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除夕那天,C更新了朋友圈。
他发了多年前芝加哥密歇根湖畔的那张照片,配文:“迄今为止,这仍是我看到的、拍下的最美的照片”。
我也从高中同学那里听说,C在大一刚读完的那个暑假就面临了突发变故,家里的资金链断了,供不起美国的留学费用。他本来想GAP一年再继续读书,却因为经济原因再也没能回美国。
后来他经历了辍学、筹钱、让步,从北美洲辗转到澳洲,读完了本科又读了研究生,直到去年找到工作,生活才终于轻松一些。
我并不知道这些年间他经历过这样的波折,如此说来,他偶尔在动态里透露出的失意也有了解释。对于他的坎坷,高中同学说起时也只是作为聚会上的谈资。
人们喜欢造神也喜欢毁神,看着从前的天之骄子跌落神坛,幸灾乐祸之余,大家倒是切实地同情起C来。
我想C并不需要这样的同情。
我只是衷心希望,他之所以对上一段感情从热情到凉薄再到残忍地离开,并非因为他本性如此,而是突如其来的打击让他变了一个人。
高中同学还说,C后来宣称他不喜欢美国,走了就走了,也没什么遗憾的。
希望他是真的没有遗憾——不仅是对于仓促离开的美国,还对于以前的那场竞赛。
无论如何,他还记得那年密歇根湖畔的美景。其实,那也是我平生所见的最美的风景。
年少时那点朦胧的喜欢早就烟消云散。我不知道C的前女友现在过得怎么样,也不知道B的前女友过得怎么样。我作为一个旁观者看完了他们的故事。批判之余,我只是很庆幸和他们谈恋爱的人不是我。
唯一的区别是,我仍会祝福C以后一帆风顺,对B却再也说不出这样的话语。
到了六月,我终于辞职,逃也似地离开了上海。
其实我一直不喜欢过于繁华的大都市——上海如此,纽约也是如此。
工作两年,我攒了一些钱,足够我潇洒自由地在中国玩上一段时间。
多年之前,18岁的我曾衷心地许愿:如果能收到梦校offer,我一定会去一趟拉萨,虔诚的还愿。
那年夏天的拉萨之旅因故未能成行。既然如此,不如补上吧。
所以我去了拉萨。在这个日光倾城、据说离天空最近的城市,我辗转于各个寺庙间,确实找到了久违的平静。
我好像没有特别的愿望,只是希望能放下一些东西。
去哲蚌寺的那天不知是什么日子,有许多当地的藏民来祈福。拉萨自由行最难的问题就是语言关,由于沟通障碍,我没搞懂他们祈福的缘故,只知道他们带了经幡、贡品等物以示诚心,稍后还要绕塔、念经。
我问其中一个老奶奶可不可以远远地看,她点点头表示可以。我便找了一个不远不近、视野开阔的地方,看藏民们开始做准备工作。
这确实是一座虔诚的城市。
就在这时,我听到有人喊我的名字。
一个穿白衣牛仔裤、显然不是本地人的年轻男人笑着迎上前来,我警觉地看着他,一点也没认出来。
“你不记得我了?”他显得有些郁闷。
我还是没认出来。
直到他自报家门,我才恍然大悟——这是从前A的好朋友。
“你这都能认出我?”我大惊。
“你没咋变!”他笑着说,“你来旅游啊?”
“对,你也是?”说起来,这位仁兄当年经常和我一起在倒数三名的位置徘徊,我们惺惺相惜,还一起约定苟富贵、勿相忘来着。
“不是,我在这边开了间酒吧。”他说,“今天出来溜达溜达。”
“你知道他们是在为啥祈福吗?”
“不知道。”他真诚地表明自己对拉萨民俗一无所知,纯粹是趁旅游旺季来这里赚钱罢了。
我笑了。
我俩把哲蚌寺剩余的地方绕了一圈,顺便交换一下近况。这位老兄还是和从前一样,俨然是个混子。他自嘲说开酒吧算是找到适合他的赛道了,高低算是干点正事。而且拉萨的酒吧生意挺好做,他也不用一年四季都呆在这里,只需要旺季来当酒吧老板,淡季依旧回家做点别的行当。
当我说我即将去美国的时候,他肃然起敬:“苟富贵、勿相忘。”
“还是你富贵的概率比较大。”我说。
他问我要不要晚上去他开的酒吧玩,就在市中心那一块。但我第二天就要离开拉萨,只好约定下次有缘还是在家乡见。
一同走下山的途中,我们闲聊起从前的事,他忽然笑着说道:“那时A还喜欢你,你记得不?”
我愣住了:“啥?”
“啊?你不知道吗?”他也愣了一下,然后乐了,“不是,那会儿我们一直喊你A太太,你是不记得一点啊。”
“不是,这难道不是你们起哄?”
“半真半假,你懂的。”他扬起眉毛,回忆起往事,“我还记得快毕业的时候,咱们班流行往校服上签名。”
“对。”
“我给你签了,你记得吧?”他说,“A也想签,但是他不肯让你知道。有一天去上体育课的时候,A让我望风,他给你写了一句话,没有落款。”
我呆住了。
许多年前那一句奇怪的“一切记忆保存在0与1之间”突然浮现在我眼前。我拿着衣服盘问遍了每一个可能的人,最终也无人承认,更没人想得通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我丝毫不记得我到处问的时候A是否在场,可我能确定,那时我完全没有想过这是他写的。
万万没有想到,在我不知道的故事的另一面,A居然也干过这种有一点浪漫的事情。
虽然只有一点。
我尽力笑着说:“天呐,我可一点都没发现。”
“哈哈,那是A藏得好。”他问,“不过,你们到底咋了?为什么突然不在一起玩了?”
我该如何回答呢。
我望着拉萨澄澈无云的天,再一次感叹于命运的戏耍。原来,双向暗恋这样俗套的情节也曾在我的青春里上演。
那个女生发来的谴责小作文仿佛也有了另一种解读方式。我曾以为在我的青春里,我没有被别人坚定地选择过,现在再看,也许是有一些蛛丝马迹的。只是很遗憾,那时我们年纪太小,而那个人也没有坚定地承认。
虽然他的沉默,也许是彼时最好的选择。
那天回了酒店,我打开电脑,输入“一切记忆保存在0与1之间”这句话,没有得到任何结果。
又打开ChatGPT窗口,它告诉我,0和1是计算机二进制系统的基本单位,这句话或许可以翻译为——“一切记忆保存在永恒之中”。
永恒吗?
我已经有很久没有想起A了。
他就像是年少时的第一道伤口,早已愈合,却记忆犹新。我曾经谴责过他、把所有责任都归咎于他,但是再后来,这些都归于平淡。
我接受了年少时许多误会难以和解的事实,也接受了一段crush终会过去的事实。可是我没有料想到,这个纯情稚嫩的故事,并非是我一人的独角戏。
这时,距离我最后一次见到他,已经过去了整整九年。
我想九年足够让一切都更了模样,况且我和他早无联系。
最后一次听说他的消息,还是从B口中。算起来,他今年应该研究生毕业了。按照B的说法,他不打算回国,那么他在美国的哪里?
我只短暂地想了一下我和A在美利坚街头偶遇的概率,旋即意识到这还不如我买彩票中大奖的概率。
更何况他可能已经有了对象,就算没有对象,又有谁会记得多年前短暂喜欢过的人。
不是每个人都和我一样念念不忘,就连我也几乎要忘了深夜里草率的表白、几乎要忘了阳光下飞驰而过的少年、几乎要忘了2017年纽约的大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