正堂,手间转动着佛珠,看向刘氏下座约十来岁的小男孩,乐不可支道:“怎么?你们家远哥又调皮了?”
正厅内最为英俊,剑眉星目的沈润开口打趣道:“堂婶不知,远哥竟是我们二房难得一见的读书料子,都考上童生啦!”
沈淮听了连连摆手,十分谦虚道:“润老弟可别臊哥哥我了,远哥区区童生。哪像晋哥和行哥,过了乡试便是举人老爷,那才叫不同凡响。”
坐在下边的沈逸远才抬起来的头,又默默恹了下去。
“就是就是,”刘氏道,“逸远不像你们家卓哥早早接过他外祖父的毕生心血,我们也只好盼着他向几位哥哥们多学习学习,能当上举人我们夫妻俩就知足了。”
钱氏脸上挂着笑,一直没说话。沈逸卓正襟危坐,目光落在相熟的堂兄沈逸远身上才没那么紧张。
两家人许久未见,回忆起往昔,议论起旁人现状,仿佛有聊不尽的话题。厅内长辈们言笑晏晏,小辈当中最忙的不过即将出嫁的新娘子沈湳乔。
刘氏起身拉过沈湳乔,笑吟吟道:“湳乔出落的愈发漂亮了,你可还记得小的时候堂婶还带过你几日。这才没过去多久,眼看着是大姑娘要嫁人了都。”
沈湳乔亲切地握住刘氏的手:“自是记得的,堂婶这几年过得可还好。”
“有你父亲帮衬,过的当然好。”刘氏从袖口里掏出两个花样精美的红布包,塞到她手上,“这是堂婶和堂伯父送你的新婚礼物,算作添妆。希望你能与卫世子相濡以沫、白头偕老。”
刘氏摊开红布,拿出一只做工精美的金累丝嵌珠玉花蝶金簪为沈湳乔簪上,漏出半边的金累丝凤凰流苏金梳。
饶是沈湳乔见惯了好东西,仍为掐丝匠人的精巧手艺感叹。她抚着金簪惊喜道:“谢谢三堂伯父和三堂婶,湳乔很喜欢,定会好珍视。”
沈淮不住地点头,眉开眼笑道:“喜欢就好。”
沈润呷了口茶,清了清嗓子。身边钱氏立刻会意,不动声色地朝丫鬟使了个眼色。
不一会儿,正厅内走进六个丫鬟们,手上各捧着样式大小均一的木匣,足有半臂之长。
钱氏圆润的脸上露出慈爱的笑,不以为意道:“给孩子们带了点见面礼,都是些不值钱的玩意儿,一个一个都分了吧。”
刘氏知晓妯娌是在跟她暗自较劲,奈何财力确实拼不过人家,只好尴尬地笑笑坐回位子上去。
沈渊捋着胡子,笑道:“还不快谢谢长辈们的心意。”
沈家子弟悉数起身,规行矩步地向长辈们致谢。
转眼到了开席的时辰,众人移步水榭石舫用饭,人群中沈淮视线落在人群后头的沈思漓身上,落座时他对沈渊说起有一至交好友于建阳任长史,家中嫡长子已到适婚年纪。
“哦?”沈渊眼珠一亮,仿佛来了兴趣,“建阳府长史说起来也有六品。”
沈淮身子向前微倾,语气正经道:“那孩子我见过,人是真的没话说。年方十八,文武双全,才貌无双,品性也好。”
邱老太太一见沈渊眼睛放光,立马猜到他的心思,撇了撇嘴抢先说:“照理说这么好的孩子不该挑不到好人家的姑娘。”
沈淮讪讪笑道:“堂婶有所不知,这孩子的母亲刚走没多久,还在丧期。只是听我前往京城,拜托我帮着多问问,要有合适的可以先定亲不是。”
沈渊面露难色,迟疑道:“这……”
沈淮直截了当道:“我看你们家五姑娘就很好。”
沈渊一听堂弟看中的是沈思漓,脑海里昔日闪过御书房内的谈话,连连摆手断然拒绝:“五丫头不成。”
沈润看他脸色骤变,好奇问道:“为何?”
邱老太太挺直了腰杆,抢过话头,飘飘然道:“你们不知道这五丫头呀,被陛下赐婚给定安侯府当正室夫人呢。”
沈淮和沈润不懂其中门道,只知道沈家攀上了门好亲事,双双朝沈渊拱手贺喜:“天子赐婚,真是天大的荣耀啊。”
沈逸远和沈逸卓两个小辈也不由得露出惊讶之色,用眼神去问三兄弟,见他们齐齐点头,不由得瞠目结舌沈家大房混得这般好。
沈渊有苦说不出,只得强颜欢笑将话题转到四丫头身上。
邱老太太脸上笑容刚刚还如菊花一般,一听到沈渊有意把沈湉湉给嫁出去,当即冷下脸来。
沈渊不以为意,用完晚膳拉着沈淮问起长史之子学问方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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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近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