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子瑜还没有灶台高的时候就接管了家里的厨房,他知道自己母亲的那双手是用来拨弦弄琴的,便努力包揽家里的活计,让她不那么辛苦。
谁知道刚刚回家,就被慕娘通知以后午饭都不在家里吃了。要知道,自从他不再去学堂,中午就常常回来做饭,慕娘便也同样回来。
“今日来的那位小姐,说以后便每日上午来学箜篌,学完我便送她回醉花楼,顺便在那吃午饭。”说着,慕娘拿出那荷包银子,“这是那位小姐给的,瑜儿你收着。”
慕子瑜让过递来的荷包,绕着慕娘走进厨房,“我不要,你留着给自己换个房子。等我走了,你自己一个人住在这里我不放心。”
慕娘靠在门框上看慕子瑜忙碌,“你就一定要去吗?我听说镇国公爷守着荣镇,不让人进出呢。”
“娘你放心,我定然做好万全准备再出发。”这个话题已经说过很多次,慕子瑜不想多提便问起今日的事,“那是哪家的小姐,出手这样阔绰。”
虽然只是瞟了一眼,那荷包鼓鼓囊囊,分量可不轻。
“是醉花楼沈掌柜家的侄女。沈掌柜你还记得吧,真是个大好人,不仅每次都给我钱财,还介绍孩子来找我学习。咱们得记人家的恩,人家施恩不图报,咱们可不能真忘了。”
慕子瑜又瞟了一眼那荷包,沈掌柜,一个酒楼的掌柜家可养不出出手这么阔绰的女儿。而且,因为慕娘总是念叨着要报恩,慕子瑜还专门去打听过这沈掌柜,沈掌柜可是家中的独子,哪来的侄女。至于沈掌柜自己,也只有一个独子,更不可能是他的女儿。
隐姓埋名,藏头露尾,说不定别有所图。
可是他们娘俩身无长物,又有什么可图的呢。除非,是图他那不知真假的爹。
前些日子,不知道哪里来的人突然来找他,送了他一枚雕着“衍”字的玉佩。来人只说,这玉佩的主人是景国摄政谢衍,是景国真正万人之上的人物,再多的,就回去问问他的母亲。
虽然话说得遮遮掩掩,却也恨不得直接点明了这谢衍就是他的生父。只是他一个景国的权臣,怎么会千里迢迢跑到荣国来,让他娘怀上自己的。再者,就算谢衍真是他的生父,若是有心认自己这一个异国的儿子,早就该来了,怎么轮得到不知道哪冒出来的阿猫阿狗在他面前装神弄鬼。
慕子瑜没放在心上,只是随手将玉佩放了起来,却没想到被他娘看见了。看着慕娘因为发现这枚玉佩而通红的眼睛,慕子瑜又觉得他确实该去见见自己的生父。看看他的权势滔天,也去问一问谢衍可知道还有他这么大一个儿子。
谁知道听了他的想法,慕娘反对得很是激烈,甚至说出“你就是我的儿子,和别人没有任何关系”这种话。慕娘一直不肯透露她究竟为何伤心,慕子瑜也不愿意再刨根问底,总归不是什么好事就是了。
虽然慕子瑜已经不再去学堂,可也仍旧在家温书,只等着明年科举开始。虽不知道自己能得个什么样的名次,可凭着自己的真才实学出仕入相,总好过去赌他那未曾谋面的亲爹施舍自己一官半职。
大概是见慕子瑜不为所动,那个送玉佩的人又来了。这次,他说了更多的东西——比如他的主子。
此人自称是景国小皇帝的贴身暗卫。当年摄政趁着小皇帝年幼夺权,如今小皇帝已然弱冠,自然想着将权力夺回来。百般查探,发现了摄政还有慕子瑜这么一个私生子。虽然还不知道他能发挥什么作用,但总归要把人弄去景国才行。只要慕子瑜到了景国,小皇帝定会给他一官半职,总好过在荣国与那些贵族之子一同科举。
其他的暂且不说,这最后一句话确实说到了他的心坎里。当年慕娘虽然离开左丞相府,可她的奴籍却没有消,真要论起来,慕子瑜也是左丞相府上的奴。奴籍自然不能科举,只是慕子瑜出生的时候,慕娘寻了个城郊的农户登记了他的户籍,时至今日,他们每年仍然要给这农家一笔钱。
虽然解决了科举的问题,可这事情终归是个隐患,是别人攻讦他的把柄。
之前慕子瑜不愿意,是觉得不能赌那谢衍的人品。可现在这小皇帝想要利用他,那这一官半职便也不会吝啬。
心中有了计较,慕子瑜便对来人说,“从景国到荣国可不容易,你也不想费尽辛苦带个派不上用场的草包回去吧。我会自己去景国,让景国皇帝看看我的能力,也希望到时候他不要食言。”
就算是被利用,也该尽力将主动权抓在自己手中,慕子瑜向来信奉这个道理。更何况,他没有必要急着站队,就算是私生子,他也是谢衍的儿子。
为了去景国,慕子瑜这些日子一直在打探消息。
景国与荣国之间还隔着历国,那历国更是曾经打进京城的蛮族。要穿越这样一个国家,总是要做好万全的准备的。
兴许是他最近动静大了些,惹了谁的注意?慕子瑜暗自思忖,又否定自己。两次照面,那少女确实一副深宅大院养出来的天真模样,不管是谁来查探,应该都求不到一位真正的千金小姐头上吧。
可真正的千金小姐想要学箜篌,将他娘唤到府上就是了,何苦要亲自来他们这污糟巷子。
到底为什么要亲自去老师家中?这问题若是来问沈怀梅,恐怕她自己也说不清楚,好在也没有人会来问她。
母亲因为生她难产而亡,父兄为了防范历国入侵镇守边关常年不在府上。至于镇国公府上唯一的长辈,沈怀梅的祖母更是早早吃斋念佛,不理俗事。当年沈怀梅出生,她母亲去世,祖母也只是出来对着二人分别念了一句“阿弥陀佛”便回了佛堂。
偌大一个镇国公府,金尊玉贵的大小姐竟然是被奴仆养大的。沈怀梅没养成个飞扬跋扈的荒唐性子,已经可以被好好夸奖一番了。到底是主仆有别,嬷嬷丫鬟可以照顾沈怀梅饮食起居,却无法教她人情世故。
没有人教,沈怀梅便自己模仿。府中的下人,商铺的掌柜,还有平日来往的贵女与公子们,都是沈怀梅学习的对象。
无论在镇国公府中,还是整个荣国,沈怀梅的身份都可以算得上尊贵。如今荣国皇室羸弱,朝政靠着左右丞相相互制衡,而边关安全则全部掌握在镇国公手中。边城军中甚至已经不知皇室,只知镇国公。
皇室看着这些乱臣贼子自然是不顺眼的,可他们没有办法。如今三方制衡,皇帝才能安安稳稳地坐在龙椅上。只要有一方不满现状,先遭殃的绝对不是另外两方势力,而是皇帝。因此,不管对着谁,皇帝都客客气气的。
而镇国公府则在这三方制衡中,占据着最为特殊的位置。假设得极端一些,若是镇国公直接带着人马投了历国,荣国君臣也一点办法都没有,说不定跟着投降日子能好过一些。
也因此,沈怀梅虽然身份尊贵,却也的确是镇国公留在京中的人质。
京中贵女们一面嫉妒沈怀梅恩宠不断,一面又鄙夷她无人教养。而那些适龄的公子们则一边对着镇国公府大小姐这一身份大献殷勤,一边又要嘲笑沈怀梅身为人质而不自知。
那些掩盖在层层叠叠伪装之下的恶意汹涌,恨不得将沈怀梅溺毙。年纪小的时候看不懂也就算了,明白事理之后听过几次流言蜚语,沈怀梅便宁可去醉花楼听平民百姓们插科打诨,也不愿意再同他们一起玩,做那些符合身份的事。
于是这又成了沈怀梅无人教养的新证据。
沈怀梅心里是憋着一股气的。就算她无人教养又如何,不知有多少人羡慕她肆意的生活,既然笑她净做些不符合身份的事情,那她便多做几件吓死他们。
反正,反正他们看到的、笑话的也只是镇国公府大小姐,和她沈怀梅有什么关系。
自小被捧着哄着长大的人,性格里自然会有几分执拗,说一不二不仅是对着别人,还会对自己。
只要咬死了她是为了堵这一口气,就可以视而不见那些隐秘的小心思。
沈怀梅回府之后就唤自己的大丫鬟春蝉去开库房,找一找玉肌膏放在哪里。这东西说是有疏疤解络,美容养颜的功效。是头几年她父亲娶了新姨娘的消息传回来的时候,宫里头送来的,想必是打着和镇国公府新的女主人打好关系的念头。
可惜了,姨娘没有来京的意思,这玉肌膏也就到了沈怀梅手中。她一个还没及笄的年轻少女,皮肤嫩的可以掐出水来,哪里用得上这种东西。沈怀梅倒是有心给亲近的嬷嬷丫鬟们用,可沈怀梅敢赐,下面的人却不敢接。好说歹说,沈怀梅才点头将这东西全收进库房里。
今日被慕娘抓住手腕,虽然沈怀梅当时心猿意马,却也注意到了慕娘双手的粗糙。那并非只是常年拨弦留下的茧子,更是辛劳度日留下的印记,沈怀梅牵过嬷嬷的手,自然分辨得出来。
沈怀梅将库房里的玉肌膏全都掏空,转移到一个普通的大盖碗里。盖碗很大,全都装完还留下很多空间。第二日,沈怀梅托着盖碗向慕娘展示。
“师父你看,我家里祖传的保养手部的独家秘方,就算每日在厨房烟熏火燎或者水洗,也不会让手变得太糙。我将家里剩下的全都拿来了,以后咱们每日学箜篌之前便先抹一些。今日我还没有抹,就先蹭师父的。”
沈怀梅一边说着一边打开盖碗,示意慕娘先用。
慕娘自然是拒绝的,“学箜篌哪有不出茧子的,等你把茧子重新磨得圆润,也就可以大成了。”
虽然是这么说,慕娘也不会阻止沈怀梅自己用。可沈怀梅又是换瓶子又是扯谎,绕了这么一大圈,本就不是想要自己用的。
只见她又露出那种执拗的眼神,说出的话却娇极了,“茧子磨得慢,我就可以多和师父学些东西了呀。”
慕娘没有办法,再一次让步。她刚沾了一点药膏涂抹指尖,就被凑上来的沈怀梅拉住手,补了一大团,将整只手都仔仔细细涂了一遍。
这举动实在是太过亲密。让慕娘觉得,她在沈怀梅执拗眼神中看到的那缕孺慕,也许并不是错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