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不停蹄地赶出了傅宅,宋未暇提前订了一单出租,他迅速上车,一刻也不停留催促司机。由此,傅宅的影子在反光镜里越来越远,宋未暇再也看不见。
宋未暇心头仍在跳,节奏又快又急,弹跳震动得喉头不舒服。
宋未暇把头往后靠,闭着眼深深地喘气,无声恢复心口的疼痛。刚刚跑得快了,胸膛还有余下的不适。胃里也在挛动,宋未暇要抓着扶手才压制心潮。
“先生,要不要先去医院?”司机频繁往后望,问道。
宋未暇抽出一口气,匀了匀,对他笑笑,“没事,麻烦快点送我到目的地。”
宋未暇的手机在兜里再次震动。
他现在什么也不想张望,只想坐着。
最好一动不动,让他大脑放空。
这次的铃声不太一样。
宋未暇悉心听,听出里头的节奏韵律。他才翻过身,掏了出来。
果如宋未暇所料,他的手机屏幕闪动的二字大名,赫然是封闯。想不出封闯这个时候有何要事。宋未暇把指腹贴着屏幕上挪,从机身底部滑到顶端。
还是接了起来,封闯倒是猝不及防地失语了半天。
“我还以为你不接了。”封闯的口气不掩失落,还有被无视的不满蕴含其间,“你刚刚跑哪里去,我跟你打招呼都不应。”
宋未暇歪着脑袋看了看这几通不依不挠,但几乎都只响几秒的电话次数。
“有点事。”宋未暇问,“刚刚你在傅宅么。”
封闯的声音虚虚晃晃地飘往这,“对。”
宋未暇低声,“你不该继续待在傅宅的。”
“雇我的人是傅衡江,又不是傅鸿桐。”
宋未暇碍于环境,寥寥说了几句便要断。封闯在那端立时拦住了,“你现在哪,方不方便说话。我有要事和你说,你找个时间,我要和你约一约见见。”
宋未暇猜封闯找了个偏僻地,估计是边抽烟边聊,声音含含混混不大清楚,好似吞云吐雾。傅宅上下都有眼线,从来不是好说话的地方,宋未暇也体谅。
宋未暇说:“我知道了,等我找你。”
“今天不行?”封闯眯着眼,抬起脖子瞄了眼傅衡江和傅鸿桐的谈话房间。
宋未暇敏感地觉出封闯话里有话。
宋未暇停了停,举棋不定,“你见到傅鸿桐了么。”
不提傅鸿桐这个名字还好,第二次从宋未暇嘴里听见,封闯的脸色微沉,原本弓着身背蹲在花坛边的姿势一换,霎时直了起来。
封闯点着空气,那语气听起来既不屑又轻狂,“我看不惯他,我只是没他有钱。我要是和他一样有钱有势,我才不会像他那样,讨个老婆还要布局算计。你看中的这男人,我不中意,你赶紧断了。”
宋未暇仰起上身,能从车窗里看到车行驶的周遭环境。他巡视着周边树木,轻声提醒:“封闯,你不要跟傅衡江走太近。傅家不养闲人,他用你,你就没想到他是要利用你和我之间的情谊。”
“你也承认和我之间有点关系了。”
宋未暇紧绷着脸上的肌肉,“傅鸿桐肯定也看出来了。你知道我今天去见谁吗?”
“我管你去见谁。”封闯直接说,“我不许你再一声不吭玩消失了。没意思。”
宋未暇看着窗外巡回闪过的建筑工地。
“我知道你要和我讲你和傅衡江的计划。”宋未暇说,“但你和我讲,又有什么用。再怎么样,我都是傅鸿桐的人。”
“你再这样说,我把手机挂了,我这就去找你。”
宋未暇笑着吐出口气,“你怎么这样年轻气盛。”
“你不要激怒我了。”封闯说,“我就是从小练江湖走出来的,做的都是替人卖命的活,每天睡的都是猪狗不如的窝,吃的是地沟油和脏乱臭。我没什么不敢做的,哪怕对面是你所谓的傅鸿桐。”
“那我们挂了吧。”
封闯的声音隐隐抬高,“你是真的爱他,还是和他逢场作戏。如果是后者 ,你就立马撂断,给个准话。”
司机的敬业让他在十分钟之内,将车开进市区。路面上的人流渐渐扩大,车声阵阵。梧桐树路口的红绿灯下,宋未暇在车里听见这句话,原本要挂的手,硬生生僵住,就这样停滞。
足足约摸半分钟之久,封闯对他说:“你给我定位,我来找你。”
宋未暇的眼珠在眼眶里游动,最终侧过眼看着车窗外面。车外男人弯腰,来不及摘眼镜,就连衣裳,也还是庭上出席的西装。
宋未暇在他的注视之下,伸手按下车窗。同一时间,宋未暇切断通讯。
“你叔叔也在我家。”虞德成对宋未暇说了声,侧头敲敲正驾驶的车窗。
在一片喇叭的抱怨声里,宋未暇匆匆开门。下了车,他就被身不由己推进了小区。
手机调成静音以后,只有震动声倒还好。随着虞德成的带路,宋未暇跟着他,七弯八拐地转进了他最熟悉不过的一栋住宅楼。
宋未暇心里还在想,这一切的节奏过于快了,按照常理来讲,应该叫停虞德成。
宋未暇确定虞德成濒临一个情绪值。他们得在与宋术碰头前,各自平复心情。
宋未暇脚步一停刹在了楼梯。虞德成父母不在身边,这栋房子,是他们留的。宋未暇高中那段日子住不了校,全多亏虞德成的慷慨大方。这样的情分,宋未暇一辈子也念在心里,时刻难忘。
宋未暇的嗓子已喑哑大半,声音一点点挤出喉咙,每一个音节都辛苦万分。
“我没想删了你,这是个误会。”笑容在脸上抬了又抬,凝在宋未暇两颊那么苦涩,看着好不凄凉,“你要恨我,我也认了。”
虞德成迈的大步也渐渐停住。他慢慢侧过头,视线定格在宋未暇腮上。
他缓缓笑了笑,“因为傅鸿桐,我们就绝交么。先不要说别的感情了。我们之间的交情,就因为这么个男人,如此脆弱?”
宋未暇闭上眼皮,深深地运气。绵长的呼吸软软流出,“先说拉黑这事吧。是不小心的,下次绝不会再有了。我向你承诺,等到你看我不顺眼了,你随时能把我单删了,届时,我也配合你。”
虞德成两眼泛着浅浅疲倦,往后挺挺一靠,“早知今天,我不如早点跟你交代了。”
幽暗的楼道里,只剩下宋未暇和虞德成两人独占。两边的门房都紧闭着,没发出一丝声响,唯一的动静是猎猎风声。
舌苔顶着腮帮子,宋未暇几乎快感觉不出味觉的存在。虞德成把自己埋进灰色阴影里。
在这里,除了他和宋未暇别无他人。虞德成插着兜,两条腿随意地踩着地面。
宋未暇的脑海里有一个声音回荡着。那是在傅宅里,傅鸿桐对他说的话。
“你这个谎话连篇的男人。”
宋未暇听见自己的嗓子哑得失去水分。
“你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宋未暇说。
舍下的中间那句话若添上去,全句是“你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我的。”
宋未暇说不出口。单是这半句残章片语,也让人说完的刹那顿失气力。
虞德成对他说:“从见你第一面时就喜欢。”
宋未暇失了声。这种对话类似凌迟,每讨论一分,就目睹着这段友情的破灭。
可他们非说清楚不可。朋友再做不成了,爱人更不可能,虞德成哪个都不甘心。
虞德成到现在还能清晰记忆起,初高中那会的宋未暇,是如何的内敛寡言。
他喜欢穿着一成不变的校服,很少说话。他们的初中班主任找到虞德成,叫他多帮衬帮衬宋未暇。
一认识就是十几年,虞德成的爱也从此变了质。这是一份后知后觉感受到的爱情,所以虞德成半信半疑,不肯表露心迹。
虞德成隐进角落,宋未暇看不清他的人,只听到他停停续续的声音,“我起初想着会吓到你,就掩盖了下来。想着来日方长,总有能坦白的一天。谁想得到竟被那个姓傅的捷足先登。暇暇,这么多年,你就对我一点都没动心么。”
宋未暇绞着手指,抬起头,慢之又慢笑了笑。
他这笑也是个无能为力的黯淡笑容。宋未暇把字咬得很慢,“对不起,德成,我一直拿你当我最好的朋友。”
虞德成聚着眉峰,“没关系。你只要知道,那姓傅的哪天不做人了,你随时来找我。像这次这样删光我联系方式的事,不像你作风。何必难为自己,落到个孤立无援的地步。”
宋未暇点头,“我明白了。”
虞德成匆匆将这告白收场,按亮楼道的灯要上楼。
“你叔叔还在屋里,今天是我找的他,把他带这里来了。”虞德成说,“你妈妈的事我听说了,我记得你以前有个小缸,是你从你家带来的,想必是伯母留下的遗物。我陪你上去拿,还有别的,我也都陪着你。”
宋未暇快临近那间房,在门口防盗链边住脚。
他瞧得出这间老房久无人居,开门的时候吱呀作响,一眼望进去,空无一人。
“你叔人呢?”虞德成皱着眉头,他一向看不惯宋未暇这好吃懒做玩乐成性的亲戚。
宋未暇也抬起胳膊,预备开窗透气,手却忽地停住了。
虞德成翻出了一大箱旧物品,朝他说:“怎么了。”
宋未暇关上窗纱,“没事。”接着走回来,言语也不指名道姓,没头没尾地说,“你忘了我吧,德成。我总之是这样了,没有可留恋的。”
虞德成把身子往旁边一撑,近距离瞧宋未暇。若是以往,他可能直接上手了。
可惜宋未暇再走回头路当了人夫。虞德成硬生生遏制住摸他头发的手,低头,烦躁地插着裤兜。
“这是我的事。”虞德成侧过脸,“你把东西拿好了。听你叔说,日子挑在了后天。”
说的是宋未暇母亲的出殡日。虞德成仔细看着宋未暇,曾几何时,他们的学生时代都缺少父母的陪伴和关怀,彼此成了灰暗的少年时光那抹唯一的亮光。
熟悉老旧的小屋里,风声不断透进墙缝。
呜呜作响的声音里夹杂着一抹低微的男声。
“我以为她不爱我,和我爸一样对我漠不关心。倒头来发现,他俩都一个样,用自以为是的关心让我良心受到谴责。”宋未暇吸了吸鼻子,“宋术瞒着我,我真可笑。”
虞德成忍无可忍,伸出手去想像以前一样。
动作做一半,虞德成就收了手,硬硬地立在原地。宋未暇低着头,什么也没看到。
“你说你,你要是还和我住,我不就能安慰你了。”虞德成说。
宋未暇低头把以前的东西都收拾进袋子里。
“我不会忘了你对我的好。”
虞德成蠕动嘴唇,“那你对我的好呢。”
宋未暇没再回答这个逾矩的问题,亲自跑了这一趟把话说开,他也该走了。
虞德成只送了一半就折返回屋里。
这里他自从工作以后也很少来住。原因无他,点点滴滴都是少年的回忆,反而徒增感伤和烦恼心事。
虞德成落寞地站了片刻。
他走到窗边,漫不经心地靠着宋未暇刚刚独立良久的窗台。
楼下小区里的运动设施已经老化,即便在楼上望下去,也能清晰瞧见破损程度。
虞德成就扫了一眼,背脊慢慢聚直。
原来宋未暇刚刚一直站在这。
有一个与这片环境格格不入的男人,他正独自坐在一架秋千上。
宋未暇进楼道,宋未暇出楼道。
傅鸿桐都将一切收入眼底,甚至连时间记得分毫不差。
等宋未暇一现身,傅鸿桐就理了理衣角站起来。他话也不多,往宋未暇跟头掷了一声,“上车。”
宋未暇默不作声地听从。
“你以后不用搞这些卑劣的手段。”宋未暇望着外边,蓦然出了声,“我也就虞德成这么个朋友。如今,在他心里我都不是个人了,你还有何可顾忌的。”
傅鸿桐说:“我再问一遍,你前天只是喝醉了么。”
两个人的对答风马牛不相及。
“喝醉是事实。”宋未暇骤然抬了眼,“你有必要大张旗鼓在电话里说出来?让我难堪,让我颜面无存你就满意了。毕竟我是那个被你搞的对象,你可威风。”
傅鸿桐眉结更深,“你相亲的事怎么说?你跑去香江的事又怎么说?我一个都不跟你计较。”
相亲,这个遥远的词带起一段不好的回忆。
宋未暇对傅鸿桐说:“你连这个都知道。你不如直说好了,监视我多久了。”
傅鸿桐听到他的话便是扯唇一笑,“我还不屑做什么监视的事,你和姓杨的姓牛的姓马的相亲,被人羞辱了了,我一概懒得知道。”
宋未暇握住双拳,笔直放在膝盖上,语气哆嗦:“你把我放下车,我自己走回去。”
傅鸿桐当然不予理睬,只在拐入路口时说:“宋未暇,我很好奇。你从前说的十句话里,有没有哪怕两句还是真的。”
傅鸿桐得到的回应是一片死寂的沉默。
他想起很久很久以前,宋未暇掐着窄窄的细腰,套着围裙对他笑眯眯地邀功,“我最擅长的事就是越挫越勇。”
现在想来都是假的。分明那是宋未暇伪装的假象,用甜言蜜语哄骗的花招。
那一次宋未暇问狗狗的骨灰,被傅鸿桐冷淡敷衍了。宋未暇的表情傅鸿桐至今记得,那张脸上五颜六色,发了白。
傅鸿桐当时的心情不大好,回话也不友好。
反正在宋未暇那,无论傅鸿桐怎么矜持作死,宋未暇也会笑笑装作不知道。
傅鸿桐唯一能确认的,是这男孩掏心掏肝地让自己感受到那片赤诚之爱。
而现在提起往事,宋未暇有意回避。他垂下浓密眼睑,对傅鸿桐说:“你看我像那种人么?”
傅鸿桐感觉从心尖到指梢,瞬时有如针刺,他浑身发凉,明明可以追问下去要个明白答案。
偏偏自尊心作祟,傅鸿桐没再多说一个字,哪怕只是个音节。
宋未暇以为傅鸿桐还会说什么。然而傅鸿桐只字未言,又很符合他一贯作风,惜字如金,又傲慢冷酷。
宋未暇与傅鸿桐关系持续下降之际,宋术回到了虞德成的屋子。
虞德成一连点了好几根烟,宋术都受不了了。
“虞大律师,德成,哎呦。”宋术没法子了,“你可不能颓丧,要是我出什么意外了还得你帮我去诉讼。我可不敢指望暇暇那老公。别整死我,就够好的了。”
虞德成仍旧不吭声。宋术感觉不对劲,蹑手蹑脚走近,却惊诧地发现虞德成眼角带泪。
宋术忙扯了纸巾,又尴尬又好奇地摸着脑门,“男儿有泪不轻弹。你用不着担心,暇暇的个性还不清楚?刀子嘴豆腐心,重情重义得很。他连我这么个混账老东西都硬不下心肠甩,何况是你。”
虞德成将手掏进口袋摸索摸索,甩出几百大洋。他转身本打算就夺路走出去,一撑桌子站起来,一口气没上来,人高马大的身躯摇摇晃晃,又差点倒下去。
“他妈的。”虞德成眼眶发红,连手指都不受控地颤了,“你懂什么。”
他在宋未暇面前表现不了,但不代表他没听见傅鸿桐和宋未暇的老宅对话。
宋术被他这么一提醒也想起来了,静立着。
“他们都是成年男性,又是合法夫妻,难免有个擦枪走火的。”
虞德成一把掀起桌子,“你别说了,滚开。”
虞德成飞速跑下楼,在出楼道门的时候和一个男人撞上。男人穿了身不合时宜的皮衣,头发剃得很短,吊儿郎当地捂着肩膀,侧头瞥了眼形色匆忙的虞德成。
封闯一口气跑了好几楼,结果只看见门口数钱的宋术。
宋术对这个帮公司向自己追债的年轻人,自然还有印象,下意识拔腿就要溜。
“你回来。”封闯用力揉了自己的短头发两把,“刚刚下去那男的就是宋未暇的朋友?宋未暇人呢。”
宋术十分狐疑,“你干什么。”
封闯脸一皱,歪身靠在门框的地方,料想宋未暇也刚离开不久,忍不住叨了一声,“又来晚了。我怎么总差这么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