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一章 巨变
人人都期待新的一年里,股票会有转机,然而这一年情势不但没有缓和,反而更加糟了,到了七四年底,报纸上恒生指数已经跌到一百五十点。
“香港的股票,不会就这样全没了吧?”贺健莲手里还是纳鞋底子,满脸忧心忡忡。
梅思手里拿了一张《信报》,眼睛溜着上面的字,和她讲:“世界形势不好,石油危机,通货膨胀……”
贺健莲右手掐着针用力一挥:“俺也听不懂那些,又是什么阿辣伯,又是以丝列的,她们两家打来打去,耽搁我们赚钱,也不知要到什么时候能打完。”
梅思放下报纸笑道:“仗是早就打完了,只是影响一直到现在。”
去年中东的战争,时间其实蛮短,还不到一个月,只是之后石油禁运,全球石油价格上涨,这样那样,经济就危机了,香港只是世界经济的一个小小部分,这一次全球经济危机,自然难以顶过,股市就一直在谷底徘徊着。
贺健莲叹一口气:“厉害的称王称霸,我们给人填坑。”
梅思点点头,这便是“龙斗虎伤,苦了小獐”,哪一边都不是善茬,倘若是没什么本领的,便要在中间化了灰。
好容易到了一九七五年,或者是“物极必反”,香港股市在跌到底之后,竟然渐渐恢复了,梅思每天看《信报》,上面分析全球经济开始走出萧条,她便回到远东会,重新入市。
交易厅里遇见尹宗翰,尹宗翰脸上终于带了笑意:“梅小姐,真不容易啊!”
梅思笑道:“好容易等到今天,去年年底,险一险就要跌没了。”
尹宗翰心有余悸:“一百五十点啊,当时同行都在说,若是还不见起色,便要顶个木盘,给人家送饭去。”
梅思哈哈地笑,中环“包伙食”送餐啊,倒也是街头一景。
然后便打趣他:“尹生的好时光到了,各处在说‘股王’。”
尹宗翰笑着摇头:“什么‘股王’,不过侥幸罢了,还多亏了梅小姐。”
股票升到顶点,梅思提早退场,自己想着她整日里说的什么“美国大萧条”,虽然眼前实在闹热,这种话听得多了,心里也不由得有点毛毛的,感觉这股价涨得确实有点吓人,便劝说几位大客户卖掉部分股票先套现,后来假股票新闻一出,自己脑中登时现出“来了”两个字,没几天便全部清空,替客户保住了财产,这件事在股票市场之中传扬,都赞他有先见之明,又能当机立断,堪称“王牌经纪”,传着传着,就变成了“股王”。
股市冷清,这个头衔当然无益,如今股票看看又要涨了,来找他的人自然增多,想到未来的佣金,尹宗翰止不住地乐。
整个一九七五年,梅思赔赔赚赚,到年终算账,赚了六十几块,合上账本,喜滋滋只等春节之后,远东会再开市。
七六年果然也是不错,便如同一个久病的人,逐渐恢复了元气,贺健莲一颗心也放在肚内。
九月九号这一天是礼拜四,贺健莲前两年,已经不再在工厂做工,在楼门前开了个凉茶铺子,一副山东腔卖广东凉茶,因她是多年老街坊,生意倒也不坏。
梅思午后四点多从远东会回来,便来她这里坐,贺健莲一看到她,便提起一个大茶壶:“还是罗汉果雪梨么?”
梅思笑着答应:“是啊是啊,这个天气,喝这个清润些。”
贺健莲倒一碗茶给她,梅思坐下来慢慢喝茶,一面看着周边:“学生们这种天气温书,也要凉茶提提神。”
贺健莲一拍大腿,乐得哈哈的:“啊哟,她梅姨,你信她们都这么爱读书?一个个都等着看电视剧,当初为了看《射雕》,晚饭都不吃。”
终究是厚道人,那场面不是没见过,却还是往好处说。
电视机里面哇啦哇啦地唱着歌,梅思咯咯地乐:“健莲姐做生意有头脑,在铺子里摆了这么一台电视,还带颜色,大家自然爱看,稍停到了晚上,许多人到你这里来喝茶看电视。”
贺健莲也很是得意:“早些年我就在琢磨,人家凉茶铺放个原子无线电,就能招引许多客人,如今有了电视了,彩色的都出来了,不如我便开一家铺子,卖凉茶放电视,街坊们晚上回来,看看电视喝喝茶,也打发时间,这不是连梅小姐都爱看?”
梅思抿嘴笑:“也亏了你肯下这样大的本钱。”
贺健莲咧开嘴乐:“俺是想着,股票赚不来钱,那钱不能白放着,不如就开个凉茶铺,备办茶壶草药,是股票抽出来的本钱,电视机是大柱二妮两个娃娃孝顺,凑出来给我。”
梅思点头:“健莲姐很懂得经济金融,钱如果闲置,便是浪费。”
果然不愧是胶东豆腐坊老板娘,别看没读过书,天生的商人头脑,看到了电视机,就想起了无线电,商店里是四五年前,才刚刚见到彩色电视,她去年便买来一台,摆在凉茶铺里,果然招揽生意,彩色电视啊,虽然不是天价,石硖尾的人要买也得忖量一番,更兼房屋狭小,纵然有钱买,比如自己,屋子里也摆不下,所以便不如到贺健莲的铺子来看。
健莲姐开凉茶铺,额外还有一个便利,就是她一双儿女都在差馆,□□不会来她这里收保护费。
唯独有一个烦恼。
“廉署这一向还是追得紧么?”
一提起廉政公署,贺健莲眉头紧皱:“可不是么,整天追贪腐,要说有一帮头目,包娼庇赌,着实该抓,只是像是大柱这样的小角色,能做些什么?整天也是提心吊胆。那些大的都跑掉,留下他们小的顶缸,我就同他说,不如不要做了,回来凉茶铺子里帮忙。”
梅思笑着宽慰:“大柱向来洁身自好,很谨慎的,想来不会有大事。”
贺健莲面色稍放松些:“我也是这么说,他当差这么多年,要说突然不做,也不容易,莫非就只守着这么个凉茶摊子?他一个年轻轻的男人,也没意思。啊哟她梅姨,我差一点忘了,刚给你做得了一双鞋,天要凉了,你穿着吧,走路比皮鞋轻便些。”
梅思接过那一双青布面千层底的鞋,口中道谢,心里不知怎么,便想起小说中的情节,老百姓给解放军做鞋,支前模范,听老同志讲,在根据地,妇救会也是给八路军做鞋,只是在延安,自己少有遇到,衣服鞋袜都是公家发给。
就在这时,电视机里奚秀兰的“门边一树碧桃花”忽然停止,换上了严肃庄重的声音:“今天下午16:00,北京消息,□□主席逝世……”
凉茶铺里登时安静许多,本来还有几个学生在嬉笑玩闹,旁边大人阻止了她们:“嘘,**死了。”
梅思霎时愣住,目不转睛盯着屏幕,主持人的嘴依然一张一合地说话,她却半个字都没有听进耳朵,脑中只是回荡着方才那一句话,“□□主席逝世”。
贺健莲也怔怔的,过了半晌,才仿佛渐渐清醒,却依然好似半梦半醒,喃喃地说:“那个人死了,他死了,那样一个人,也会死么?”
转而重重叹道:“哪怕他是真的死了,咱们也回不去胶东老家。”
十一号礼拜六,梅思不必去远东会,一整天便都待在梅林之中。
梅子已经过了最盛的时节,枝头却仍寥寥挂着果实,鸟雀在梅树之间跳跃,发出叽喳的叫声,梅思坐在草地上的圈椅里,膝头放了厚厚一本书,是《**诗词》,一九六三年十二月出版,当年大陆出了这本书,香港这边书店不多几个月便看到了,梅思在店内把封皮摩挲良久,终于买下,这些年一直放在梅林之中。
梅思慢慢翻开书页,是一首《满江红》,主席应和郭沫若先生的一阙词,“蚂蚁缘槐夸大国,蚍蜉撼树谈何易”,是主席惯有的气魄,离别延安已经数十年,昔日在延安报告会上看到的主席风采,宛在眼前,主席就是这样一个人,能够鼓舞人,让人涌起无穷的激情,那是一个无所畏惧的人,“小小寰球,有几个苍蝇碰壁”,仿佛从来没有犹豫与沮丧,即使有,也不曾给人发觉,他是那样的充满豪情,一生都在战斗,“要扫除一切害人虫,全无敌”,他的事业究竟是胜利还是失败,或许有不同的判断,但他从不曾屈服。
这是一个充满力量的人,他的这种力量与信念,是梅思缺少的,也是她深深憧憬的。
一页页诗词翻过去,许多念头杂乱地涌入脑海,是各方对这件事的评论,主席逝世已经过去两天,这两天无论报纸杂志,电视无线电,都是在议论东方的这位英雄,时代的巨人,中国的太阳,无论赞同还是反对,他都给世界带来深深的影响,是一个让人无法忽视的人物,他改变了中国的历史,也改变了世界历史。
想到在延安时,曾经与主席如此近距离相对,梅思心潮澎湃,那是一个充满光与热的人,仿佛一颗恒星,吸引着周围的人,如同行星一般围绕着他旋转,如今,太阳之火熄灭了,在梅思心中,一个时代便结束了,无论中国之后是由谁来引导,都不能与□□相比。
梅思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放下主席的诗词,拿过笔记本,手握铅笔,埋头沙沙沙地写了起来,不时涂涂抹抹,一个多钟头之后,一篇回忆文章写好了初稿。
梅思抬起头来,用手揉捏了一下僵硬的脖颈,垂头写字这样久,后颈发疼发硬,或许该在梅林中安放一张小书桌,她再转头看一眼石灶上,砂锅的气孔已经钻出蒸汽,揭开盖子,青梅煨鸡汤正在咕嘟咕嘟冒泡。
从梅林中回来小屋,已经将近午后一点,热气腾腾的鸡汤放在桌面,她正吃着鸡汤泡饭,忽然有人拍门:“梅姨在家么?”
梅思忙起身开门:“呀,彩霄,你来了!快进来坐。”
进门来的是招娣,早已经改了名字,叫做“彩霄”,非常诗意,也有点过于文雅,母亲苏凤香便骂她:“偏侬能作怪,叫‘招娣’难道不好?那么多女孩子,不都是叫的这个?多读了几本书,便嫌土气,硬要改了,改的这个名字,好像小说里的人。侬倒是收收心,别一天到晚只顾了画画,赶紧找个男人,嫁人生孩子过日子要紧,林先生等不得你,已经走了,女人容易老,四十转眼便到,还不嫁怎么办?一家子都窝在这里,倒是比石硖尾还挤。”
梅思倒是觉得,这名字还好,虽然有些矫情,太过文艺,不过招娣那么爱画,虽然整日在律政署记人家打官司,也可说颇有艺术气息了,取一个这样的名字,倒也不很奇怪。
彩霄坐在塑料椅上,笑嘻嘻从皮包里取出一个瓶子:“姆妈做了这个给梅姨。”
梅思一看那玻璃瓶里金黄色浓稠的半流质,便惊叹:“秃黄油么?要你们破费了。”
彩霄咯咯地乐,前仰后合:“我就猜梅姨肯定想错的,是我姆妈前些天忽然有了主意,用咸蛋黄做的,第一回因为试手,没敢多做,只用四只蛋黄,居然成功,这一次便买了二十只咸蛋,挖了蛋黄出来做酱,拿给梅姨尝尝。”
梅思于是也笑:“原来是蛋黄酱,那倒也和秃黄油差不多。”
咸蛋啊,人家餐桌上常见的下饭菜,尤以蛋黄最为出彩,腌到冒油,实在美味,梅思便很喜欢吃流油的咸蛋黄,一颗蛋的精华,余下蛋白,便索然无味。
梅思顺口便问:“那些蛋白怎样了?”
彩霄笑道:“早饭连吃了几天白粥鸭蛋白,好在家里人多,总算吃完了。”
梅思笑着说:“这倒是人口多的好处。”
不担心剩菜剩饭。
说了几句蛋黄酱,彩霄终于转到正题:“我下个礼拜要开一个画展,梅姨有空去么?”
梅思听了,当即点头:“哪一天?只要没有意外,我必然到的。”
彩霄道:“礼拜五的晚上开始,后面礼拜六、礼拜天两天,就在油麻地,大都会画廊。”
说着递上一张纸条,是手写的邀请函,“彩霄女士个人绘画首展”,后面注明地址,年月日。
梅思接过来从头到尾细看了一遍,便夹在桌面上大辞典之中,向她保证:“我到时必去的。啊,你吃了饭没?现成有鸡汤,米饭也还有,盛一碗你吃。”
彩霄笑着摇头推辞:“我已经吃过了,梅姨你快吃吧,今天怎么这样晚?一点多了才吃饭,你每每提点我们,三餐要定时的。”
不然伤脾胃,梅姨对身体,那可是相当注意。
梅思笑道:“今天写一篇小文,不知不觉就到了这时候,好在鸡汤多煮一阵,倒更有味了。”
彩霄忙问:“梅姨写了文章么?快给我看一看,好久没看梅姨的文了。”
梅思回身拿来给她:“刚写好初稿,还没来得及誊,幸好是你,不然别人也看不得。”
都是速记。
又说:“虽然吃过了,再喝一点鸡汤,想来胃里面也有容量,我盛一碗鸡汤你喝。”
彩霄说着“自己来”,接过梅思递来的碗,自去瓦罐里装鸡汤,坐在梅思对面,拿一只不锈钢勺子喝汤,两眼盯着稿子:“梅姨如今还是这样喜欢梅子,这青梅鸡汤好喝,又鲜又醇,梅子解腻。啊,毛先生过世,大家都在说这事,只可惜画展的日子早已定了,不好忽然改期的,否则我真不愿赶在这个时候,只怕来看画的更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