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我回来了。”
冯月出撩开门帘,冲着东屋喊了一声就用水瓢舀了半瓢水,“哗啦”一下子全倒脸盆里,已经入秋了,正是抢收时节,大队下工本来就晚,她还去自留地里把春天种的土豆子和花生刨回来,这不,回家已经天黑了,太阳落下去月亮还没反应过来,天地间是一种清亮亮的深蓝。
冯秀容今儿没上工,她年轻时候吃的苦多了,一到换季时候就腿疼,日子宽裕点了冯月出就不准她出工了,但她也闲不住,去外面帮人干零活,换点粮食什么的,这前儿还没回家。
大锅里的饭已经热好了,小小的土坯房里氤氲着大米饭香甜的气味,蒸腾的水蒸气在小窗户上结了一层小小的水珠,最近真是一天比一天冷。
冯月出捧了一把水浇到脸上,杨树屯气候不好,冬天长,植被少,一年四季刮大黄风。
又认认真真把胰子抹开,泡沫打到脖子上,一齐洗了。
洗脸盆里的水变黄了,她干净的面庞也显出来,倒没多白净,但比之前灰头土脸地看着舒服多了。
冯月出把脸盆里的水泼出去,又舀了很少一点清水洗第二回,杨树屯子常年干旱,每个人用水都很节省。
洗完脸顺手梳了梳头发,换了在家穿的干净衣服,这时候冯秀容也回家了,不知道她又给人干什么活去来,竟然端回来一碗野鸡肉,偷着掩着终于到家了,骄傲地搁到桌子上。
“月儿,快吃!可肥的野鸡,还有一个大鸡腿呢!”
两个人开始盘腿在炕上吃饭,矮矮的炕桌上头是一盏昏暗的灯泡,暗得让人不禁怀疑世界上是不是没有比这更低的度数了。
杨树屯子今年年初才通电,家里只接了东屋,冯月出晚上要干点啥还得点煤油灯,不过这也是她要求的,安那么多灯干嘛,电费可不便宜。
“辉子这个月的信还没到吗?”
冯秀容一个劲儿地把野鸡肉往冯月出碗里夹,自己却只顾扒拉着中午剩下的那盘茄子炒辣椒,现在日子已经比以前好很多了,但是冯秀容还是改不了对自己抠门的性格。
冯月出了解自己妈的性格,死倔死倔的,说什么也不会听的,便把饭碗端起来,往后靠了靠,状似警告着说。
“妈你再给我夹我就一块也不吃了啊。”
冯秀容这才停止。
“嗯,哥这个月的信还没来呢,可能是忙着呢,妈你别担心。”
冯月出又炫了一大口饭,她是家里的主要劳动力,平日里干的活多,出力大,自然吃的也就多。
“哎,多吃多吃,跟你说了干活收着点,那些王八犊子小瘪三儿天天偷懒,你瞅瞅,你最近又瘦了。”
冯秀容的眼里都是心疼,昏黄的灯光装满了小小的土坯房,屋外又刮起大风来,呜嗷呜嗷的像只野兽在叫,还真别说,十多年前杨树屯子真有过老虎下山觅食,还吃过小孩。
“等辉子这回回来说什么得逼着他把结婚证扯了啊,村支书说了,那什么现在在村里办了酒席也不能算结婚了,得领证,得盖戳,那才叫结婚呢。”
冯秀容声音很敦厚,说这些话时候语气有点重气息又急,像是有点急眼了一样。
“妈你别急,哥有哥的思量,别催他。”
冯月出真是不急,慢腾腾地吃着饭,冯秀容急的都想把碗里饭扔出去,她今天在外面听到个事儿,隔壁屯子有个当兵的男的把老家的对象甩了在外头又找了相好,这人啊日子一好了就美的找不着北,根本记不得以前谁跟着自个吃过苦。
虽然杜辉是自己儿子,但她也不放心。
按说杜辉是冯秀容儿子,她应该更希望他升官发财找城里老婆吧,怎么会替冯月出着想呢,这话说来就长了。
冯秀容男人姓杜,早些年在村里修路时候炸山被落石砸死了,杨树屯子太偏,又是山又是梁的,那时候刚生下杜辉不到两年,孩子还没断奶,老公死了,冯秀容也是个要强的,她不肯回娘家,回娘家就意味着还得再被嫁出去一回。
有一天半夜她听见有小孩哭,一推开门,一个包裹,里面有个哇哇大哭的女娃娃,女娃娃的怀里夹着一大叠粮票。冯秀容有点不明白,那时候村里有不少丢女娃的,当然不是自己丢自己村,一边都是悄没声丢别人村里,或者更狠心的直接扔山上喂山牲口,哪有丢还夹粮票的。
后来她想可能是想让捡到的人善待这女娃吧,至于为什么放她门口,正巧她那时候有奶,又缺粮食。
冯秀容开始不想管,孩子又不是一睁眼一闭眼吃口饭就长大了的,那得养啊,但是那女娃哭的都带了颤音儿,听了心里说不上的难受,北风又呼呼地刮,她就抱回屋来了。
实在没辙咱娘仨就一起饿死!冯秀容这样想着。
后来隔半年就有人半夜往冯秀容门里塞粮票,甚至□□那年还扔过半袋杂粮,直到冯月出满十五那年才再没送过。
还好有这些,冯秀容养大了两个孩子,自然是吃了不少苦,不然她也不会还不到五十就一身病,连重活都干不了了。
说来也巧,杜辉本来是个闹腾耗人心力的孩子,但自从多了个妹妹以后就懂事了不少,要是有人欺负冯月出,话还说不机敏拖着大鼻涕的年纪他就赶跟人干仗,也挨了不少揍。
至于月出,更是没让她操心过,从小就是个好孩子。
至于为什么叫这个名字,捡到月出那天是农历十五,圆盘一样的月亮挂在天上,冯秀容没啥文化,就起了这个名字,随了自己的姓,后面发生的事也让她庆幸随了自己的姓。
冯秀容不是个好脾气,杜辉随了她更不是个好脾气,也幸好有冯月出这个慢性子在中间调和,家里才没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的。
她虽然脾气倔,但不是不讲理的人,更不是为了什么给杜辉养个童养媳,她是真把冯月出当自己闺女了。所以当她发现杜辉跟月出俩人在柴火垛后头偷偷亲嘴时候差点把杜辉打死。
也就是月出哭着说她也喜欢杜辉哥,冯秀容才把手里的烧火棍放下来。
从她的角度来说她当然乐意月出做自己儿媳妇,但如果从月出娘的角度,杜辉不是个多好的对象,脾气倔,人混,这穷村子,一辈子都能望到头。
还好,第二年杜辉去当兵了,农村户籍管理不严,他虚报了年龄,是拼命的,是实打实上过战场的,一年又一年,六七**年,邮回来的钱越来越多。
冯秀容知道自己儿子怕死在战场上让月出守寡才迟迟没领结婚证,但是现在不一样了,听说现在和平了,她觉得得把这个事情抓紧,杜辉现在的职位也能带家属了。男人,就算是自己肚子里下来的,也得看着不能全信。
“还不催!还不催!你啊你!诚心气死我!”
冯秀容有点生气地点了点冯月出的脑门,冯月出仰起头就对着冯秀容笑,冯秀容又急又气,这个蠢丫头。
冯秀容脾气属实算不上好,不过也对,带两个娃娃的寡妇,要是纯良不得让人欺负死,年轻时候谁要占她一点便宜,她叉着腰站在那家门口能骂到十八辈祖宗去,不过她长得倒是很纯良,四方脸,宽额头,鼻头圆钝。
与其相反的是冯月出,她脾气好人又好说话,但长得……
当然不是丑,而是,如果用老话说就是没什么富贵相,不正经。
她总穿宽松衣服,乍一看有点胖,但其实肉都长在该长的地方了,像秋天的果子,丰硕的,沉甸甸的。那张小脸更是风流媚气,下巴尖尖的,嘴唇厚厚的,眼睛更是特别,眼角偏圆,眼尾却有些上翘,再加上黑眼珠格外的大,盯着人看时候总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勾人。
“好啦妈,我这个月就写信催哥哥,你别担心了。”
冯月出最清楚自己母亲性格了,像冬瓜一样,得顺毛摸,当然最好不摸。
吃好饭冯月出又安慰了冯秀容几句就回了自己那屋,她跟杜辉住西屋,这小房子一共就三间,中间是有灶台烧火的堂屋。
不过他们也住不了多久了。
冯月出先把煤油灯点上,又掀开炕毡子,她的存款就藏在里头,用手绢包了一层又一层。
杜辉每个月除了给她买礼物,几乎都是把所有工资邮回来,开始时候还分成两份,后来就一份了,因为冯秀容说结婚了她就不能管钱了,两口子过两口子的日子,她掺和啥,这天底下还没有人能倔过冯秀容的,冯月出只能收着。
冯月出是绝不会乱花的,她抠门得紧,毕竟以后进了城有的是花钱的地方。杜辉哥说了,现在不用打仗了,今年他就提转业申请,明年应该就能安置到地方了,不是市里就是省里。到时候他们结婚,她也能给安排工作。
不过得好好学习,冯月出把杜辉邮寄回来的课本打开,好多她都不太懂,不过都标出来了,杨树屯子没什么有文化的人,考上初中的都没几个,初中离杨树屯子可远了,十五里路,还得翻过一座大梁,就有人考上都不去呢。
冯月出以前没觉得学习有多重要,是杜辉说的,他说他明明是队里各方面最厉害的,但就因为文化水平低,升迁就比别的小子慢一大截,还是比他小不少的毛头小子。
于是他就监督冯月出学习,两个人开始写信时候都是通篇的拼音,现在已经好多了。
杜辉说等他俩在一起生活了冯月出就接着去上学,读完高中再去上班,干个轻松点的工作。冯月出倒是无所谓,她觉得去厂里就挺好,不过她都听杜辉哥的,杜辉哥懂得多,他现在可是大官了,过年时候都有县里的领导提着礼物来看望她和妈妈,自从杜辉哥当兵的第二年,就再也没人敢招惹欺负她们了。
冯月出对于杜辉总有一种十分盲目的信任,这种信任夹杂在夫妻感情里就很不对劲,杜辉总会忍不住怀疑她为什么不拒绝他,是不是因为她根本不知道什么是爱情什么是亲情。
但切实搂着那个人的时候他又无所谓了,总之只有他能做这样的事情就够了。
冯月出真的不算聪明,就像她不问为什么杜辉不先提交结婚报告呢,为什么她现在不能上学呢。
她是天真的,天真地信任着自己哥哥,他肯定是为了自己好。
可能因为杜辉提交很多次了,但一直卡着下不来,他是被领导提前预订的女婿。可能因为杜辉并不打算让冯月出在自己见不到的地方成长,他的爱是极度自私的。
“哈——”
冯月出打了个哈欠,她是很容易困的体质。
昏暗的煤油灯下,冯月出的嘴唇宛若红缎子一样,睫毛更是浓密卷翘的吓人,一眨起来像忽闪忽闪的小扇子。
把今天学习的知识点复习了一遍,冯月出合上书前又看了一眼夹在书里的照片。
是一张合照,两个穿着军装的人,杜辉还是那样,棱角分明的脸,五官非常锋利,一侧浓密的眉毛不自觉微微上扬,总给人一种挑衅的感觉。
旁边的人脸被他抠个洞,不过也能看出来身姿很挺拔,只不过相比他要清瘦一些。
杜辉是一个对自己极其抠门的人,这照片是蹭人家的,但不知道出于什么心思还恬不知耻把人家头扣掉。
杜辉哥已经好久没回来了,哎,这个月的信还没到,她有点想他了,尤其现在天冷了,后半夜冻脚,要是杜辉哥在……
冯月出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忽然开始脸红,她把脸埋到被子里,没一会儿就沉沉睡去。
她还不知道,明天等待她的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