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点一刻,天边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须臾变大。
陈让被吵醒,下意识搂紧不知什么时候滚进怀里的李桃李。眯眼盯了他半晌,突然想起来露营那次,小桃子似乎得要人抱着才能睡得快。
回过神,他轻轻抬起一点李桃李的脑袋,把他安稳放在枕头上,拍了拍,才蹑手蹑脚地下床关窗。
十点多,李桃李撑着两只胳膊迷迷糊糊地醒过来,眼睛没什么焦距地看着坐在一边看书的陈让。
“哥哥的床睡得舒服吗?”陈让笑着歪头调侃,“刚刚打雷了欸。”
李桃李还没完全清醒,不明所以地皱眉,“哪里打雷了?”
几秒后才反应过来,沉着脸哼了一声,蹭到床边穿袜子,“不好睡,硬死了,下次买个好点儿的床。”
陈让一挑眉,“你都在这睡多久了?粗略估算一礼拜了吧?现在觉得硬了?”
李桃李没理他,穿上鞋跑到外面找陈辞去了。
原本计划是在外面的饭店过生日,谁知突然下了雨,几人不太乐意冒雨出门,商量一下干脆自己做。
两位女士洗菜备菜,陈明飞掌勺,李桃李在客厅陪陈辞玩芭比娃娃。
小姑娘从阳台衣架上拽下来一件白T,拖着走过来问:“桃子哥哥,我能用这快破布给我的安吉丽娜做衣服吗?”
那块“破布”分外眼熟,没记错的话,他前几天还吐了人家一身。李桃李揭穿,“这是你哥的衣服吧?你把它剪了你哥会不会揍你啊?”
陈辞满脸跋扈,“不会的,我会把剩下的布料扔进垃圾桶,我哥只会以为他的衣服丢了。”
“你也知道这是你哥的衣服,”李桃李伸出一只素白的手,“拿来,不许剪。”
陈辞撇嘴,泪花瞬间冒了出来。
李桃李板起脸,“我叫你哥哥出来了?”
他张嘴,作势高喊,“陈——”
“给你就给你,”陈辞把衣服扔进李桃李怀里,“讨厌。”
“小辞,要有礼貌。”时月说。
陈辞哼哼唧唧地去找新布料。
李桃李怕她再把主意打到陈让的衣服上,下意识抱在怀里,连接水都不放心地拎着。
找了一圈,没找到可以用的“破布”,陈辞又挂着无事发生的笑,窝在李桃李旁边让他给自己找动画片。
做完一套试卷,陈让从房间里溜达出来,正巧捉住陈辞搂着李桃李的脖子甜甜地讨好,“桃子哥哥,你要是我的哥哥就好了。”
听得陈让一阵火大,伸手拎开狗腿子,“男女授受不清你知道吗?回房间写你的作业去。”
陈辞抗议,“我已经写完了,我昨天去图书馆写的。”
陈让冷笑,“我不信,拿来检查。”
陈让检查作业,不但要看她的完成率,还要看正确率和字迹,陈辞知道自己肯定得被找茬,撅着个嘴气呼呼地回了房间。
气走小朋友,陈让心安理得地霸占了陈辞的位置,学着陈辞娇气的音调,“桃子哥哥那么好,怎么还抢别人的妹妹啊?”
李桃李莫名其妙,“你别没事找事,我不想在今天跟你动手。”
陈让正要继续说,眼睛一扫突然看见李桃李怀里抱着的T恤,到嘴的话一变,狐疑道:“你拿我衣服干嘛?”
“刚才……”李桃李张嘴想解释。
“还抱得那么紧。”陈让补了一句。
李桃李无语地翻了个巨大的白眼,把T恤扔给他,“拿走,滚开。”
陈让被衣服甩一脸,委屈地咕哝,“明明就是你在紧紧抱着我衣服,我问一句都不行吗?我要是没发现,你是不是还想打包带走。”
神经。李桃李气得想笑,把刚才的事说了一遍,“知道了吗?”
“那还不是你说什么就是什么,”陈让可怜巴巴地起身,“你没抱,他自己长腿飞你怀里的行了吧。”
说着,一副在自己家受尽委屈的模样,满身凄凉地回了房间。
李桃李:“……”
他突然有点佩服陈让了。
说他不着调吧,关键时刻比谁都靠谱,总能轻易缓解自己的窘迫。说他可靠吧,也确实比李桃李所见过的任何一个人都不正经。
说也说不赢,茶也茶不过,偶尔威胁一下就跟受了多大委屈似的。
明明对别人不是这样的。
两人第一次见面,陈让冷脸的样子看上去完全惹不起。
李桃李想不出为什么,满脸深沉地往嘴里塞了口山药糕。
时月姐做的山药糕清甜柔软,不怪陈让天天都在口袋里备着。
两家人在一起和和美美地吃了顿饭,两位女士商量着下午去哪里,陈明飞在教育女儿不可以剪别人的衣服。
李桃李在剥虾,陈让眼巴巴地望着,嘴里喃喃,“这颗是给我的吗?很遗憾不是。”
李桃李烦不胜烦,“你自己没长手吗?”
陈让曲起十根手指认真解释,“我没有指甲。”
“用嘴啃。”
“我不会。”
“那你别吃了,”李桃李哼道,“白痴不配吃虾。”
陈让撅着嘴扒了口米饭。
小碗上轻轻放过来一只沾好料汁的完整虾仁。
陈让惊喜抬头。
陈辞大度地扬了扬下巴,“瞧你可怜的,分你一个好了。”
陈让:“谢谢啊。”
说完,幽怨地看了李桃李一眼。
李桃李被他看得心里发虚,嚼着饭不好说话,皱眉问他干嘛。
陈让又慢吞吞地收回视线。
李桃李再次成功被陈让道德绑架了。
他往陈让碗里放了颗虾,干巴巴地说:“吃吧,白痴。”
陈让这才满意一笑,“谢谢桃子哥哥,桃子哥哥能当我的哥哥吗?”
迟来的回旋镖缓缓射中李桃李的心脏,他压低声音,“我当你大爷,给我安分点。”
陈让被凶,张嘴就嘤,李桃李瞪了他一眼,老实了。
下午,雨势小了些,牧文星和时月手挽手去了足疗店,陈明飞在家辅导陈辞写作业。
李桃李给陈让推了几个老师的微信,都是已经打过招呼的。
没等陈让发表感谢词,他又轻咳一声,不自在道:“你好好准备考试吧,我回去了。”
“回去?”陈让看了眼窗外的天色,“现在?”
“嗯,再不走我怕一会儿雨会下得更大。”李桃李认真道。
“要不要我送你?”陈让问。
“不用,”李桃李摆手往门口走,“我走了。”
陈让站在原地注视李桃李换鞋的动作,忽而一弯眼睛,“明天见。”
李桃李动作一滞。
没再转身,他垂眸做了组沉重的深呼吸,半晌才抿唇点头,“嗯。”
翌日。
因为暴雨,门诊病人骤然减少,李桃李站在走廊的窗边,捧着刚买来的烫手豆浆边吹边喝。
“所以请我吃早餐的意思是,直接给我转四千块,我自己早起去买,带过来还要再分你一半?”陈让问。
“我可没让你分我一半。”李桃李理直气壮。
陈让扬起一抹笑,“明天吃生煎,要不要放小葱?”
“不要。”
陈让抬起下巴。
李桃李几乎能从他得意的眼睛里听见他聒噪的嘲笑。
呐呐呐,不是不要吗?怎么还挑上了?
李桃李短暂地闭上眼睛。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闹了半天,李桃李被陈让噎得说不出话,无能为力地威胁道:“你再废话,我就告诉时月姐了。”
“你跟她说什么?我给我自己买的早餐不合你的胃口?”陈让满脸惑色。
李桃李恨不得把他丢下去。
可能是嘴碎糟了报应,下午,陈让居然柔弱地发起烧来。
花蕊吓得花容失色,催着让他回家休息。
把病毒传染给孕妇是极不道德的事,陈让本来也没打算在这里多呆,起身挂了个发热门诊,换好衣服就离开了。
花蕊用消毒水把诊室喷了一遍,为了安心,又马不停蹄地起身去休息室接热水。
独自留下的李桃李无聊地整理桌面,眼睛一扫,瞄到陈让刚才坐过的凳子边缘掉下的一把钥匙。
钥匙上面挂了个大耳朵狗,李桃李昨天在陈让的书桌上见到过。
他弯腰捡起来,轻轻拍掉灰尘,妥善地放进口袋里。
刚坐好,诊室大门就响起“咔哒”一声。李桃李没叫号,大部分的病人都不会直接进来,他有些好奇地歪头看过去。
来的是个同样身怀六甲的医生,看见李桃李后温和一笑,“你们老师呢?”
“她去喝水了。”李桃李答。
“奥,”医生点头,“那应该一会儿就能回来了吧?”
李桃李哪知道花蕊什么时候回来,但她一般都不会在外面多待。
他点点头。
“那你能先帮我看一下宝宝吗?”得知花蕊很快就回,医生放了心,“等你们老师回来再让她看,你正好练练手。”
李桃李一愣,医生已经露出肚子躺在治疗床上,他只能硬着头皮戴手套、往医生肚子上挤耦合剂。
探头轻轻放在医生的脐下,显示器上立马浮现一圈核桃仁一般的超声图像,李桃李知道这是胎儿的小脑横截面。
换了个角度,那圈桃仁变得更圆更大,找到完整切面后,李桃李手快地冻结图像,生疏的测量出胎儿的双顶径和头围。
电脑根据数据自动推测胎儿大小,是个三十一周两天的宝宝。
医生微微抬起脑袋,“胎心怎么样啊?”
李桃李抿唇认真道:“我看看。”
右手艰难转动探头,胎儿乳白色的肋骨一根根显现。李桃李改成纵切,图像一缩,圆滚滚的腹部横切面打了出来。
等了半天没等到回音,医生疑惑地追问:“胎心……有什么不好吗?”
“没没没,”李桃李连声安慰,如实道,“我还没看见。”
医生松了口气,勉强把心揣回肚子里。
李桃李找不到心脏,不自觉坐直身子,眉头死死揪起,探头从左下腹一路滑到右下腹。
突然,耳边传来一声带着鼻音的提醒,“在左边。”
陈让一手隔着口罩捂住口鼻,另一手抓住李桃李的手,带着他重新将探头滑到左边。
微微歪下手腕,探头与肚皮之间出现了一个小小的夹角,显示屏上出现了更深层的影像。
像是一双在空中飞舞的翅膀,规则且剧烈的跳动着。
“看见了吗?”陈让低声问。
李桃李呆呆地盯着那个小心脏,居然有些移不开眼。
一个还在妈妈肚子里的小宝宝,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长出了完整的大脑、骨骼和心脏。
和感受脉搏不一样,这是一个完整呈现在眼前的心脏,勤恳激烈地跳动着,连接他的生命。
比教科书上的描写更加直观和震撼。
李桃李眼角湿润,喉咙沙哑,“看见了。”
“测一下胎心吧。”陈让帮他把定位点移到心脏上。
定图,超声机器里传出“呼哧呼哧”的响动。
陈让低头解释,“这是他的心跳。”
李桃李点头。
两人右手紧紧相握,手心下,有不止一个心脏在蓬勃跳动。
一下。
又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