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月出站在书房门口纠结又纠结,再怎么给自己打气还是没勇气推门进去。
苏颖她们说过,部队里经常会组织战士在礼堂看电影,还没上映的新片他们都看过,别说这种翻来覆去播了好多回的了。而且还是双机,不像镇上公社只有单机放映,中间得换片,设备环境比着都差远了,他们肯定不去看。
两个人好像真的没什么可交流的,哎。
冯月出对于外界的一切都抱着极大的兴趣,像是海绵球一样,好的坏的都想先吸进来,她的以前太干乏,甚至连电影都没看过两次,她们村位置偏通电晚,放映队都不来,和其他村镇离得远,人家都放完了消息才传过来。就算运气好提前知道,结束了黑灯瞎火的得走十多里路,还得绕一个大梁,妈从来不让她去。只有哥没当兵的时候带她去过两回,那会儿就只有几个样板戏,不过她也看得津津有味。
今天城镇上要放电影,就几里地的路,她当然不能错过了。
她有点想邀请宋行简一起去,但是心里又打鼓。他忙怎么办,相安无事就很好,被拒绝好尴尬……
但是,但是两个人也不能一直这样下去啊。
冯月出去院里扯下来两根翠绿的黄瓜扭,蹲在压水井那哗啦啦的洗干净,把黄瓜脑袋上顶着的小黄花掐掉,上面嫩尖的小刺蹭掉,又摘上一个红彤彤的西红柿,一起放到白瓷盘子上。
红的红,绿的绿,挂着小水珠,好看得紧。
冯月出蹲在地上又走神儿了,旁边的凤仙花开得正好,她掐下来几朵,碾碎,抹到自己指甲上。
她的手不算好看,掌纹深,有些粗糙,虎口和指尖都有茧子,是一双常做活的手。
再加上这凤仙花颜色偏粉,本来就不显色,所以也没显出来好看。
不行,不能再拖了!快到时间了。
冯月出站起身掸了掸衣服,又理了理头发,还是站到了宋行简书房门口。
正在她还犹豫不决时,门从里面拉开了。
“有事吗?”
宋行简穿着一件灰蓝色的衬衫,冯月出扫了一眼,领口处理得可真好,服帖挺括,一点线头褶皱都没有。他脸上那道疤已经快要好了,只留一点浅浅的红痕,傍晚后屋光线不好,高挺鼻骨上那一颗黑色的小痣更显眼一些。
“没事没事,这个,给你洗的小黄瓜。”
“我?”
宋行简真的有些疑惑,不管背后怎样,面上冯月出通常都会表现出两个人井水不犯河水的姿态。
依旧那副没什么表情冷冷淡淡的模样,冯月出一下子就泄了气。
“太多了!吃不完只能喂猪!”
塞到宋行简怀里就头也不回地走了。
沾着水珠的指尖轻轻触到宋行简的腕骨,他觉得有一种痒在沿着血管里蔓延。
太阳快要下山天就凉爽起来,冯月出飞快的向前走,穿过吵吵闹闹玩警察抓小偷的小孩儿,嘎嘎嘎叫着让人心烦的鸭子群,等到苏颖家门口,气已经消了大半了。
“月出你可算来了,她俩都要等不及了!”
苏颖已经领着穿好衣服的小孩站在门口翘首以盼地等着了,冯月出上去拉住二姚的手。
“我这不来啦,给,吃黄瓜。”
她出门时候又摘了两根,掰开,一人吃一半。
“为什么同样种菜种花,怎么你院儿里的长得都那么好?”
果蔬一点点的青涩,浓郁的黄瓜味,长得也周正,吃着爽口极了。
“没什么不一样的。”
冯月出表面这样说,心想的是,她勤快呗,浇水除草的。
“哎,哎,小冯你们也去看电影呀,正好!咱们几个一起搭个伴!”
完蛋!
热情的李姐招呼着冯月出和苏颖。
冯月出在这没什么好朋友,因为能有随军资格的普遍年纪都不小,以前成家又早,都带着小孩。一些城里的军属学历高能分配到好工作,有自己的圈层,不屑于跟学历低农村来的交朋友。农村的军属大都喜欢人多热闹,很能生小孩,大大小小的往那一站跟台阶是的,冯月出只要一出现她们准得催生。
冯月出就更喜欢自己一个人了,不过苏颖人很好,她的两个小孩也乖巧听话,所以偶尔帮衬照看一下她还是很愿意的,但是今天就惨了。
李姐那有三个半大小子,玩得跟泥猴似的,老三上来就要抢二姚的零钱包。
“没事没事小孩吵吵闹闹正——”
李姐话还没说完,二姚一口就咬到了老三的手掌上。
“哇——”
老三坐到地上就开始哭,李姐脸色也不好了。
“我要把你的猫打死!我要让我爸爸把你枪毙!”
李老三小时候身体不好家里溺爱得过分,说起话来口无遮拦,李姐虽然有点小毛病,但知道轻重。
“啪”就给李老三一个响亮的巴掌。
“你再胡说八道我就把你舌头扯下来!”
……
这回四个人去的路就安静了许多,小小的姚二皱着眉头很担心。
她跟姐姐救了一只猫,可能也不是猫,只是长得很像狸花,只不过尾巴特别长,像猴子一样能攀到树枝上,眼睛是翠绿色的,凸出来像翡翠一样,胡须也特别长。
被山里套兔子的铁丝锁把脚锁断了,跑下山来在托儿所偷吃东西被抓到的,姚二喜欢,苏颖就带回家养着了,想等那小东西伤养好了就放回山上去。
“哪儿哪儿都是关系,月出,我真有点羡慕你在服装厂了。”
苏颖也心累,她的保育员工作不安稳,领导总是找谈话,原来当时招她是因为之前的那个去生孩子了,临时需要。
“嗨,你那多好呀,我还羡慕你呢!”
冯月出是真的羡慕,公职总归要比在厂里体面。
等她们到了才发现今天真是出师不利,来晚了!
幕布已经开始播新闻简报,放映员撅着屁股在捣鼓着什么,里三层外三层乌泱泱的,就连树上也长了人,幕布后面都有人蹲着宁愿看倒着放的影儿。
哎。
听说今天放的是《小花》,冯月出从来没看过,苏颖把两个小孩都举到墙头上,她们站的特别远,只能远远看着,音儿也听不清,最前头还有小孩兴奋的跑来跑去哇哇大叫,黑白的荧幕上被映出来好几个娃娃头,冯月出踮着脚干着急。
“不行,我得去前头看,演完要是找不着我那你们就先走!”
冯月出说完就往前头挤,路过卖冰棍儿雪糕花生瓜子饮料爆米花的也没停下,她院儿里种着向日葵呢,等到秋天她自个炒的才好吃。
其实就是抠门儿,她最近添了一件衣服,一想起来就心疼得不得了。
终于挤到从空里能看到完整的人影儿了,冯月出发现还是得早来,最前头的是凉席竹毡,能一边躺着一边扇扇子,后边是大大小小的凳子,还有那种一条能坐一排人的长凳子,再往后才是倒霉的站的密密麻麻的人。
等冯月出站住了,北京电影制片厂这几个大字也跃入屏幕。
电影开始了。
“你说的好事就是看这个破玩意儿?”
周钺一边嚼着口香糖一边朝四周望,人挤人的,一股子汗臭味,亏他还换了件新洗的衣服。
队里允许士兵轮流外出请假,周钺下铺说今天镇上有好玩的事儿,他这才出来的。
“对啊,看电影还不算好事?这破地方可不比北京,哪有好玩的。”
周钺下铺也是北京来的,两人还算有共同语言。
周钺就是后悔,其实他本来是分配到别的地区,比这富裕多了,但报到一个月就惹了事,被他爹给弄这来了,听说宋行简也在,想着能多少管着点。
但不管怎样,他这回是老实不少。
“哎哎,你看那个妞儿怎么样?”
保守的社会给予年轻的少男少女们可合法交流感情的场所少得可怜,所以看电影时候有些人也会精心打扮自己,理一理头发,换上新皮鞋。
周钺歪着头瞅了一眼。
“不怎么样。”
他大力嚼着口香糖缓解心里的烦躁,又挤又热,这电影还看过八百遍。
但垂下眼看手表的功夫,被前面的人吸引了目光。
好大的屁股。
不瘦,个儿不高,穿着一件到处都是的黄棕色的格子衬衣,短发,又黑又浓密,露出一小截白腻的脖颈,电影的光一晃一晃的,他看见那皮肤湿浸浸的,出汗了。
人多,后面又有人挤着吵了架,周钺顺着力往前,就要闻到头发丝了。
“你这人挤什么啊!”
前头的女人回过身,皱着眉道。
周钺认出来了。
“嫂……嫂子?”
冯月出就说宋行简的朋友没什么好东西!
上回去家里吃饭穿着军装还人五人六的,这回遇到就打扮得流里流气的,不过这人太多了,挤来挤去也正常,冯月出又赶紧扭过头来接着看。
当何翠姑背着担架跪着一步步往石阶上攀爬,渗血的膝盖留下道道血痕,伴随着“世上有朵美丽的花”歌声。
周围响起了此起彼伏的抽泣声,黑暗中,无数张忽明忽暗的脸上,泛起晶莹的泪珠。
冯月出从这时候就开始哭,她对于战争的感觉一直是模糊的、笼统的,在杜辉以往的信里也总是娱乐化地讲述,似乎他是无坚不摧战无不胜的大英雄,谁来了都得被他打得屁滚尿流。
他吃过的苦,恐怕她永远也不会知道了。
“妹妹找哥泪花流,不见哥哥心忧愁……”
可惜她再也找不到了。
电影结束时候冯月出一边抹着眼泪一边往家的方向走,还好哪儿哪儿都是一片黑,没人能看清她脸上的一片泪。
除了周钺。
怎么……这么感性?
等他跑着去买了一堆乱七八糟吃食再回来时候冯月出已经没人影儿了,他看着手上那团粉色有点融化了黏糊糊的棉花糖觉得有点恶心。
“呦,您不对劲儿,你这是正经嫂子吗?”
下铺那人嘴很贱,周钺抬腿给了一脚。
“瞎掰扯什么,要让我哥知道能直接抽死我。”
冯月出回来时候宋行简正在客厅对表,家里的表慢了三秒钟,他正盯着秒针时候冯月出进来了,头也没抬,“砰”的一声就回了卧室。
其实之前他们间交流并不多,他一直在书房,冯月出在卧室,只有要拿衣服时候他才会去卧室。
只不过最近冯月出频频释放友善相处的信号,宋行简想了想,敲门示意一下进去了。
“月出,下周……”
宋行简话没说完,就看到冯月出湿漉漉的眼睛,乱七八糟的泪痕。
“怎么哭了?谁惹你了?”
宋行简有些着急地向前一步蹲下身,想要握住冯月出的胳膊。
“你懂个屁!”
冯月出抬起脸,恶狠狠道。
“你……说话能不能文明些……”
宋行简明显愣了一下。
“你少训我!我又不是你的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