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中世界 第6章 留宿 2

“你居然承认了……唔，居然承认了，那下完这局就不玩了。”

“好。你还想玩别的吗？这次我肯定不骗你了。”

“不玩了，脑子快过载了。我想睡觉了，平时这个时间我可能会打打游戏，但是今天手用不了，所以直接睡觉吧。啊，快到集中用水时间了，你先去洗漱……睡衣的话……你能穿上我那套格子的吗？”尤浩指着抽屉说道，“那是买错尺码的，因为里岛退货太麻烦了，干脆就留下来了。”

“别人穿过吗？”张克心里突然有点嘀咕，尤浩怎么这么多买错尺码的东西，而且还都是买大了。他真的不是买给别人的吗？

“新的，而且是洗过的。”尤浩发现张克有点在意他碰到的贴身物品的新旧，看来张克可能有点洁癖，他大概率不喜欢别人用过的旧东西。原来如此，看来留下那套睡衣和拖鞋真是明智的选择。

“那我就去洗漱了，走之前我会洗干净的。”

“不用客气，我来洗就好，不是什么麻烦事。”尤浩从床上爬下来，从抽屉里找出睡衣递给张克，“快去洗漱吧，这个小区供水不好，要是遇上集中用水，可就没水用了。”

里岛的安全系数因为出了名的低，所以连带基础设施都差到令人发指。所有的小区都经常停水，有时是供水管开裂，有时是停电导致的水压不够。这种问题在别的小岛都可以完美解决，但是在里岛不行。极度危险的环境导致这里只有不到五名水电维修工人，五个人是无论如何都不能顾全这个面积不小的岛屿的。岛屿居民深知生活的窘境从何而来，所以他们逐渐习惯这样不便的生活，总停电，那就常备蜡烛和发电机；常停水，就家家户户安置储水罐以防意外。尤浩也是如此，虽然有储水罐就不怕停水，但是临睡前突然停水，短时间内把大量冷水烧热也是个麻烦的事情。所以趁着水电正常，必须要即使洗漱。

听着张克在浴室洗澡的声音，尤浩觉得开心极了。他小时候从来没有邀请过朋友在家过夜。他想这么做，但是父母不喜欢。如今他工作独立了，自己在外面租房子，终于可以一点点地实现童年愿望了。交朋友，和朋友一起吃饭，一起玩，一起聊天，一起过夜，打电话发消息……童年的愿望，这两天一下子实现了很多。啊，真是开心到飞起的两天。回顾这两天的开心事，尤浩觉得骨折了都不亏。

“明早和张克吃什么早餐好呢？后天他就要和大家一起走了，他顶多在这里待到明早，大概明早一过，我就要很久都看不见他了吧……距离下次岛屿会议，还得一个多月呢……唉。”

尤浩突然开始讨厌开会的频率太低，为什么不多开几次会，这样他就有理由去看看张克了。

“啊，对了，忘给他浴巾了，哎呦，”尤浩突然想起来浴室没有新浴巾，他好近从床上一个鲤鱼打挺蹦起来，大幅度的动作又扯到了胳膊，疼的他脸都皱起来了。他拉开抽屉，挑了一条看起来最成熟的新浴巾，然后来到浴室门口敲敲门，“张克，忘记给你浴巾了，我把它拿来了。”

在自己家给浴室里的人递浴巾，真是好奇妙的感觉。

张克拉开一道门缝，浴室里的热气也一并流出来，他把手伸出来接过浴巾，“谢谢。”

“客气，对了，柜子里旅行装牙刷。”

尤浩递过毛巾，然后关上门去厨房喝水。他听着浴室里张克洗澡和刷牙的声音，忽然想到了一件和现在毫无关系的事情。如果张克和女朋友住在一起，那么是不是也像这样快速地洗澡，然后刷牙呢？唔，或许会洗得更久一点。尤浩边想边坐到椅子上。在尤浩的想象里，如果和恋人同居，那么洗漱也要变得复杂且精致，因为这时候，“家”就已经不是私人空间，而是两个人的小型公共场合。洗漱也不单单是清洁行为，应该升级成为表现自己的手段。所以张克要是和恋人一起住，也许会在洗漱结束后再喷一点古龙水？因为昨天晚上，尤浩送张克回酒店的路上，他闻到了张克外套上有一款热销大牌的古龙水香气。

“要是将来我谈恋爱了，也喷一次香水试试吧，就要那种闻着就很成熟的，是熟男才会用的味道。张克真是理想中才会有的人……事业有成，名声很好，头脑聪明，身手敏捷，长得也很帅。等我到了他那个年纪，我会做到他哪些方面呢？”

其实尤浩没怎么期待自己真的能做到复刻张克的成功人生。他知道自己的能力和性格，所以只要将来比现在好一些就可以了。不贪婪也不彻底摆烂就是尤浩现在的人生哲学。或者，只要能远离家庭，吃喝无忧，尤浩就心满意足了。就是这么渺小到有些卑微的愿望，成为了尤浩活下去的动力。

“我洗好了，该你了。”张克从浴室里走出来，尤浩的睡衣十分合身，张克在穿上的一瞬间甚至产生了“这大概是上天安排尤浩为我准备的衣服”这样的错觉。睡衣虽然是新的，但是却有股宋伟问过的奶香味。张克在穿上之前拿着衣服闻了好一会儿，可能是香水味，也可能是香包长时间熏染出来的味道。尤浩的抽屉里有香包吗？等会趁着尤浩洗漱时看看好了。

没注意到张克出来的尤浩则是立刻从椅子上站起来，“哦...哦，来了。”

尤浩摇摇摆摆地挪进浴室浴室，他只需要洗脸和刷牙了。在医院，为了防止堕落源感染，护士给他整个人来了个里里外外的大清洗。尤浩从来没接受过这么彻头彻尾的检查，当护士带上指套要进行指检时，尤浩差点没拖着骨折的胳膊从病房里爬出去。

“堕落源会藏在大肠里吗?指检就算了吧？！”当时尤浩使劲往病床里缩，他抬起左手拦住伸着手来抓他的护士，“我求你了，那里只是出口，不是入口啊！”

护士不屑一顾地看了他一眼，然后一把抓住他的胳膊把他拉到自己面前，“我还以为你是觉得女护士给你指检有点不好意思，没想到是因为这个。它怎么就不能是入口？它要是没这功能，我还怎么给你检查？”

尤浩欲哭无泪，他发现护士压根不和他谈能不能不检查的事。“堕落源检查我了解过流程，里面哪有这个啊？”

“一般的是没有这个，但是你被高级堕落源伤到了，保险起见，必须全身检查。”

“那你怎么不给我做个胃镜呢？！”

护士这时候才露出一丝惊讶，她的回答让尤浩也彻底愣住了。“你怎么知道还有胃镜的？这次要做最老式的那种，插管子进去。行了，快趴下，然后把裤子脱了，赶紧检查，检查完这个还有别的项目呢！”

指检结束后，尤浩又开始了让他记不清项目的检查。等检查完，护士又给他拖进了浴室，来了一次彻底的清洗。尤浩不知道的是，最后的清洗是护士自作主张安排的。因为她发现跟着尤浩来的是一五岛的张克分局长。张克分局长亲自送来的患者，那肯定是关系匪浅。为了让分局长满意，护士直接替尤浩洗了个澡，这样尤浩回家就能马上躺下休息。

折磨了尤浩两个小时的检查只回忆了一点，就到尤浩从浴室回卧室睡觉的时候了。进卧室前，尤浩有点紧张。他从来没这样和朋友一起睡过觉，自己能睡着吗？如果睡着了，半夜会不会睡相不好？或者张克能睡着吗？

“没事，有第一次才会有经验，正常一点，正常睡觉就没问题了。”

睡觉确实没问题。两个人挑好了睡觉的位置，然后乖乖躺下，关灯。正常来说到了这一步就没有下一步了，两个人是刚刚认识并成为朋友的人，而且还是非直接上下级，就算睡不着，也没什么好聊的了。实在睡不着，两个人都得强行装睡。但是意外发生了，两个人谁也睡不着，甚至在躺下之后，更精神了。

在黑暗中，张克听着自己左手边传来的平稳的呼吸声，他的心疯狂地跳个不停。他头都不敢转，只能面朝天花板僵硬地躺着。想睡的人此时就睡在自己身边，可却是自己无论如何都不能睡的人。那个天真可爱的人毫无防备地躺在自己身边，甚至安心地睡着了，如果自己真的对他下手了，自己可就禽兽不如了。不行，绝对不行，要忍住，对，数羊就好了，多数一会儿，只要足够疲惫就能睡着了。

大脑是个可以被欺骗的部分，可是下面......张克悄悄伸手按住下面，下面怎么自作主张地兴奋起来了？！在过去，张克听说，大脑不知道人有眼球这个部分，所以有些病痛会放过眼球；他也听说，正因为大脑和眼球互相不知道对方的存在，所以二者才能在头颅上相安无事地共存。此时，张克无比希望下面那东西能和大脑对话，他希望大脑告诉它，所有的兴奋都只是一时的错觉，冷静下来然后休息才是正道。

不过那东西似乎不打算听任何建议，它还是那么精神地提醒张克：快上。

不行，绝对不行。面对无论如何都精神抖擞的一部分，张克觉得是时候去一次洗手间了。这时候尤浩很不自在地动了动身体，他冰凉的脚碰到了张克的左腿。

尤浩......似乎还醒着。

意识到了这一点，张克更加紧张了。他不能被尤浩发现自己兴奋了。于是他翻了身，背对着尤浩。大概是尤浩察觉到他翻身了，尤浩竟然也翻了身，只要他转头，就能看到张克的脸。

尤浩......会在黑暗中睁开眼睛注释着他吗？

不行，越想越兴奋了。张克索性突然翻身转了回去，这下他确信尤浩是醒着的了。在黑暗中，尤浩的大眼睛被窗帘透光出映射进来的月光照得很亮，像两颗闪耀光芒的黑珍珠。一双大眼睛直直地望向张克，而此时突然多了一份惊讶。

“你...没睡着啊？”

尤浩的声音没有一丝睡意。

“没有，你也没睡着，不是吗？”

“嗯，不知道为什么，睡不着。啊......我再努力一下，晚安，张......张......”

尤浩叫了他一整天张克，总觉得自己有点僭越了。他想，是不是叫张局才比较好呢？

听到这个犹豫不定的语气，张克知道，尤浩又开始纠结朋友和上下属关系的关系了。“叫我张克。”

“......张克，晚安。”

“晚安。”

张克回了句晚安，就又换回了平躺的姿势。

说了晚安也不一定能睡着。本来被张克发现自己装睡之前，尤浩还是能勉强睡着的，但是重新说过晚安，自己却无论如何都睡不着了。不仅睡不着，甚至还有点想笑。一直以来都感到无比孤独的尤浩，现在忽然有人陪他一起吃饭，一起睡觉。尤浩悄悄向右挪了一下只能直挺挺活动的右臂，他的手靠到了张克的左手旁，感觉到了强烈的温暖。

好暖和，如果自己能握着那只手睡就好了。

长时间的缺爱和与家庭的决裂让尤浩渴望所有人的爱。如果是一般人，可能会渴望恋人带来的爱。但是尤浩渴望的是任何人愿意给予他的爱。只要有人愿意爱他，他空虚的心就会在一瞬间变得充盈。

但是这不行，张克怎么可能会允许一个刚刚认识的男人拉着他的手睡觉呢？就算换成自己，自己答应这种事的。两个人才刚认识，多冒昧啊！可是，即便如此，也还是希望有人能握住自己的手。尤浩扭头去看张克，他心里忽然感觉空落落的，是啊，这一夜一旦过去，明天就又回到了自己一个人回到出租屋生活的日子了。今晚的欢声效应，就会变成记忆里的泡沫，随着时间流逝而变得模糊不清。另外自己......能被照顾，大概也只是张克是个很关心下属的好上司吧？

这时候窗帘被窗缝透过来的冷风稍稍吹起来了一点，尤浩从窗帘缝隙看到对面楼还有些人家亮着灯。

岛上的夫妻们虽然大多数人都在数不清的争吵中度日，但是不争吵的时候呢？他们会因为身边有人陪伴而感到一丝幸福吗？

汹涌而来的孤独和悲伤填满了尤浩的心，他不知道自己接下来要怎么样才能睡着了。他已经睡不着了，因为他舍不得今晚意外的温暖。孤独和悲伤又压得他喘不过气，他甚至开始怨恨自己那时候为什么要提出请张克留宿的愿望。

没有期待就不会失望，没有快乐，就不会感受到太大的悲伤。

早知道现在会这么难受，就不应该主动靠近张克的。

“还没睡着吗？”张克的声音打断了尤浩的怨念，这声音里也是毫无睡意，“睡不着吗？”

尤浩觉得现在他不应该说话，因为他觉得头脑发胀，他害怕自己会把最不想告诉外人的心声讲出来。

“我也没睡着，像你说的，不知道为什么就是睡不着。”张克见尤浩没反应，就自顾自地说下去了，“你冷吗？刚才你的脚好凉。”

“对不起，刚才踢到你了。”张克这么一说，尤浩突然意识到，有洁癖的张克会不会讨厌被别人碰到？“我往床边靠靠。”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如果你觉得冷，就靠到我这边吧。”张克说着，伸出左手握住了尤浩冰凉的右手，“睡吧，今晚就算出现堕落源也不用怕，有我在呢，睡吧。”

冰凉的手被张克轻轻地握在手心里，尤浩能感觉到自己心里的冰川在温暖中轰然倒塌，可是又在下一秒恢复原样，甚至更加悚然。他好喜欢现在被张克关心的感觉，但是明天这份温暖即将消失的事时让他顿时产生了更令人窒息的悲伤。

眼泪快流出来了。真奇怪，明明别人在这种时候都会高兴得想笑，为什么自己却忍不住要哭出来？

一声几近不可闻得叹息，唤醒了刚刚进入梦乡得张克。

“对不起，吵醒你了吗？”尤浩听到张克的呼吸变了，知道自己把他吵醒了。

张克这次是真的有点困了，他的语气里开始出现困意，“嗯，你还没睡着？”

“......嗯。”

尤浩这次是真的要哭出来了。自己悲伤到睡不着不说，还把睡在旁边的领导吵醒了。这放到谁身上都会哭出来的。

张克打了个哈欠，他松开握着尤浩的手，向左翻身转了过来。

啊，手松开了。尤浩突然觉得心里一下子空了。是自己把张克搞烦了吧？主动请人家留宿，却又睡不着把对方吵醒。

“你啊，今晚怎么总是犹犹豫豫的。虽说是刚认识，但我们是朋友，你别老想着上下级的......”

因为张克离尤浩太近了，所以尤浩能感觉到他说话的气息。很温暖，让人心痒痒的。

“嗯......”

“不舒服就告诉我，冷也要告诉我，”可能是床不太宽，也可能是张克想用自己来温暖尤浩。总之张克的右臂搭在了尤浩的身上，手轻轻地揽住了他的腰，“睡吧，好好睡一觉，伤很快就会好的......”

温暖的手臂，强壮的手臂。尤浩的脑袋里反复地重复着这两句话。好温暖，像暖流一样包裹住了这具无时无刻充满着孤独的身体。好喜欢，真的好喜欢，居然真的会有人这样无条件地喜欢自己。真的好幸运，是自己努力工作打动了上天吗？还是自己的孤独唤起了上天的一点怜悯？不管怎么样，感谢命运给了自己如此幸福的时刻。就是在这个时候，尤浩觉得，自己好像有点在意张克了。

他好像，开始喜欢他了。

因为他在今晚拯救了沉沦在孤独的冰海中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