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实在不成,你就点名御史王济伯伯,还有右卫将军奚仲侃,令他们陪你一同去嘉福殿请太后,若田公公和姨父阻挠,不要理,他们两个说什么都不要听。”
“放心吧,相信姐姐。”王无歌轻轻轻轻捏了捏小皇帝肩膀,郑重道:“你只要好好记住阿姐的话,无论那两个人说什么,都不要动摇。”
“可是......”小皇帝还在迟疑,似乎仍有所忌惮。
“他们不敢怎样的。你是皇帝,终归还是你说了算。”王无歌安慰道,随即又确认了一遍,“来,方才阿姐说的那几个人是谁来着?”
“不能相信王符和贾婪,要找王济伯伯和奚叔叔。”
“真棒。”王无歌拍了拍他,“阿姐回去啦,偷偷溜进来还真费了好一番功夫。”
“阿姐——”
“我们很快会再见的,”王无歌冲他笑笑,行至后门口,忽然想到了什么似的,又折返几步。
压低声音对宫人道:“想必不用我过多嘱托,大家应该都知道规矩——不准声张,若是传了出去......你们一个也跑不了。”
下人们战战兢兢,哪里见过公主这个狠样子。
王无歌还不放心,又补充道:“我没开玩笑,再过几年殿下总要亲政,姓田的威风不了几时了,你们自己掂量掂量轻重。今夜之事,若你们不说,没人会知道。”
“谁要是走漏了风声,就真的完了。”
话毕,王无歌甩下一众惊魂未定的宫人,优雅离去。
此后,她又找人秘密给奚仲侃带话,告知自己的打算,意在提醒他不要轻举妄动,一切等皇帝生辰那天再说——见长公主与自己的意愿不谋而合,奚仲侃将信将疑,终是没有莽撞行事。
此后一切如常,王策表现不错,并未受到太大阻挠。
皇帝生辰那天,众人齐聚西林园。
严格来说,这是王无歌第一次见到自己的姨母。那个与她的命运息息相关的,历史上著名的妖妇,宣武灵太后——淳玄白。
是疲惫而明艳的脸,轮廓瘦削,嘴唇紧抿,略狭长的凤眼,周遭有不宜发觉的细纹。头发一丝不苟梳起来,虽然暂且落魄,但到底有一国之主的威仪,令人望而生畏。
她在主位站定,也未落座,而是先严肃地、缓慢地扫视了一圈。
视线落到王无歌身上,王无歌马上甜甜一笑,笑得自己都觉得有些谄媚。
太后的表情却是一下子舒缓了下来,朝她招招手:“来朕身边坐。”
王谒与左右大臣脸色古怪,侯英马上开口:“这......于礼法不合吧。”
淳太后不悦:“狩阳长公主自病后,朕心中记挂,却......因为一些原因无法得见。”
说着向田启方向斜睨了一眼,继续道,“我姑侄二人向来亲昵,如今好不容易相见,欢喜都不够呢,何必拘泥。”
言语掷地有声,不怒自威,全然没有被困数月颓然的劲。
田启倒是通情达理:“陛下为人长辈,慈心令人感念,今日之席是为庆祝至尊生辰,权当寻常家宴,是不必太过拘束。”
此话一出,再无人敢言语。王无歌觉得膈应,这老阉贼一张口倒显得他是主人一样。
不过看到太后这个反应,王无歌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了,这下子应是稳了,太后确与自己亲近。
坐到太后身边,才见对方长出一口气,仿佛稍稍卸下了一点心防。
没有多话,淳太后紧握住王无歌的手,久久没有放开。
“壮士卷芦叶,夜吹簸罗回。
胡霜凋折柳,边风吹落梅。”①
台上乐师唱起了古老的簸逻回歌,舞者伴随悠扬的古调起舞——
这是来自游牧民族最原始的舞曲,王无歌第一次现场听到看到,如此回旋咏叹、苍凉悲壮,令她似乎切身感受到了大漠吹来的朔风。
——她几乎忍不住要落泪了。
席间觥筹交错,一派其乐融融。
太后与皇帝母子分隔许久,再次见面自是有许多话想说,王无歌乖巧呆在一侧,时不时与二人搭话,分外亲昵。很神奇的是,她似乎天生具备这种能力,能够很自然地融入这一个身份。
此后想来,或许是她自信使然,也或许是因为原本的王无歌太淡,没有过于浓重的性格色彩——所以才能够任她这个后来者随意着墨。
王策一如既往天真可爱,一下子聚齐了母后和姐姐,小嘴巴喋喋不休,又是诉苦又是撒娇的,全然不管这片刻的安宁是如何来。
王无歌不打算做无名好人,她时刻记着自己确保太后信任的目的,尽管已经确定了对方对自己的感情,但还是多做一点更为保险。
好在她只要愿意,是很容易讨得长辈喜欢的,她向来擅长这些——
“阿策慢点吃,不可贪多。”淳太后柔声提醒,“这些日子我不在你身边,是不是没有节制了?”
不说还好,一说起这个小皇帝就开始委屈。
如今好不容易见到了母亲,却不知今后会怎样,还会不会像先前那般长久分开——种种情绪交织在一起,小王策嘴巴一瘪又要开始哭。
王无歌似乎看穿了他的想法,安慰道:“小阿策不要哭,过了今日,你便能够与母后永远在一起了。”
这下不止小皇帝,淳太后也有些莫名。
她被囚禁在嘉福殿,看守严密,许多法子难以施展。清河王被诛杀之后她便已心死,也做好了最坏的打算,谁料那田启竟破天荒同意他们母子相见,如此好打发,着实不对劲。
“吟吟,你为何如此笃定?”
“我有剧本。”王无歌故作高深道,“姨姨且看着吧。”
淳太后看向王无歌,心中思忖,她的吟吟脸上还是第一次出现这般生动的表情,不止表情,话语也是,与此前大不相同......
“......
九九八十一春秋,黄雾迷涿丘。
桃皮筚篥吹陇头,二十四弦如箜篌。”②
歌舞不歇,酒亦正酣,众人互相诉起了衷肠。王谒端着酒杯起身来到淳太后跟前,动情道:
“太后与至尊舐犊情深,皆因为贼人作乱,不能相见,至尊年幼,我等肩负责任护卫王室,义不容辞——但总有那用心不明的好事者处处挑拨。”
话中有话,却不言明。田启端坐在席,并未看向二人。
王无歌眼见姨夫这一番表演,白眼恨不得翻上天去。
“只不过,微臣一派忠心天地可鉴,旁人未必觉得——”王谒话锋一转,道,“最近时常有闲言碎语,即便层层禁止,还是传到了微臣耳中。”
淳太后表情如常。
“微臣自是不信,只不过细节详实,传的有鼻子有眼的,说太后......是被自己亲妹夫也就是本人所软禁,正算计着要将我和田公公一网打尽呢。”
淳太后不动声色,手却攥紧了酒杯。
“都是无稽之谈。”
“哈哈哈哈哈哈,微臣也这么觉得,如此荒谬的流言,该当不予理会才是。”王谒开朗大笑,“将这些拿到陛下面前来说,是臣不懂事了。”
“这样吧,微臣自罚一杯。”
奚仲侃一直关注着太后动向,见王谒凑过去叽哩哇啦说了一堆,十分不悦,加之到现在已喝了许多,愈加烦闷,
于是借着酒劲,主动提出为大家表演力士舞,也不管众人爱不爱看,直接上台将原本的舞师轰走,就这么自顾自开始了表演。
他本人生得高大粗壮,平素里言语不逊,此番跳起舞来更是一身牛劲。每每作回旋的动作时,总盯着太后这边,太后谨慎,知其用意却并不回应。
他莽夫一个,得不到回应更加焦灼,动作也更为明显——又是瞪眼又是点头,噶脖子动作昭然若揭,就差把杀王谒、诛田启几个字当众喊出来。
淳太后见他愈发过分,心中的弦更加紧绷。王无歌同样焦灼,下意识瞥向田启方向。
竟正正对上他那一双浑浊灰败的眼,阴冷至极。只那一眼,王无歌便感到浑身凉透,整个人如坠冰窟。
或许是想象的加持,也或许田启本人实在是生的太过骇人,令王无歌觉得被这样一双眼睛注视,自己的一切行为和动机都将被看穿。
眼瞅着时间一点点过去,奚仲侃表演结束。
局面一如平常,直到宴席将尽,场中都未出现变故。原本的剧情发展是没有奚仲侃的,宴席散去后,是光禄勋贾婪借故支开皇帝,将太后再度关进嘉福殿......王无歌兀自思忖。
王谒总算开口:“夜已深,宴席当散,陛下已如愿见了至尊,至尊年幼,便早些回寝殿休息吧。”
听到要分离,王策的小脸一垮,大喊:“我要跟母后同睡!我要母后和阿姐陪我!”
淳太后也是于心不忍,同时明白这是自己最后的机会,顾不得田启审视的目光,正欲说些什么,王无歌抢先开口:“今日是皇帝生辰,为何不随他高兴,与我姨母同宿宣光殿呢?!”
田启依旧没有反应。倒是侯英抢先一步回道:“至尊已然朝见完毕,妃嫔皆住在南宫,何必留宿?”
仗着王谒这层关系,他如今也敢在太后面前直言反驳了。
奚仲侃憋着一股气此时也终于发泄出来:“至尊是陛下的儿子,随陛下之意领住,哪里轮得到旁人指手画脚?!”
被他这么一呛,侯英立马噤声。奚仲侃对他而言仿佛天生具备血脉压制。王谒见状,视线投向田启,田启今日却分外沉得住气,到这时候了也不开口。
田启王谒都没表态,余下众臣更是无人敢言语。
王无歌索性挽住淳太后,另一手牵起小皇帝,就这么下堂而去。
当时她并未多想,脑中甚至生出了一丝侥幸。或许那二人不会有所动作,或许他们是自大的,自认已经牢牢把握住权柄,不必再去控制太后也未可知。
如此倒也省去兵刃相见,让事态愈发复杂。
①②借用自元代杨维桢《阿荦来操》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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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第 7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