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离开的时候,是艳阳高照的时候。
这次去美国是从香港出发。原打的主意是顺便去香港玩几天,然而我到香港后却看到台风将来的消息。怎么看,台风都要在我起飞的那日经过香港。
算来算去,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我倍感无语。而随着台风警报的升级,香港的地铁公交开始停运,譬如太平山、叮叮车这样的旅游项目也不再对外开放。我只好临时改道去港大,溜达一圈算作是来了个之前没来过的景点。
从港大出来,又收到推送消息,说回尖沙咀的地铁可能也要停运。来的路上我已经发现出租车不好打,见此就急忙往回赶。
或许是因为台风警报,港大地铁站的长廊里行人寥寥,都是往学校走的,唯独我一人逆流而行。
快走到转角处时,余光看到有一个人和我擦肩而过,然后他停下了脚步,似乎在看着我。
我本不欲多管,冥冥之中却觉得有些异样,就也停下脚步,转头看去。
那人也正看着我。
我们对视或者说对峙了快有几十秒。
那个人犹疑地开口,准确地叫出我的名字。
我茫然地望着他,记忆里一片空白。很惭愧,我又没认出来。
他也意识到了这一点。神色中有一丝失望,随后主动说道:“我是C。”
C?
“好久不见。”他笑着说。
我错愕地望着他。
C变了好多,变成了和从前全然不一样的人。若非他笑起来的时候仍有几分从前的影子,我绝不会与他相认。
而他也是如此。
C朝我走近几步,笑了笑:“你变化很大。”
这是经典的久别重逢后的开场。
“好巧啊。”我喃喃自语道。
“是啊,谁能想得到呢。”
我的手下意识地抓紧了背包带子。这真的好巧。我断乎没有想到会在香港的地铁隧道里遇到C。按理来说,他现在应该在澳大利亚才对。
“你怎么在这里?”我问。
C说:“回来看看,刚好在香港转机。你呢,你来香港玩吗?”
“不,”我说,“我要回美国了,只是路过而已。”
“你的飞机是什么时候?”
“后天。你呢?”
“原定是今晚,但是被取消了。我改签了明早的一班,希望能飞走吧。”C开玩笑似的说,“要不是因为航班取消,我们可能就碰不到了。”
我既喜欢也厌恶这样的巧合。
“是啊。”
我不是能言善语的类型,此情此景下更是不知道说什么好,就问C下一站准备去哪玩。
按理来说,C是准备去港大参观的。然而我这么一问,他就改口了:“你去哪?”
这一幕又很像多年前我们突发兴致在芝加哥和纽约结伴游玩。人生或许就是一个又一个循环,永无终点。我在心底叹了口气:“准备回尖沙咀,怕等会儿地铁停运。”
“那就一起吧。”C说,“我订的酒店刚好也在尖沙咀。”
回程的地铁上乘客寥寥,平添几分尴尬。
好在C比我会找话题。不知道聊什么的时候聊近况总是没错的。他问起我读博的事情,我一一答了,然后也问起他。
C说他年初毕业,目前的工作已经趋于稳定,PR也指日可待。澳大利亚的工作环境相对比较宽松,他整体上对现在的生活还算满意。
对于当年从美国转学到澳大利亚的事情,C态度暧昧,仅以“想换个环境”一笔带过。
如今我们的关系几近陌生,他当然不会对我说起细节。因此,我也没有提起高中聚会上所听到的传闻。
同样地,C也没有说起他的前女友。
我们聊的都只是工作、学业,再也不能触及更深入的话题。
“记得那年在纽约,你说你想去谷歌工作。”
“可惜没有去成。”他问,“你的PhD还是念社会学吗?”
“不,我也换了专业。”
这个时代并不欢迎人文学科,我最终成为了随波逐流的那种人,攀援而上,企图在洪流中寻得一块浮木。
当年嘲讽C放弃硬件转学软件的话,如一枚回旋镖,直冲我而来。
C一时没有说话。
地铁呼啸着向前,我盯着门上方的广告。
“但你还是念了PhD。”
“是。”
“为什么?”
我给出了万无一失的回答:“可能是因为不想上班吧。”
C笑了。
“但是读博也很难,走一步算一步吧。”
“你一定可以。我相信你,毕竟,”他淡淡地说,“你的运气一向不错。”
这又从何谈起?我不明白。
我等着他的下文。C却没有解释,而是沉吟片刻,忽然说:“如果有可能的话,我还是想做硬件。”
我默然无语。其实,若是全然没有生活压力的话,我也会一直学社会学吧。
“在外人看来,现在我的工作已经蛮好了:收入不错,也没有很忙。但是我不开心。”他说,“这种感觉就像以前打竞赛的时候一样。所有人都指望我比赛拿名次,所有人都告诉我这件事坚持下去能给我带来好处。但是从没有人问我喜不喜欢,也没有人问我想不想放弃。这种感觉就像被绑架了一样。”
“既然这么不喜欢,为什么还要学CS呢?”我问。
“你喜欢你即将入读的专业吗?”
“喜欢。”我想了想,“比不上社会学,但也是喜欢的。”
“真羡慕你。”他简单答道,“而我,我的理想要给现实让道,所以我过得不好,我过得不开心。”
我望着他。我一直以为C是一个不会生气的人,这也是我第一次在他脸上看到愤怒的神情。
C几乎是愤然道:“这几年来,我过得是一塌糊涂。”
我试图透过这张愤怒的面孔看到曾经的他,却失败了。
台风前夕的尖沙咀也没什么好玩的。我们逛了逛,随便找了一家店吃饭。
“点个豆腐鱼吧。”C翻看着菜单,“我记得你喜欢吃。”
我望着菜单愣住了。
我对食物的博爱远超旁人,几乎来者不拒。所以很少有人知道我偏爱什么,就连我妈也未必清楚。
而C居然知道。
“我记得我们在纽约连续两天去同一家中餐馆吃饭,你都点了石锅豆腐鱼。”C怀念道,“也不知道纽约现在是什么样。”
我很想说些什么,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没想到你还记得纽约。”
“当然——”他似乎想说些什么,我望着他,他望着我。
“点菜吧。”我说。
“好。”
有些话还是不要再继续说下去为好。尤其是,我们即将前往不同的方向。
很快就到了告别的时候。
“下次来澳大利亚玩的话,记得告诉我。”他说。
“有机会再见。”我说。
这是成年人惯有的客套,我们都已经说得很熟练。
新闻上说台风逼近的步伐有所放缓,也有转向的趋势,也许C明天能顺利起飞。
我们之间似乎总差一些——也许是缘分,也许是感觉,也许是时机——所以我们不能成为真正的朋友,也不能真正理解彼此。
我们总是一次又一次擦肩而过。
“等一下!”我叫住他。
C疑惑地望着我。
我拿出手机,给他看了一张照片,是当年在密歇根湖畔,我从另外一个角度拍的。虽然没有波光粼粼的湖景和群群飞鸟,却有芝加哥downtown绝美的天际线。
“我想,”我说,“很多风景即便换一个角度也依然是好看的。”
C怔了怔,看向我。
我看着手机,没有和他对视。
“能把这张照片发给我吗?”他问。
“好。”
末了,他忽然说:“如果……”
“如果什么?”
“没什么。”
我没有再追问。
说起来,C才是最符合crush定义的那一位。我好像只是很短暂地也很草率地喜欢了他一下。
我还记得高三圣诞节前夕他穿着橙色冲锋衣站在雪地里的笑容。那是我今生今世,唯一一次体会到被击中心脏的感觉。
可惜也仅此而已。
时间过去了太久,我们都变成了自己不认识的样子。我知道终有一天,我会忘记那个橙衣少年,正如我忘记一个童年玩伴的名字、忘记我和A的相识、忘记我为什么会喜欢B。这和记忆无关,我们只是彼此生命里的路人罢了。
岁月匆匆,不允许我们留下更深的烙印。
第二天,C发消息告诉我他的航班即将准点起飞。
第三天,台风很懂事,擦着香港南部悄悄过境,我的航班未受影响,也同样飞往美国。
漫长的航程之后,我在纽约JFK机场刷到了C的新动态。他发了我拍的那张照片,附言:
“谢谢世界的另一个角度。”
我给他点了赞。
我们从此再无联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