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藏之行结束后,我回到四川继续旅行计划,但是没过几天,我的solo trip就被仓促地打断了。
在哲蚌寺得知的事情给我带来了超乎想象的影响。
我做了一个很混乱的梦,梦见我在美国找到一份保姆工作,专门带一个三四岁的小男孩,小男孩的父母从未现身,等到父亲终于出现时,我惊恐地发现那居然是A。A漫不经心地表示他从前玩得很花,黄赌毒样样都来,好不容易榜上了富婆又偷偷在外面跟年轻女孩玩,这个孩子是被他妈妈生下来敲竹杠的,当然他现在已经离婚五年了……
我被吓醒。背后出了一层冷汗,连床单都潮了。
彼时我在成都,春熙路上直到深夜都热闹非凡。我随便找了家店点了夜宵,直到坐到熙熙攘攘的人群之中,我才找回一些实感。
这样不行。我当即改签了机票,回到家乡。
其实,我对我家乡的城市并无很深的感情。我在那里住了差不多16年,从高中开始,就鲜少回去。
我漂泊过许多地方,从一座城市到另一座城市,从一个国家到另一个国家。有时候我感觉自己像是一个无根的人,无牵无挂、四海为家,给我一个背包和一双好鞋,我可以走遍全世界。
我常跟我爸妈说,如果不是因为他们,我可能都不会回来。
这是真的。
我爸妈始终不太理解我为什么回国不找个离家近的工作,也不理解我为什么还想出去继续上学。我家算是大城市,比不上上海纽约,但也够我折腾。且我和我们这一代大部分人一样是独生子女,找个清闲的工作躺平似乎是一种非常理想的状态。
我说不好。
总觉得这种一眼望到头的日子不是我想要的。
离开前的最后两个月,我除了回了一趟上海又去了一次北京以外,一直在家乡呆着。
这座城市也变了许多。
我顶着烈日去了许多地方——初中的楼早就拆了且重建、曾经的肯德基已经被新的商场取代、地铁又开了新线路、路被拓宽了……如果不是一些老街还保持着从前面貌,我想我看这座城市会彻底陌生。
我对这里没有太多牵挂。当年玩的亲密的朋友早已走散在漫漫人生长河中,只能在逢年过节以及彼此生日时送上祝福,剩余的只有话不投机。
我一直怀疑,我之所以会念念不忘A和B,其实是潜意识在努力增强一些和我家乡的联系。如果没了年少时的怦然心动,我对这座城市的记忆还剩下什么呢?我的意思是,总得有一些家人以外的东西吧……
八月上旬,我的一个朋友特意从外地赶来为我践行,她还特别提出要去某某寺庙上香。
“你求什么?”我问。
“求姻缘。”
我感到匪夷所思。那座寺庙近些年香火很旺,我也听人提起过,但是大家去仿佛只为了祈福平安,并不刻意去求什么。
“这是啥说法?”
“你不知道……”她神秘地压低声音,信誓旦旦跟我说了一番关于那个寺庙有一位高僧的事情。说实话,我听着很像一种新型的都市传说。在去过西藏后,我越发觉得只有心诚则灵,如果不是诚心诚意,恐怕求了也无用。
但是她都这么说了,我自然要奉陪。
“说起来,我以前也去过一次。”我忽然想起初三那年,大家一起去上香的日子,“那时候都说那里求学业最灵。”
“那你不得去还愿?”朋友提醒道,“你都深造到了这一步,咋说也算学业有成吧?”
大概是吧。
和朋友去上香的那天,我才发现这座寺庙变化很大。
“之前来的时候,这里路都没建好。”现在已经有了气派的正门和新修的鼓楼、钟楼。
“我跟你说,肯定是灵的。”朋友说,“咱们上高中那会儿,你在灵隐寺求的签不就灵验了么?”
从灵隐寺回来后,我确实时来运转,以至于后来不费力就混到了一份梦校offer。这种好运多少人都羡慕不来,据说现在这事已经成为了我们高中口耳相传的轶闻,用我朋友的话说:这在哪里都是一段佳话。
“你后来去还愿了吗?”
“呃……没有。”
她很不满意:“等会儿你也上两炷香。”
十年前这里就人山人海、香火甚旺,十年后更是人头攒动、更甚从前。我朋友拉着我磕了头、上了香,她原想系个红布条,却因人太多而放弃。
“你想上山看看吗?”我问。寺庙扩建之余也修缮了通往后山的路,包括曾经不对外开放的一些罗汉像、殿,现在也可以进去看了。
“好啊。”她说,“你说,你之前系上去的带子还在不在?”
“十年啊!早没了。”
“去看看呗,你还记得是哪棵树吗?”
“这个记得。”那是棵长得很标准的树,我也不知道该怎么描述,总之人有人样、树有树样,那棵树长得很标志,一看就是树中俊杰。
上次来的时候,爬山差点没把我累死。这次因为有了新修的台阶和栈道,不怎么费劲就上来了。我一眼就看见那棵树,还在原地,但是似乎长得茂盛了一点点。上次,它的树枝上只有稀稀拉拉几根红布条,现在已经快被红布条淹没了。
“没指望了。”我叹气,“我的布条估计早就被风吹落不知道烂在哪里了。”
“谁说的,我帮你找找看。”我朋友很有兴致地上前扒拉起来,专找那些陈旧的、有年份的红布条。
我不知道她为何有这样的好兴致,只好也装模作样地翻起来。注意力早就被别人写的东西分散去了:这些布条有新有旧,求的东西却大同小异,有人想要发财、有人想要升学、有人想健康平安、有人想共结连理。
也有一些稚嫩的字迹,写着要当三好学生或者去哪哪旅游。也有一些伤感的内容,密密麻麻写下一大串为家人祈福,或而简短地写着一两句让人读来眼酸的话,末了却并无署名。也有叹息自己命运坎坷的,似乎已经不求上天垂怜,只求内心自洽。
“找到了!”我朋友忽然大喊起来,“这是你吧?”
我震惊了。
十年啊,这布条质量可真好。
她的手里拽着一截褴褛的布条,下端已经在风吹雨打中烂了一部分,只剩下我的姓氏和名字第一个字的上半截。也亏了她能认得出。
布条的上半部分也破破烂烂,勉强能看出我歪七扭八的字写的是“永远开心,永远自由”。
我忽然感觉到了一种久违的伤感。这根布条明明白白地告诉我,时间过去了那么久,而我被困在成年人的围城里,始终没有得到年少时就渴望的开心与自由。
我似乎长大了,似乎有能力了,然而在另一方面,也更畏手畏脚、瞻前顾后了。从前的勇敢和冲动离我而去,我开始恐惧失败,开始担忧于岁月的流逝,开始回避不善处理的问题。
我可以对我上司提出一个新主意,却再也无法在漫漫长夜正视自己的恐惧。
我想,我已经开始衰老了。
“你想把它解下来吗?”我朋友问。
“算了吧。”经年的布条已经和树连为一体,除非用工具,否则轻易别想取下。我不知它还能在岁月里坚持多久,也许,它在这里的时间,会比我记得从前的时间要更长。
其他人的布条也在。我像许多年前那样,一眼就看见了B写下的“中考顺利”。
我不禁伸手触碰那根布条,仿佛感受到了15岁的B的手在上面留下的温度。
可惜,我们都事与愿违。年少时的愿望缩减了又缩减,最后只剩下无奈的妥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