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高云淡好兆头。
晴朗无物的蓝天,云静悄悄又缓慢地滋长,今天杨树屯子没刮大风,在苍穹下,一片金黄,矮矮的人们正在秋收。
“哎,月儿,你听说隔壁屯子那个事儿了吗?”
男人在前头弯着腰用镰刀把枯黄的秸秆割断整齐地扔向一边,女人坐在地上低头掰棒子,灵活的手指撕□□米皮,一掰,黄澄澄的玉米就扔到地垄上,有年纪小一点的孩子专门拎着柳条筐往里头捡。
都是一片地上头的,分到手里头的活计都差不多,谁干得快干得慢就一目了然。
扶光总是比别人挪的快,她的手利索地撕□□米叶,一点点就跟别人拉开了距离。
“嘿,月儿!月出!冯月出!你这人咋这样啊,咋不理人呢!”
旁边的女孩为了多跟冯月出说上两句话,手上赶急忙慌的掰着棒子,一忙就容易犯错,要是落下的苞米多了,还得被小组长批评呢。
“哎呀,我没听见,什么事?你说什么?”
冯月出有点心虚地把头巾从脑袋上解下来,扭过头听那女孩讲话。
秸秆上都是灰尘,不包着点儿脑袋回家擤鼻涕都是黑的,不过她心虚的还是因为刚往裤腰带里塞了个苞米。
也不怪她,大家都这样干,不然靠着大队分的那点粮食冬天吃不饱的,秋收时候都偷偷藏点,能磨出来几斤棒子面,和高粱米什么的做杂粮馒头,最顶饱。
冯月出和别人的区别就是她做这些时候心虚,她总觉得要是把这些地都分成自留地就好了,自己家少点也行,她其实不爱跟别人一起干活。
“就是那刘明,他在城里结婚了啊,他们村那个桃儿跟他好那些年,都白搭啦。”
那小姑娘一边说一边看着冯月出的脸,像是怕错过任何一个神情。
“哦,这样啊。”
冯月出的反应让人有点失望,没什么反应,依旧麻利地忙着自个手里的活儿。
“切……”
那小女孩有点生气,翻了个白眼切了一声。
要不是她哥让她来打听她才不愿意呢,冯月出从小就漂亮得很出众,十里八乡的大小伙子多多少少都对她有过不可说的心思,不过身边一直有那个恶狗一样的杜辉,后来去当兵还成了大官,就没人敢打那个心思。
可见这一年年过去,虽然摆了酒席,但杜辉也没把她接走,她也没生个娃娃啥的,再加上这两年老有些抛妻弃子的事儿,有些人心思就又活跃起来。
再漂亮有啥用,也没那些穿白裙子小皮鞋上大学的城里姑娘好看,杨树屯子的风这样硬,过了三十女人男人都一样的老,况且冯月出也不是什么年轻清白小姑娘了。
她有些愤愤地想着,但其实是没完成哥哥的嘱托,换不成桃酥了,她有点生气。
至于冯月出,她又不是傻子,先不说她对杜辉是百分百的信任,她也讨厌别人借着八卦的由头想来看她笑话。
哎,她有点想她的朋友了,她是有两个很好的玩伴儿的,一个读完高中在县轧花厂做会计,她以前有不会的题目都会去请教淑红的,但是现在离得远了,就见得少了。还有一个朋友到了岁数就结了婚,连着生了两个娃娃,小孩都顾不过来,怎么顾得来什么朋友。
所以有时候冯月出是会觉得孤独的,她坐在院子里的碾盘上抬头看星星,觉得自己很小,杨树屯子也很小,她等着杜辉把她和娘接走,去很大的地方。
至于很大的地方有多大,她也不知道,杨树屯太落后了,甚至还没有一台电视机,绕过山梁,十多公里外的县城,对她来说就是很大的地方了。
只不过一想到炕席底下压着的好多的钱,一想到杜辉哥描绘的以后,她就又觉得浑身充满了劲儿。
“哎,别走,没干完活谁都别走!”
下工的铜哨子响了,男女老少都懒懒散散地直起身就想往家里走。
“棒子不装完谁都不许走!生产队里算盘精,自留地里活雷锋!都不是你们的活儿是不!”
最前头的半大小子已经跑没影儿了,剩下的人见队长真生气了,才开始抓紧起来。
冯月出把绑在屁股底下的垫子拿起来放到肩膀上。
冯秀容年轻时候吃的苦多,每月月经时候都痛得不行,村里有个结了婚生了娃的妇女来月经还疼得哭天抢地地打滚儿。冯秀容就格外注意冯月出,得穿的暖和,包的严实,月经前后一个星期更是不能去河套边上洗衣服。
杨树屯缺水,吃水都得去村头挑,平时洗衣服就都抱着盆去河边,冬天更是难,得用锤子砸开个洞洗,那水才真是冰的刺骨呢,伸进去一下儿就冻得通红。
杜辉在家的时候就从来没让冯月出动手洗过衣服。
冯月出把垫子垫好,半蹲着让人把装好的立在田垄沟的半袋苞米放到她肩膀上。
她力气不算小,但不知道为什么特别容易留伤,一不注意就青一块紫一块的,让妈看见又好骂她是傻子了,不知道躲着点活儿干。
冯月出其实也不是有多伟大的奉献精神,她只是想早点干完活儿,晚上可以点着煤油灯给杜辉哥写写信,识识字。
外面刮着大风,她把被子裹紧,心里思念着人,脑袋里想着以后。
那种满足很难用语言描述出来。
“哎呀,月儿妹子,可不用你扛,累着你咋办,哥来,哥来。”
有个男的往过凑,冯月出低着头斜了一眼,理也没理,把肩膀头扛的那袋子苞米摔到了骡子车上。
“吁——哎。”
骡子抬起前蹄子就要走,赶骡子车的老汉赶紧收紧缰绳。
“月儿丫头,你慢点,慢点,满仓儿你往前凑什么凑,等杜辉小子回来揍不死你的!”
老汉开始和稀泥,冯月出真的很烦满仓那种人,对那种人来说生气都会让他们兴奋。
她甚至懒得给眼神。
吉普车驶过蜿蜒崎岖的山路,卷起的黄尘飞扬着四散,引擎声止,一双皮鞋踏下来。
这是宋行简第一次来杜辉的家乡,想过穷,但是没想过会是这样穷。
漫天的黄土地,脚下的山梁如巨龙盘卧,远处的沟壑交错纵横,几撮村庄掩映在这荒凉之间,一条大河贯通东西。
当年还没恢复高考,高中毕业不是入伍就是下乡,好男儿要当兵,宋行简读完高中便入了伍。入伍第一天就被来了个下马威,队里陕北人抱团,最看不起北京来的新兵蛋子,宋行简之前的日子也是太顺,不知道暂时低头几个字怎么写,一脚就把放他洗脚盆里的臭袜子连着盆一起踹飞了。
杜辉是老班长,等打起来,宋行简挨揍了才慢悠悠过来调和,宋行简顺带也给了他一脚,杜辉不是吃亏的,抬手对着宋行简脸就一拳头,那印子好几天才消。
宋行简宝贝自己脸,从那以后就记了杜辉的仇。
一堆人都关了禁闭,不过宋行简的伙食比旁人的要好一点,他待的这个部队是他爸带过的,从上到下叫得上名号的都是他爹的老部下。
他打听杜辉的事儿,军事素质和群众关系都不错,但还是只当了几年的小班长,原来是个半文盲,山沟沟里长大的,小学都没读完,所以迟迟提不了干。
针锋相对闹过几个月,杜辉也不是吃素的,两个人都没讨到什么好,上下铺住着,后来关系就又铁起来。
杜辉人其实不错,他还特会搞关系,过年时候当地老乡都给他送猪肉,明面上他当然没要,但暗地里留了半盆血肠,跟几两高粱酒,半夜一堆人偷偷跑炊事房煎了打打牙祭。
杜辉有一点,他非常抠,抠到花一分钱的活动都不参加,周日放半天假他去镇上也不花钱,顶多跟老乡买几两烟叶子。他烟瘾很重,但不跟别的士兵一样比着谁的烟好,他卷烟叶子抽,有一回还不成心撕了宋行简的书,俩人又差点打起来。
后来才知道杜辉津贴全邮家里了,他老家有媳妇儿,但媳妇啥样他从来不说,相片也没有一张,半夜大家伙儿开玩笑谈论师部卫生院的小护士他也从不搭腔。
但要是有人开他的媳妇儿的玩笑,他准翻脸。杜辉自己的牙膏都挤成铁皮片了,但得扣扣搜搜抽出钱给媳妇儿买盒蛤蜊油邮回去。
后面有一回宋行简听杜辉主动提起过一次。
那次他俩躲在悬崖石头后面,一支小队只死剩他们两个人,边境的树植都格外庞大,向下看去绿的望不见头,躲了两天两夜,迷迷糊糊中已经分不清远处传来的枪声是敌还是我。
热带特有的毒虫爬到了腿上,杜辉胳膊上中了一枪,子弹早就没了,只有手里还剩下一枚手榴弹。
“月出和那花儿像。”
悬崖边上开着一丛好亮眼的花,紫粉的,大朵大朵的,杜辉和宋行简都是北方人,从来没见过这品种的花。
“咳咳……他们要是追过来,我拉了环,你就滚着跳下去,崖右下有个很小的斜坡,你要是能滚过去拉住,就死不了。”
“你要是能活下去,除了队里给的抚恤金,你再添点给月出,帮我照顾照顾她,反正你有那么多手表腰带,月出和我在一起过,我怕她不好找婆家,要多给她留点钱……”
杜辉声音越来越小,他早就烧得头昏眼花了,就撑着一口气。
算是命好,后面追来的是自己人,他俩都没死成,杜辉捡回来一条命,那一仗打得真漂亮,击溃了敌军炮兵阵地,杜辉回来多了一条杠。
忘了说,杜辉早提了干,边境战乱,他第一波就报名上了战场,血肉拼出来的荣耀。
宋行简也是,不过他出头要比杜辉早得多,他入伍没多久就被侦察连要走了,也并非都是他老子的关系,他本身确实拔尖。不说脑袋灵活高中时成绩非常靠前,语言能力强,入伍后更是耍的一手好枪,射击蒙眼拆装什么的都不在话下。
杜辉看似是走得越来越顺了,还去军校镀了半年的金,但从去年开始申请专业,一次次被驳回来,上面不放人。
宋行简认识的人多,一打听就知道怎么回事儿,杜辉被人相中预订了,也是,年纪轻轻爬这么远,没靠山,家里更是穷得清清白白,长得还好,好拿捏的典范。
这事宋行简也帮不上什么忙,他又不是他老子,他的事他老子都不管呢。再有了,他觉得杜辉自己也能搞定,弯腰认怂,调偏点的地方,时间久了总能有解决办法。
哪知道,杜辉忽然就死了。
没死在战场上,死在了抗洪抢险上,甚至连个全尸都没留下,就冲上来一只解放鞋。
按说当时他的级别已经不需要冲在前线了,但他依旧和以前一样,半夜大坝要决堤,他扛着沙袋冲在前头。
宋行简觉得杜辉是肯定没想到自己会因为这事儿死的,毕竟他是一个很惜命的人。
小小的土房上面开始冒出袅袅的青烟,夕阳把一切都映得黄灿灿的,村子里蔓延着一种烧木柴的气味。
宋行简看见一个穿着土红色衣服扛着口袋的女人,她佝偻着腰,显得个子很矮,夕阳却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
那是他第一次见到冯月出。
他后来经常梦到这一幕。
哎,终于把地里的土豆花生都刨完了,接下来得抽空把地窖清一清,肩膀上扛着的口袋一个劲儿往下出溜,冯月出往上顶了顶,不经意抬起头。
远远就瞧见门口停着那辆吉普车,周边站着几个穿着军装的男人,冯月出想到哥说没准下次他再回来就能配车了。
“哥!哥!杜辉哥!”
肩膀上的口袋也顾不得了,冯月出像只归巢的鸟儿般飞扑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