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陷入僵持般的对视。
太子派来了个什么东西,这么嚣张。
白悦腹诽,没惯着夜蜂。她就这么负手站着,不退一步。
“……”最后还是夜蜂先松了僵持。
他直起身,左右看了看周围,“这些怎么办。”
一地黑衣人,有的死了,有的半死不活。白悦跨过这些横七竖八的人,将马匹牵到路边,道:“顾家的人会收拾。”
“他为何要替你收拾?”夜蜂反问。
白悦知道他暗指顾家现任家主顾清晏。
顾清晏曾与她是昔年同窗,后来政见不合,早已分道扬镳。因为起初走得近,二人在京城曾传过一段佳话。
白悦心说这砍人如砍瓜切菜的主,怎么还关心京城八卦?心思也怪细腻的。
“顾家想要我的命的人也不少,这里说不定还躺着几个呢。”
白悦使了点劲儿,爬上马,调整了一下坐姿,戴上阳笠。
她看了一眼夜蜂,方才在秦少莲身边静敛柔软的样子荡然无存。
“顾清晏没那么好心。”
她漠然地撕开了那些暧昧传言,将背后的险恶剥皮抽骨,血淋淋地提出来:“为自己收拾后路罢了。不然担上刺杀朝廷命官的罪名,等同造反,任你再大的世家,也必然被连根拔起起。”
“你以为,他不害怕吗?”
那居高临下的眸中满是冰冷,依稀可见曾朝堂中翻云覆雨的掌权者的傲影。
夜蜂久视无言,随后抬手吹个了口哨,哨声尖锐。
不一会儿,林中奔来一匹皮毛油亮的黑色骏马。待夜蜂跃上马背,二人往着竹南县方向疾驰而去。
—
丰州地广物博,气候宜然。北部沿着大江,接通几个大州,船只络绎。平京城落在江边。商贸往来众多,光论富裕繁华程度不下上京城。
但这份富裕似乎只留在了北部,越往南,沿途房屋村落越是稀疏。
官道疏于维护,长满了野草。有几处甚至茂盛到马匹无法通过,只能下马牵行。
夜蜂很是尽职,他走在前面探路。用长枪拨打四周浓密的草植,赶走可能暗藏其中的蛇虫。
天气炎热,夜蜂语气暗含不耐:“竹南县道路如此杂乱,通行困难。县官是死了么?”
“咳。夜兄慎言呐。”有夜蜂开路,白悦很是悠闲,牵马跟在后面溜达。
先前在她这里吃了个瘪,夜蜂一路来少言寡语。见他此刻泄出几分真性,白悦不由得觉得有些乐,逗起趣儿来:“现任竹南县令不才正是在下。”
“若没记错,工部每年应当是有一笔银子,专用官道修缮。”夜蜂挥开碍事的灌木枝。
“丰州人都往平京城挤。去年报上来的地方志记载丰州上下共六万人,光平京那块小地方就有三万。近年四处报灾,想来南部人口拢共不超过二万人。”白悦道。
“我朝均款按人头匀。这里地广人稀,工部那点小钱,自是杯水车薪。正常,正常。”
“天高地远。”夜蜂道,“四处受阻,恐成祸患。”
“这里四处平静,怎会有祸患?”白悦颇感兴趣,问道。
夜蜂道:“丰州物饶,北部矿脉众多,南接临州、通州,临州产盐,通州产粮。”
“虽然丰州北部水路通畅,不缺物产。往北的靖州、瞿州缺。”
白悦的手指轻微地磨了磨粗糙的马绳,道:“绕行丰州,路途更远。”
确实,丰州州内河川要么险峻,要么低浅。水运少,而南北道路不通,意味着二州物产在表面上,根本不从丰州运出。
夜蜂点头,道:“国律要求各州之间,至少要有三到四条官道,一条军马道。丰州与二州接壤处无崎岖、天堑,路不难行。”
“路不难行,却无人行路。所以倒像是有人故意,隔绝一块区域出来,不知用意。”夜蜂冷道,“故称祸患。”
稍有不慎,便是国祸。
白悦十分捧场地鼓掌:“太聪明了,夜兄,现在我对你刮目相看。”
她此次出任竹南县令,确非随机调派。
两个月前,白悦去看望暂卸户部度支主事,在家待产的密友沈菱。沈菱夫妇与她是少年知交,三人均为杜相门下,知根知底。沈菱入仕后,一直秘密帮她调查二十年前,众人噤声的丰州升阳镇瘟疫悬案。直到两个月前,沈菱才从书山账海中,察出一丝线索。
地志记载二十年前升阳瘟疫,全镇覆灭。那年丰州报灾,赦免税赋。
但户部的账册中,那年丰州风调雨顺,税赋正常。
就像升阳仿佛没有存在过一样。
白悦没有记错的话。那一年,升阳挖出了一小片盐田。而现在,升阳被人为地抹去,相当于一片盐田,悄悄消失在众人目光中。
背后定有不可告人的秘密。
凡涉盐铁,事关重大。
白悦思量过后,向太子通报此事,为不打草惊蛇,请调到丰州南部一个小县。
本来一切都是秘密进行。
而此人却仅凭道路堵塞的情况,就将此间隐秘猜了个七八分。白悦不由得对此人关注起来。
“夸得很虚伪。”
夜蜂停下脚步,淡淡道。
“有问题直接问,无需这般大费周折套我话。”
这么配合?
被戳穿的白悦没有生气,只是对夜蜂的友好态度很是意外。她眼睛一转,道:“那夜兄可否摘下面具一睹真容?”
夜蜂顿了一下,对她不按常理出牌的风格还不是很习惯:“你不是更应该好奇我的身份吗?”
“太子麾下能人众多,既然太子说了你身份敏感。我便不胡乱试探。”
白悦一本正经。
“但是夜兄身姿挺拔英武,引人遐想。反正四下无人,路途艰难,那些世家的喽啰也没跟着。”
“不如偷偷摘下,让我一睹夜兄风采?”白悦挂着的得体的笑,但怎么看怎么像只狡猾的狐。
义正言辞好大一段话,原来就是想看看脸。白相在京城浪荡风流的名声,果然不是空穴来风。
夜蜂走到白悦跟前。这次他没有再将二人刻意压进,而是保持着一个微妙的距离,从白悦手中接过马绳:“自然是比不上顾大人样貌。”
不是。
白悦疑惑,这人为什么总是提顾清晏。和顾清晏有仇吗?
但是顾清晏仇家众多,和他有仇,实属正常。所以白悦很快接受了这个事实,道:“倒也不必妄自菲薄。我看夜兄气度不凡,定然不逊顾清晏。”
夜蜂对她的夸赞很是受用,但没有摘面具的动作。
夜蜂兀然道:“你见过我的。”
“但是你忘了。什么时候你想起来,我什么时候摘面具。”夜蜂淡淡道,“所以,猜吧。”
说不好奇他身份是假的。但夜蜂摆明了在诱她去追根究底,但白悦偏不。
若是江湖中人,阿莲应当能瞧出来路。可见非也。他对大礼的财政、州政颇为熟悉,目光长远,必然是擅长谋篇布局之人。
白悦心里转了一圈名字里带青,又和太子有关的人。
杜青洲?没可能,那小子别说扛枪了,抗狗都费劲。
江群青,两朝老臣,年富力强儿女双全,与太子一派常有往来,但不掺和争斗。不可能。
忽然,白悦脑子里冒出来一个人名:李青行。
然而马上被她排除了。
太子的嫡亲弟弟,镇北将军李青行。七年前驻守北疆,这几年间将北敌一退千里,是礼朝守住北方的一重重壁。怎么可能闲的发慌跑来陪她在这山旮沓里晃。
白悦思来想去,也没想出个结果。不过她猜夜蜂是兵部的人,因为军权方面太子不让她插手,兵部的事情她只知个大概,几位官员止于浅交。不熟悉也正常。
白悦没有为难自己,来日方长,她就不信摘不下这面具。
走出灌木丛,道路就平坦开阔许多。二人早已进入快马加鞭,日夜兼程,一路未歇,赶至竹南县。
竹南县从版图上看着很大,辖区几乎包裹了丰州南部大半区域。但因为南部人少,辖属的镇乡不多,竹南县大约只有千户左右,层级上只属于中县。
刚到城关镇时,原本见到个穿着像个衙役的年轻人似是守在镇口,左右闲逛。二人走上前,年轻人却睁大双眼,面露惊慌。
夜蜂察觉有异,脸色一沉,立刻亮出银枪,横在白悦前。
结果年轻人慌里忙慌地往镇内一溜烟逃去了。
夜蜂:“……”
白悦忍俊不禁,她拍了拍夜蜂,打趣道:“面具吓人呐。”说完,笑着越过他,往前走去。夜蜂摇头,跟在她后面,一起进了镇子。
从京城到竹南城关正常脚程大约一个月,白悦快马兼程,硬生生提前了半月到达。想必比起惊喜,当地官员惊吓是更多。
故而白悦进了镇子后放慢脚步,耐心地给她未来的下属们充足的准备时间。
二人逛了圈镇中心,熟悉熟悉竹南人情风土。白悦打听了一家最气派的酒楼,到店里要了间上房。直到差不多日渐西斜,白悦才领着夜蜂,往县衙去。
再说县衙那边。
竹南县平日没什么大事。县令丁忧离开后,竹南县衙各人本来略有懈怠,但接到消息称冠绝天下的白相要到这小地方来当县令时,县衙上下无不诚惶诚恐,商量着要将府衙上下好好清理打扮一番。
接到衙吏慌忙来报时,县丞正在指挥着人,把清洗好的帘布重新挂到大堂中。
白悦这一来,可把县丞吓坏了。不仅今天人没齐,清理工作也才进行到一半不到,这可如何是好?
县丞赶忙让人去召没到的人,又把在库房清点卷宗的主簿拎出来,所有人一起在县衙里擦灰的擦灰,捡树叶的捡树叶。一通忙乱,才将县衙收拾得井井有条。
夕阳西下,街上都开始飘起饭香了。这位新来的县令大人仍然姗姗来迟。
有的衙吏年轻,挨不住饿,偷偷问县丞:“大人,要不咱们先去吃个饭?”
“去,懂什么。好好站着。”县丞挥挥手,让他站到该站的位置去。整个县衙的人整整齐齐站在院里候着。
门外,久候的脚步声渐近。县衙众人心中提了起来,紧张地望向大门。
她来了。
众人见她的第一眼,就知道她定然是名动天下的礼朝第一女相。
一袭素白衣袍难掩清傲神色,她跨步走进,衣袂翩然,如掠过竹枝的明月清风,令人神怡。
她带着笑,目光炯炯。未见传闻中从高位跌落的颓败丧气,反见君子风流,灼灼风华。白悦站在众人之前,一拱手,朗声道:“诸位,久等了。”
县丞忙带头喊道:“下官——”
众人方醒,纷纷合手弓腰,齐声洪亮道:
“拜见——白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