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生答应,解了钱袋交给白悦。郑老翁瞧见,嗤嗤嘲笑。
白悦对老翁笑道:“您也把身上钱币借我一观。”
“他的钱有问题,为什么要看我的?”郑老翁不服,但还是把藏在货车下的钱箱掏出来打开。
白悦弯腰细细翻看袋子里、箱子里的钱,四周看热闹的人堆积越来越多,甚至有好事者凑上前来伸头围观,夜蜂见状有阻塞街道之兆,便驱散人群。
“散了,没什么好看的。”
他身高腿长,猿臂蜂腰,背着布包的长枪,虽然戴着面具,但周身气势迫人。众人慑于其威,皆议论着散开。
好一会儿,白悦才对长衫男子道:“此一枚,却非真币。”
韦生大惊,想到刚才白悦所说□□案的后果,冷汗淋漓,忙道:“大人,学生不知啊!”
“无妨,你于此案无关。”此人谈吐流畅,行止坦荡,白悦先前让他递出钱袋,他并不回避,直接交出。并且原钱袋中,零散混有两枚假铜币,如有心用假,何必分成两次付款。白悦并不觉得他可疑。
“严格来说,这铜币也并非伪//币。”白悦举起一枚钱币给众人看,“此钱外圆内方,形制准确,雕刻清晰,铜料迎光而看看隐泛着银光,是我朝铸币特用铜料。钱内方洞内,阴刻有铸造币局编号、年月。铜币铸模精细如此,造价高昂。伪铜币通常只造一个母模,再大量灌铸。否则造出的钱币甚至抵不上造母模的费用。故而伪铜币定是质地粗糙、集中出现的。与此币制作精良不符。再观你袋内、老翁箱中,再无其他伪//铜币,非集中出现。因此我说它非伪//币。它形制用料虽对,但重量要轻上许多,观其侧,比其他钱币要薄。看来是有人使坏,削薄铜币,想要将此钱一分为二。是以说它非真币。”
“此枚钱币非真非假,不宜流通。背后案件我会调查,它作为线索,我需没收,作为物证。”白悦道。
“是。”韦生心服口服,没有异议。从钱袋中掏出另一枚铜币,递给老翁道:“老伯,是我未能识清。”
郑老翁见状,那激怒模样去了大半,没接铜钱,只一挥手道:“算了,我本就求个公道而已。一枚铜币,我老翁也不在意。菜你拿去吧。”
一番争吵就此化解,韦生感激,连连道谢后离开。
白悦见郑老翁气消去,想与他攀谈。但方才她为鉴币,说了一通官话。老翁这么恨当官的,想必心中不悦,这会须要软下性子来。农人对自己的产品是最为自豪的,故白悦挑起个瓜左右看,恭维道:“这瓜果饱满鲜亮,郑伯应是费了不少心思。味道一定不错。”
郑老翁本缓和下来的脸,又绷紧了,他朝白悦翻了白眼:“废话,那还要你说!”
“郑伯,我才刚帮你解决个问题,至少也不要对我这么凶啊,我可是女娃娃。”白悦无辜地眨眼。
郑老翁却不吃这一套,他冷笑讽道:“女娃娃又如何?刚才谁说自己是父母官的?吃了俸禄,还人清白本就是你的活儿,有什么好邀功的。再说,靠老翁我自己也能辨得出真假,说得过那书生。有你没你,都一样!”
这是完全不给面子啊。
白悦心中叹气。
“郑伯,我是新任竹南县令,不才曾在京中大理寺轮值两年,处理过不少案件。如果需要的话,我们可以谈谈。”白悦诚恳道。
郑老翁听后思量几分,最终还是怒道:“那又怎么?京城威风过又怎么样?还不是得发配来当县令?有什么用!”他挥手赶走白悦等人:“走开,别挡着我做生意!”
老翁对官员意见太深,连简单沟通都不愿意,何谈谈论案件?白悦决定徐徐图之,于是她揖礼后,便带着人离开了。
郑老翁气呼呼地看着白悦离开。
刚才,他感到白悦与那些人似乎不同,心里别别扭扭地想道,这女娃,还有几分本事。可他绝不会再相信官府了,郑老翁哼出一口气,继续摆弄车上瓜果,吆喝起来。
“郑伯大集时,在哪里落脚?”回去路上,白悦问于诚文。
既然之前郑老翁闹过几回衙门,应当对老翁特别注意过。白悦猜,县衙的人对老翁的行踪应该是比较了解的。
于诚文知道白悦所想,于是道:“大集一般举行七日,郑老翁白日在集上摆卖,晚上在镇东的破庙里歇脚。”
既然还有七日,白悦打算今日集市散了再去找郑老翁。
三人回到府里,吃完饭,白悦和于诚文议了会儿事,就跟着夜蜂习起武来。
自从那夜之后,白悦经常和夜蜂一块练操。夜蜂教了她一些基础的拳脚,但更多的是白悦自己练跑跳和马步。不得不说,一阵大汗淋漓过后,白悦晚上很少做梦了,睡得安稳。于是她更积极地找夜蜂练武。
于诚文实在看不得二人眉来眼去地在院中习武,一到这个时候,就赶忙躲进自己房内睡觉去了。
一直到了傍晚,日渐西山,昏黄的霞光中竟然淅淅沥沥下些雨。这小雨还不足以阻拦白悦出门。晚饭后,她换了身衣服,提着一盒伙夫做的小点,撑伞出门了。
镇东的破庙不大,原本是有香火的。然而几年前惨死过人,案子太凶,人们心里畏惧,渐渐不敢来上香。没了香火钱,维持寺庙的道人陆续离开。后来,这庙又有传出闹鬼,人们再不敢来了,于是小庙逐渐荒芜。
白悦来到庙里时,郑老翁正在破庙里吃着一个夹着咸菜的馒头,旁边生着火,火边上烤着一块薄薄地麻布,另一块麻布盖着他的菜车。屋顶有些漏水,虽然车停在水滴不到的地方,但破庙太小,潮气还是让盖着的麻布洇湿了不少。
郑老翁看见白悦,脸已经板起来了,本来要骂。可白悦这会儿没穿着官服,穿的是寻常女子的浅粉花布裙,一头长发挽了发髻,簪着时兴的流苏玉兰,清雅秀丽。
她蹲到老翁身边,打开食盒,里面列着白玉蒸糕,桂花甜酥,蜜香排骨、清蒸肉丸和炖藕汤。
“郑伯,聊聊呗。”白悦拿出碗筷,盛了一碗汤。藕汤清香四溢,泛着诱人的油光。
郑老翁虽然凶,但是对这么灵清的女娃,再想骂,也骂不出口。他肚子饿的咕咕叫,然而,面对美食诱惑,他还是很有骨气地瞪了白悦一眼,背过身不理她,自己咀嚼着他的干馒头。
白悦放下碗,在拢了些干草堆成一个垫子坐下来,抱着膝盖,撑着下巴,自言自语道:“我大概听说了一些您的事情。若是论血缘亲人,我们家现在也只剩下我了。当年家中遭匪,只有我一个人逃了出来。走在路上,尤其是过节时,看见别人一家美满和睦,便觉得自己像游荡于世间的孤魂。”
“您可能经历过一些事情。我在京城数十年,官场里的东西,我见过不少。有时是让人觉得心寒心凉,不如避而远之的。可换个角度想,如果所有人都这样做,那现状永远也不会改变。”
郑老翁听见她这番剖白,默默转过头,问她:“那你都当上官了,给家里人报仇了么?”
白悦苦笑道:“还没有呢。不是每一个事情都能有结果。”
“那你在这里说个什么。”郑老翁虽然抱怨,但语气已经没有这么强硬。
“但是我还没有放弃啊。我想,您也没有放弃吧。”白悦捏起一颗桂花酥,小口咬着吃。
“王家愿意来上门给您赔钱,那数目一定不小,至少能吃喝不愁度过下半辈子。可您却坚持到镇上卖菜,一个铜板不对也要与人争吵,宁愿住在这漏雨破庙啃干馒头,也不肯多花钱。”
白悦桩桩件件地数着。
“那么,省下来的钱,您要做什么呢?”
郑老翁背过脸,抿紧不断颤抖的嘴唇,眼眶发红。
白悦起身,拍了拍身上草屑,轻声道:“我与他们不一样。有人存报国心,却被族中所累;有人聪明计算,只为守住小家;有人如履薄冰,恐被巨轮碾过;有人力不能及,只冷眼旁观,独善其身。”
“可我不一样。”
白悦站在庙中,微微仰头。庙中跃动的火光映照她沉静的面容。
“我只有一个人,只做一件事。”
“身死道消,绝不后悔。”
庙外,夜蜂和于诚文安静地站着等白悦。雨密了起来,但于诚文还是听到了白悦的声音。他的手捏紧骨伞,问夜蜂:“白大人说的……是真的吗?我是不是不该听这些。”
“嗯。”夜蜂罕见地回应他,声音平静,“京中人人皆知。”
于诚文不语,二人又是一阵沉默。
过了一会儿,白悦走出来,撑开伞,对他们俩道:“走啦。”
转眼她看见于诚文用悲悯慈祥地目光看着她,不禁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于大人,有话说?”
于诚文摇摇头。夜蜂走上前来,不着痕迹地挡在二人中间。
白悦觉得有点好笑,她伸手捻了捻夜蜂袖侧的布料:“有些潮了,回去换身衣服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