曙光熹微,温暖地日华照耀在王府庭院的竹林中,清风拂过,“飒飒”作响。
苏千皓半依在院内的交椅中,手持书籍,目光专注,不时地翻阅着。
一道轻盈的脚步声由远至近,传入他的耳畔,察觉到来人为谁,苏千皓立即放下书籍,满含期待地看向不远处。
感受到这莫名灼热的视线,江茉妍稍稍有些不自在,顿了一下后,遂调整好心态,神情自若地向他徐徐而去。
来到近前,江茉妍将手中的餐盒放置于院内的石桌上,打开木盖,率先取出一碗颜色暗沉的汤剂,递给了一直凝视着她的苏千皓,并道:“太医特地吩咐,每日一碗,不可耽搁。”
“好。”苏千皓眉目带笑,坐起身来,接过了药碗,不急不躁地喝了下去。
江茉妍站在原地,默然无声地望着这番场景。
待他用完,正欲取回瓷碗,却见其摇了摇头,用手轻柔且缓慢地推开,艰难地起身,来到桌畔,安坐于垫有软毯的石凳上。
而后,他看向抱臂而立的江茉妍,笑道:“为何这般姿态?这些年,我将养的身子极好,不必担忧。”言罢,遂逐一取出餐盒内的早膳,摆在桌面中。
瞧见他不似作伪的模样,江茉妍无声地轻叹口气,旋即迈步上前,与之相对而坐,接过他盛好的羹汤,尝了一口,却微微皱眉。
“昨日,你不该出手的。”
“嗯?”苏千皓偏头望向她,嘴角始终带着笑意,“你说的是教训太傅幼子吗?”
“太傅地位尊崇,朝野之中多有党羽,即便幼子再如何不堪,亦不可大庭广众之下对其公然动手,你这样,会落下骂名的。”
苏千皓倒是满脸无谓,“君臣有别,太傅固然位高权重,然终究是天家臣子,如若市井明日有异声传出,那便是太傅故意为之,诋毁王爷,罪名不小,你不必担忧。”
“……君臣有别?”江茉妍细细品味这句话,期间抬眸认真地打量着他。
俗语有云,‘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在这些上位者眼中,规则铁律皆是用来束缚平民的,即使升到太傅这种地位,每日亦需恭敬从礼。
想到此处,江茉妍不再多言,埋首专心用起早膳来。
苏千皓始终留意着她的动作,见其面色不对,当即又道:“我……昨日顾奉黎太过嚣张,若是酒馆内的伙计对其动手,无论是否有理,定会被捉拿入狱。即便彼时无事,过后亦难保住性命,所以……”
“所以你以病弱之躯,冲上前去主动挨了他一巴掌后,传令暗卫告知长公主,使得太傅今日殿前挨骂,连带着他那幼子亦被赏了几十大板。就在刑罚过半时,你主动站出,前去求情,这才没让内侍将其活活打死,太傅因此承了你的大恩。”
“……嗯。”苏千皓垂下手臂,紧攥着衣角,小心翼翼地问道:“你会觉得我,太过心狠吗?”
“不会。”江茉妍答得毫不犹豫,“若是我有你这样的身份,也会如此。毕竟太傅有天下众多才子拥护,与其不可硬碰。”
她的话音刚落,苏千皓悬着的心猛然间落了下来,他将桌面的菜肴向其身侧推近些许。
“我知道,即使我不曾动作,你也有其余解决的办法。不过,你我二人已经成婚,夫妻同为一体,你不必事事亲力亲为。从此之后,天家便是你的底气。”
“是吗?昨日,我已吩咐暗卫,让他们在顾奉黎回府路上把马车内其余人迷晕,并套上麻袋将其劫走,狠狠打一顿再扔回车中。可你行事那般快,我倒是白白安排这一番行动了。”江茉妍似笑非笑地直视着他,“你会觉得我太过心狠吗?”
感觉到她的不在意和揶揄,苏千皓忍不住轻笑出声,“我们二人……”还真是天造地设,果然般配!
提到暗卫,他忽然想起半月前密林一事,面色骤变,遂试探问道:“徽墨阁还缺什么材料吗?成婚第二日,我便听下人说,你去郊外的一座山庄采买沉木、牛皮和骨胶了,那天,可还顺利?”
江茉妍并未立即回答他,而是喝下碗中的羹汤,取下胸前悬挂的手帕,以此擦拭嘴角后,这才不疾不徐道:“你确定不知那日的前因后果?”
“……”苏千皓明白她是何意,遂低头搅弄着碗中的羹汤,半晌后方道:“只有那日我派了暗卫,毕竟路途遥远,我实在担心。”
“小王爷……”江茉妍起身绕过桌畔,来到他的身侧,一手拄着桌角,一手扶着羹汤瓷碗,指尖轻触其手背。
“你是不是很想要子嗣?为了万宁侯府与徽墨阁内的学子,我已遵从圣意与你成婚。子嗣之事,在我答应前夕便已想到,你不必如此客套。若是真想要,我无有不从。只是事先说好,无论男女,只能一个,多了,你纳妾去吧,我很乐意为你张罗效劳。”
听到此话,苏千皓内心苦涩无比,只得反手回握住她的柔夷,视线与其牢牢相对,一字一句地郑重承诺。
“我苏千皓从未有过纳妾的想法,无论你会怎么做,无论你是何想法,我这辈子都认定你了。且……”
谈到此处,他缓缓松开右手,苦笑道:“我身子不好,你只需忍耐一段时日,待我去前,会写好和离书,将你的一切事宜安排妥当,放你离开。这段时间,你再忍忍。”
“打住!”江茉妍听到他这么丧气的话,好兄弟似的拍了拍他的肩膀,“你如今活了二十有一,若我刚刚嫁入王府,你就逝世,上京百姓指不定怎么编排我呢!你还是尽量多活百年吧!”
苏千皓偏头凝视着被她碰过的部位,面色愈发柔和,“好,我听你的。”
*
刚过正午,天际变得有些朦胧,冰冷的寒风骤然来袭,不期而遇之间,雪从天而降,纷纷扬扬,如柳絮般满天飞舞。
江茉妍急哄哄地从屋内走出,吩咐小厮们前去为王爷心爱的竹林做保暖措施,而后亲自前往后厨,同时叮嘱庖丁各熬上一大锅姜母鸭汤与桂圆红枣汤,为忙碌的下人准备。
上京贵人从未做过这般体恤之事,因而江茉妍甫一出口,在场所有人皆呆愣了片刻,随后还是王府管家率先反应过来,俯身作揖替众人道谢。
江茉妍摆手示意不必客气,旋即转身欲走,却忽然忆起什么,偏头低声与林清耳语片刻,方才离去。
*
初雪的夜晚即使未有月色,也依旧不会太过昏暗。
苏千皓在小厮的搀扶下缓缓而来之时,江茉妍已经摆弄好古时特有的青铜鼎,无意间抬头时,乍见其服饰,惊愕不已。
只见苏千皓身披一件宽大月白色披风,上面绣有精美的银纹暗饰,领口镶嵌着厚重的同色皮毛,头上还戴着一顶雪白的缀钻貂皮帽,整个人温柔且不失慵懒地徐徐而来,让人一眼便觉得高贵不可攀。
来到近处后,苏千皓好奇地望向桌面上的一大堆翠生食材,不自觉地挑了挑眉峰,“王妃这是在做什么?炊釜?”
早已收回视线的江茉妍不停动作着,“怎么?王爷莫非未曾用过?”
“那倒不是。”苏千皓偏头轻咳几声,而后掀起衣袍端坐于桌前,“初雪乍寒,晚膳用这个,倒是极为合适。”
“那是自然!”江茉妍摆弄完毕,示意跟随自己的林清几人不必侍候,待她们欠身离开后,这才与之相对而坐。
汤底沸腾,热气弥漫至整个屋内,江茉妍微微眯眼,望向对面朦胧的人影。
“铜鼎买的仓促,并未有何隔断,所以还请王爷今夜将就。只是不知王爷有何忌口?我好酌情添置菜肴与肉禽。”
苏千皓借着热气的遮掩,视线始终落在她身上,嘴角的弧度越来越大,面色愈发柔和。
闻听此言,他方如梦初醒,“我患此疾已逾年,除辣味之外,诸味皆能食。”
“还挺好养活。”江茉妍勾了勾唇角。
*
已至夜深,二人在温暖的屋内一边用着铜鼎,一边欣赏那不曾停歇的初雪。
江茉妍把玩着手中的酒盏,有些微醺,“王爷,你当初为何会出现在护国寺后山呢?”
“巧合罢了。”
苏千皓答得很快,望着沸腾的汤底,遂起身来到她的身侧,收拾好不算狼藉的桌面后,俯下耳语道:“王妃,还要吗?”
“嗯?”江茉妍揉了揉额角,有些难以思考,她醉眼迷离地回首与其视线相对,重重地颔首,“不要了,我用好了,好撑!”
苏千皓凝视着她的眼眸,再次俯身,与之愈靠愈近,热气打在她的耳垂,声音低沉,似是蛊惑道:“今夜你可有去处?去新房好吗?娘子?”
言毕,他顿了顿,静待片刻,却未闻江茉妍回答。
于是,他擅自做主,伸出有力的双臂,轻轻抱起醉酒的江茉妍,使其自然地倒入他的怀中。
苏千皓紧了紧怀抱,感受着柔软且梦寐以求的身躯与自己深深相依,呼吸登时急促,内心涌上一股强烈的满足。
夜色深沉,月华如练,初雪银纱,映照着两人向新房而去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