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自己关进书房,傅鸿桐坐在窗前,心浮气躁做不了事。
满脑子都是宋未暇坐在车后座,两个人一路回来的僵持对峙。傅鸿桐的手不稳,几次呼吸都还在颤。
他今天本想问宋未暇,话到嘴边怎么都吐不出口。最后,傅鸿桐以一句你是不是一直撒谎结尾。其实他更想问宋未暇,从前爱自己的表现是否都是做戏。
哪怕身边再多的人劝诫自己,宋未暇是只贪图自己金钱荣贵的小婊子。
傅鸿桐的内心深处却从不相信。
他相信自己的判断力不会出错,直至今天却迟疑了。
傅鸿桐静坐片刻还是起了身,走到外面。往楼梯转角口朝宋未暇那望了望。房门紧闭,傅鸿桐又关上了书房门。
他静静地思索着。
“喜欢,不喜欢。”傅鸿桐拿出一枚硬币,整洁光滑的币面完美无损。
喜欢为花,反之为人。
傅鸿桐指尖轻嘣一下,看着那硬币滴溜溜转了两三圈。
傅鸿桐若无其事地看了那朝上的人面一会儿,“算了。”
傅鸿桐一个人玩硬币的时候,宋未暇则在收拾东西。父母曾经到外地打工前留下的小玩意儿,宋未暇一个个将它们背到虞德成的家,现今又一个个拿出。
宋未暇感到肚子饿了,就去楼下找吃的。
他见厨房清汤寡水的无甚可吃,就自己下厨。一顿忙活,宋未暇一转身,却看到支在门侧目不转睛注视自己的人。
宋未暇的手伸到橱柜里,想拿两只碗。乒铃乓啷一阵动静,反倒惊起了打瞌睡的厨娘们。
“怎么能让二太太自己动手。”这些人一边瞧着不远处的傅鸿桐,一边擦手赶出来。
宋未暇也不拦着,冷眼旁观这些人的殷勤作态。
始终记得傅鸿桐的口味是偏淡的,宋未暇以前每次亲手下厨,每样菜都迎合傅鸿桐。他自己则吃不了多少,所以饭菜最后都倒光。见这群厨娘们正好在跟头忙络,宋未暇趁势多嘴问了句,“你们晚上准备了什么。”
厨娘门七嘴八舌,把油辣食物如报家珍。
“这样啊。”宋未暇听了却未展颜,淡淡地说,“今晚你们照以往的做吧,我就不下来吃了。”
难为傅鸿桐天天跟自己吃辣的做什么。宋未暇把盘又放了回去,路过傅鸿桐时,傅鸿桐倒是扭过头,让了让路。
傅鸿桐目送宋未暇钻回卧室,自己走到那群厨娘身旁,看见锅里留下的菜。
旁边还放着一只小碗,是宋未暇留下的,傅鸿桐看着厨娘们小心翼翼的神色,大概率就了解一切了。
“喂狗吃的,是吧。”傅鸿桐脸色冷峻,“这么辣的东西,别说人的胃了,狗也吃不了。”
宋未暇躲在门缝角落,听着屋外的动静。模模糊糊听到喂给狗吃几个字,他在门口魂不附体坐了会,重又躺回去了。
傅鸿桐支走了这些八卦下人,他自己拿了筷子挑了些菜出来,就着小半碗炒米下肚。
傅鸿桐吃饭之时不发出一丁点的声音。吃完了,拿帕子把唇角的痕迹擦拭干净。
宋未暇宁可把他自己做的菜留给野狗吃,也不给自己尝尝。
傅鸿桐倚着椅背闭上了眼,自己对自己说:“连句话都不再跟我说了,是么。”
傅鸿桐孤零零地坐在饭桌之首,从白天到夜晚没站起来。
他想起了去年台风夜去见宋未暇的事。傅鸿桐早就打听到他的住处,怕打扰到宋未暇,傅鸿桐便没去。加之爷爷的病情到了日见枯木有一日没一日的地步,傅鸿桐也不急,不疾不徐地看着家族的形势伺机而动。
傅鸿桐原想再等等,外界的记者媒体虎视眈眈,他没必要在这个节骨眼拉宋未暇进来。
偏让傅鸿桐撞见了他和虞德成。
宋未暇与虞德成认识得远比傅鸿桐早,然而和宋未暇结婚的是傅鸿桐。傅鸿桐不止一次感受到虞德成的恶意。
渐渐的,傅鸿桐便关注到,宋未暇在接受他人好感这事上的迟钝。
傅鸿桐难以言喻那天敲开宋未暇的租户,是虞德成来开门,那一刹那的心情是何等沉闷。
偏生宋未暇还不知道虞德成对他的觊觎。
傅鸿桐自是一刻也等不了拟了合同。
宋未暇重返傅家了,事态却急转直下,傅鸿桐想得很美好,以为三年前的暂缓之计已结束了,这次他脱离爷爷的掌控,本以为的重温旧梦仍是泡影一场。
傅鸿桐不明白哪里出错,在窗台边一坐便一天。
傅衡江进屋前敲敲门。傅鸿桐扭头坐回办公桌前,“进来吧。”
傅衡江朝里望了望,“二嫂也不在这里,一天天的看来都在卧室里了。二哥你也该多带带他出去见识大场合,小弟我都没怎么见过他。”
傅鸿桐垂眸玩笔,“你少进他那屋就是给人省心了。你二嫂性子沉静,你别总去惹他。”
“二哥护着二嫂了,我可不敢再造次。”傅衡江笑着撑在傅鸿桐桌前。
傅鸿桐瞧出他有意来访,“有事直说吧。”
傅衡江笑意一分分在嘴角加深。
“你知道我妈的性格的,嚷着要我找个实习的公司进去锻炼。”傅衡江一挑眉,“思来想去的还是听外公的遗言,进公司能从基层磨炼。你觉得呢,二哥。”
傅鸿桐抬起眼,有一抹寒光在眼底倏然闪过。“你直说姑姑吩咐你过来就成,我给你开个红批还不简单。”
傅衡江被戳中了小心思,慢慢脸上敛起那轻浮的笑容,两手举起来做举白旗的投降模样。
“二哥这话又要折煞妈了。”傅衡江抽了一份藏身的协议出来,定睛看着傅鸿桐的神色细微变化。
可惜傅鸿桐是多么深藏不露的人,接过文件却看也不看,仍在桌边就像丢什么垃圾一般。
“律师前两天与我说了这事。”傅鸿桐毫不意外,“过两天人事部会通知你上班。”
这回轮到傅衡江愣住了,他不敢相信一切如此顺利。
傅鸿桐却是仰起头呼了口气,扯开领口两颗纽扣,把立体的锁骨敞露了大半,两眼也同时若有所思,眯在了一处。
傅衡江提前出了门,他直接靠在门口的车前给傅芮发信息,没多时,傅芮那头就给他发来叮的一声回讯。
傅衡江看着信息暗骂了一声,抬头本想吸吸新鲜空气,却与窗口的宋未暇对上了眼。
四目交对,小叔子和嫂子的关系常常怪异,宋未暇和傅衡江也不例外。对于傅鸿桐这个心思难测的弟弟,宋未暇能躲就躲,方为上计。
然而傅衡江眼珠一游,怕宋未暇跑了似的从下往上喊,“二嫂,怎么不下来和我们玩玩,成天闷在小房间里不无聊么。”
宋未暇看他一眼,原想着彼此点个头就可以进屋去了,然而想到老管家嘱托他的话,忖度傅鸿桐为了他底下那把交椅心力交瘁。眼前这清爽干净的大男孩和他那时髦母亲,怕就是一切的罪魁源头。
“好。”宋未暇心思一转,从容掉头下了楼。
傅衡江也没想到,自己随便一句话竟奏效喊宋未暇下来了。
傅衡江在原地站了一会,深吸一口气回绝之后的聚餐,边挽起小半截毛衣袖口,边暗忖着自家二嫂今天这番异常举动。
傅鸿桐一声二嫂亲亲热热地还没喊出口,宋未暇已经笑着抬手,“不必客气。”
傅衡江嘴唇抿了抿,眉毛微皱。
他没想到宋未暇一上来就是一记下马威,隔了几秒钟才道,“平日里不见你出门露面的,今天给小弟我这个面子,不胜荣光啊。恐怕二哥也没我这好待遇吧?”
傅衡江语气恭谨,说话时眉毛却一直高高挑起,暗藏一股少年人不服气的较劲。
“你二哥是大忙人。”宋未暇轻飘飘地说,“你就不同了,没他成天脚不沾地的。又常来走动,我哪有不见的理。”
刀光剑影,唇枪舌战。
傅衡江刚刚的笑容凝固在唇角。宋未暇故意见他,再一番明褒暗贬,真不愧是傅芮曾经咬牙切齿痛恨的对象。如今换做儿子傅衡江,看着宋未暇挑衅的面容,也感到肝火隐隐旺盛,“二嫂这是什么话,二哥是人中龙凤,我这小角色如何和他比。我也就是快要去公司上班,多多协助二哥一手。”
宋未暇听到这,心里有了数,再一联想封闯的所作所为,脸上的表情也淡下去。
傅衡江瞧着宋未暇细小的脸部表情变动,有股大仇得报的快感。见宋未暇不出声,傅衡江干脆扬起颈,慢悠悠踱近了宋未暇的近旁。
“二嫂这是来为二哥抱不平了?”傅衡江故作委屈,眼睛紧抓宋未暇的动态表情,“你们寻常人家大概不懂,我们傅家是个大家族,最讲究兄友弟恭。我怎么会存其他的异心,论这个,我那母亲第一个就要把我拎过去骂一顿。”
“我没有兄弟。”宋未暇回得也慢,“衡江你让我对兄弟有了新的认知。”
傅衡江脸色微变,碍于宋未暇是绵里藏针不露痕迹,他也忍着气阴阳怪气,“二嫂嫂,难怪你在我们这一圈儿盛名远扬。今日一见,我都要拜倒在你的石榴裙下了呢。”
傅衡江一看就是浪迹情场的纨绔子弟,披着一层不谙世事的小绵羊的皮,对待宋未暇,好像看酒场上投怀送抱的漂亮男孩。
宋未暇不动声色回敬,“被鸿桐瞧上可不是我的福气。就我这脾气,不是撞了运也遇不上他。”
傅衡江咬着牙微微一笑,扭头开车回了家。傅芮敷了一张薄薄的面膜,静候傅衡江的佳音,看到的却是傅衡江一张阴沉的脸蛋。
傅衡江倏忽问傅芮,“你不是说宋未暇是别有心机接近的傅鸿桐吗,他刚刚那么替傅鸿桐挤兑我,你是没听到。”
傅芮手指不停,“他能被你二哥再娶回去肯定有点本事。”
傅衡江越想越不顺气。
他在椅子上两手支着下巴,脑海里回荡的是宋未暇那表情,真可笑,这个贫寒出身的男人敢挑战他,要是他占上傅鸿桐的宝座,定叫这不识好歹的人吃不了兜着走。
另一边,傅家大宅的书房里,傅鸿桐的钢笔停了。他听见下人的汇报,顿了许久,抬眸说:“不是一直在屋子里吗,和傅衡江见面的时候说了什么?”
“说了什么也不清楚。”下人回忆着说,“看谈话的氛围,二太太与小少爷倒是愉快得很。”
傅鸿桐置若罔闻,继续签字,说道:“我知道了,你下去吧。”
待人一离开傅鸿桐的笔就霎时间停住。
笔尖咔啦地留下蜿蜒绵长的墨痕,傅鸿桐看着地面,思绪已经飞去外太空了。
他不决定继续想下去,而是走至宋未暇房前,站了站,目光顺着楼梯扶手眺望到楼下的庞大地毯,脑壳微痛。
宋未暇现在不仅不跟自己说话了,还反倒是跟别人聊,对象还是傅衡江。谈得很“和悦”,傅鸿桐撑着楼梯墙,想的却是很久前宋未暇的冲锋陷阵。
那是傅鸿桐与宋未暇,新婚伊始之际,傅鸿桐的叔叔姑姑们也都野心勃勃。
傅家内以傅老太爷为头,整个家族上下排挤外来人,宋未暇没少受欺负。
傅鸿桐看不惯宋未暇一次次的退让。
他找到宋未暇说了来意,大意是让宋未暇该强硬时强硬,不能总做软包子。宋未暇听进去了,把傅家闹得鸡飞狗跳。
那时,傅老太爷总喊傅鸿桐过去,疾言厉词,“你精挑细选的伴侣就这教养?”
傅鸿桐知道详情,那天完全是姑姑不占理欺负了宋未暇,让全家看他笑话。傅鸿桐睁一只闭一只眼,事态愈演愈烈。
傅鸿桐眼也不眨一眨,直道:“我清楚他的性子,人不犯他他不犯人。只许姑姑耀武扬威,不许他反击,没有这样的道理。”
傅鸿桐袒护到后来,搬出傅家之际便把宋未暇一起带了走。再过了段时日,傅鸿桐偶然间注意到一件事——宋未暇在傅家兴风作浪,一得罪就得罪一大片是为了自己。
傅鸿桐的上头曾有个早早孱弱病死的大哥,傅老太爷欢喜得紧,傅鸿桐是后来者居上。加之傅鸿桐的母亲并不得宠,家里不少长辈便对小辈的继承位颇不服气。
傅鸿桐还读书时,大家伙客客气气过了些年。一旦傅鸿桐进入核心群,这群姓傅的变脸便比翻书快。
傅鸿桐曾信誓旦旦地确认,以宋未暇那平日不爱惹事也不找事的性情,婚后绝不是性情大变,他才处处树敌。
傅鸿桐甚至感觉,宋未暇全身心是为了自己。
二次复婚以来,宋未暇的冷淡疏离,几次三番地让傅鸿桐踟躇和怀疑。直至今天,傅鸿桐看着傅衡江停过车的痕迹,他的心不引人注目地猛抽了下。
会不会宋未暇从来没真的爱过自己,傅鸿桐犹疑,他会不会从未了解过宋未暇,一厢情愿地错以为宋未暇还爱着自己。
又或者,宋未暇从前的所有都不是演戏。
唯一确定的只有一点。
傅鸿桐感觉到,如今二婚的宋未暇不似从前那样对待自己了。一个从前满心满眼是自己的人,短短三年翻脸无情。
速度快得让人措手不及,连傅鸿桐这样的人也迷惘了。
最重要的一点,是傅鸿桐再娶回宋未暇是因为心疼他,看他从前为了自己舍弃全部的奋不顾身而感动。
一夕间告诉他,可能连爱都是假的。傅鸿桐向来坚如磐石的心摇摆了,像一颗时钟到点就会左右摆动,傅鸿桐短短思索了一会,脑子里串联不起来任何思路。
他只有一个原始的念头,明晃晃地在心间游来荡去。
宋未暇和傅衡江有什么可聊的,比和他聊还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