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儿说的对。”美髯公捻须道。
“太子禁足迟迟不出,可见圣心已失。圣上向来择优而立,如今圣体欠安,若有废立,选任之事不会拖太久。三皇子、五皇子、六皇子现已分别接手太子的事务,其他几家都在派人接触,王家也是该有所表示了。”
他说的不错,此时若是上对了船。那么新帝上任之时,王家便可跻身顶级世家。
一直听着争论的老翁从鼻子哼出一口气,在场所有人都止住话头,向他一揖。
老翁睁开眼,浑浊的眼珠扫视众人,缓缓开口:“户部和御史台,要尽早布局。礼部也可进一步动作。”
“至于丰州,继续盯着吧。”
一锤定音,众人皆应。
“四叔无需多虑。丰州层层把守,都是自己人,二十年都未出过岔子。白悦手无寸铁,背后无人,无需太过担心。”回去路上,美髯公见持扇老者依然不得展颜,出声宽慰。
“丰州安逸已久,只怕疏于防备。”老者摇摇头,“希望是我多虑了。”
美髯公拍了怕他,二人站在一片金碧辉煌,琼楼玉宇间,不再言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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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至刚过,竹南的天气变得反复起来。
明明一刻钟前是艳阳天,后一刻便乌云密布,下起瓢泼大雨。
白悦还在书房内,提笔在案卷上做注释。
她在竹南已有一段时间。
竹南政务相较于她在政事堂时轻松不少。但因为案卷错漏百出,衙内档案记载风气不正。她正在抓着县衙上下重修近两年的文书,顺便重新核对竹南百姓的户籍、粮司、商税、水利等各方面记载。白悦自觉要求不高,但小县衙投闲已久,各官吏哪见过京中政事堂利落严整的办事风格?顿时县衙上下哀声遍布。白悦亲自给他们训了几次,才将各司职的运转重新梳理清楚。
如今,一年的案卷快要修完,白悦正在核对最后一遍。
“竹南夏季水患不少,得对粮仓做些调整。”白悦自言自语道,“是换址呢,还是垫高呢……”
书房门半掩,夜蜂从外推门而入。他拿来一壶茶,边给白悦蓄上,边道:“京城消息。各家争斗,欲立新储。”
白悦嗤笑一声,头也没抬,道:“世家真以为是给他们挖宝贝呢。二皇子已逝,三皇子柔弱,四皇子封王,五皇子是个酒囊饭袋,六皇子资质平庸又自命清高。哪个能堪大任?”
夜蜂听着她毫不留情地把自家头上兄弟都骂了个遍,等了半天,没等到后文,忍不住道问道:“还有七皇子和八皇子……”
“八皇子还小,此时立储,易受外戚影响。咱们老皇帝还在呢,不会想不到这一点。”白悦停笔,“七皇子军功赫赫,确可一争。不过人家也得愿意才行。”
“怎么说?”夜蜂将茶壶放在窗边的木案上。
“真想有动静,一年前就该有了。”白悦撑着下巴,看着窗外的雨渐渐稀疏,“但凡要争抢,趁机落井下石才是人之本性。没有这么做,就证明所求不在此。”
于诚文迷迷瞪瞪地敲开书房,道:“大人,我们回去吗?”
于诚文身为主簿,手里要修校的卷宗比白悦少不了太多。每日一到衙门里,经常一头就扎入堆成山的文书,直到日落西山才虚晃着眼神醒过来。今日只有早衙,他盼着放值回去好好睡上一觉,赶紧过来催人。
于诚文欠债搬进县令府的事情,全县衙的人都知道了。同情者有之,嘲讽者有之。但与以往不同,大家表面上都对他多了一份客气。这是因为他现在是除了夜蜂,离白悦最近的人。在别人眼里,他跟着白悦进出,时常给白悦解答不熟悉的东西,俨然是白悦心腹的模样。于诚文自知不是如此,他人畏惧的是白悦的地位与背景,他只是沾了些光。
然而,不得不说,就是这一点点的光,让他从多年的冷眼中得以喘息。加上在县令府住着大房子,吃着大膀子,整个人都幸福圆润了不少。除了夜蜂对他越来越冷酷外,这是他在竹南过得最幸福的一段日子。
白悦应了他,起身收拾了些案卷,准备带回去继续看。
走出院中时,雨已经停了,明亮日光照映地上的水影粲粲。三人走到衙口,见到许多人带着孩子在等着放值的县官。
“嗯?”白悦疑道,“这是?”
她未站定,一个圆圆的的垂髫小女跑到她跟前,脆生生道:“仙女姐姐,你有没有见到我爹爹呀?”
“哎呀,修修。别拦着大人。”小女身后是一位年轻妇人,穿戴齐整,面带歉意。
白悦觉得有趣,戳了戳她软软的脸蛋:“嘴真甜,你爹爹是谁呀?”
“修修,不得无礼。”马县尉从身后走出,小女孩欢快地贴到他腿边,“小女顽劣,白大人见谅。”
“无事,令嫒活泼可爱,很是讨喜。”白悦向年轻妇人微微颔首道,“这位想必是夫人了。”
“见过白大人。”年轻妇人有些拘束,“今日大集,修修要她爹一起逛,故在此等候。”
“大集?”
“竹南每隔两月有一个大集,铺子多,一家人逛逛,凑个热闹。”马夫人道。
“原来如此。”白悦恍然,马夫人和马县尉与她寒暄几句后,一家子人便往集市去了。
马贵一家很是和睦。白悦看着他们背影想道。
“去逛逛吗?”夜蜂看她出神,以为她想去。
“嗯?也可以。”白悦心想也是个了解此地民俗的机会,便同意道。
于是,于主簿负责带路,三人来到竹南大集。
大集上人来人往,小摊子云集。大多是出售些种植的蔬果或者是手工的物件,如织物、木艺之类,零零杂杂往地上一摆,便算支起个摊子。
白悦随意走走,偶尔停下脚步与摊主聊聊。来人多是周边村庄的农户,几乎未见外商。白悦琢磨着,整个竹南,外人都很少,哪怕是丰州其他县的人。连这种大集市,四处游走,倒买倒卖的商人也少。
忽然,前方传来一阵吵嚷。白悦看去,见一架摆满新鲜果蔬的摊车,一个白发老翁站在车前,抓着个长衫男子正在争论。走进细听,原来是老翁认为长衫男子给了假铜钱,长衫白面男子坚持说自己给的是真钱。
“啊,这是郑老翁啊。”于诚文认出人来。
“你认得?”白悦问。
“认得。郑老翁是华村人,脾气拗。他唯一一个儿子给王家做活计,年初时出了意外。王家人给他赔了钱,他揪着王家人来告官,说是王家人害死了他儿子。但又没有证据,在衙里叫了半年冤。后来是刘县令劝走他的。”于诚文道。
白悦观察四周,这种涉及钱币真假的问题一般都会有人上前帮忙验看。然而,人们都躲得远远的,探头探脑地围观。应当是知道这老翁脾气执拗,又得罪过王家,不敢相帮。
这个案子事关王家,说不定暗含线索。白悦想与老翁聊聊,故打定主意帮忙,走上前去,正想说话。那长衫男人是镇上人,认得白悦,见到她来,忙退一步作揖。谁知老翁见白悦一身官袍,面部狰狞起来,炮口转向,对白悦狠狠道:“去!狗官!”
“?”白悦与他素不相识,一字未说,平白得了个狗官的名头,不由笑出声:“大爷,我这狗官来帮你钱币断断真假如何?”
“不要!”郑老翁短钉截铁道。
长衫男子喝道:“莫不是你心虚,不敢给白大人论断吧?”
“你这没须的阉人贼孙,心虚的该是你!拿些短斤缺两的铜钱蒙骗我一个卖菜老翁!黑心烂肺,不得好死!”郑老翁痛骂道。
郑老翁措辞难听,给长衫男子气得七窍生烟,但县官在场,男子不愿意失了体面,扭头不言。
“有话好说嘛,给我瞧瞧,什么钱币把您气成这样。”白悦朝郑老翁伸出手掌。
“你个女娃娃家,关你什么事!”郑老翁对官员的敌意很大,他厌恶地瞥了白悦和于诚文。
白悦斥道:“我乃本县父母官,下至啼哭婴儿,上到古稀老人,生老病死皆归我管。再者,你手上虽是小小铜币,若是有□□横行,那就是关乎大礼国运的大案,罪者可是要杀头的。我自然有责任察看一二,还请老人家不要阻拦官家办案。”
老翁听白悦一番道理,看她威厉模样,仍瞪着眼,手却松了,不情愿的递出铜币,愤恨道:“小小钱币有问题都要杀头。那写横行霸道杀人放火的人却逍遥法外。”
白悦知道他心中是因儿子之死对王家和县衙不满,但大庭广众下不便多问,于是假装没听到,专心看起手里的三枚铜币。
众人都好奇地看着白悦。
“敢问兄台尊姓?是做什么营生?”看了半晌,白悦开口问长衫男子。
“白大人不敢当,免贵姓韦,学生还在书院习书,备着今年秋闱。”长衫男子道。
“韦公子。这三枚铜钱是你给老翁的吗?”白悦问道。
“是。”韦生道。
“可否将今日身上所带的钱都借我一观?”白悦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