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二章 为了羊肉渴望冰箱
彩霄的画展是从十七号晚上开始,梅思当天下午从远东会出来,在街头餐厅吃过饭,便直奔庙街,拐了几个弯,又向人打听,终于在一个巷子尽头找到画廊。
“大都会画廊”啊,名字倒是气派,只可惜门面实在朴素,普通的木板门,上面挂了小小一块牌子,白底绿字,又是在这样一个地方,小巷深深,仿佛隐士一般,好容易才找到了。
望着那小小的牌子,梅思脑中的念头是,这种地方不要说开画廊,便是开个豆腐坊,都嫌太冷清了,也难怪彩霄担心没人来看画。
走进画廊的门,彩霄就站在门口接待,见有人来,立刻迎上前:“啊梅姨,你来了,还以为明天才会过来看,今天也去远东会么?”
梅思点头:“大盘不错。”
彩霄笑着又问:“晚饭是怎样吃的?”
“街边大家乐。”
彩霄很感知音:“包我们食堂的,偏巧也是她家,我顶爱猪扒饭,好大一块猪扒,又不贵。”
梅思环顾四面:“有多少客人?”
彩霄收了笑容,叹一口气:“梅姨你都看到了,你是第一个来看画。”
梅思宽慰道:“刚刚开门呢,等一等便会有人来。”
最起码,自己邀了昔日同好,贾文庸方燕茹她们全都收到自己的帖子,纵然这个没空那个有事,十几个人里面总能来两三个。
梅思到这里是七点多一点,在画廊一直待到过了九点半,来看画的果然寥寥,有两个是晚间散了工,回家路上进门看看,以为是新开的食肆:“有什么吃的么?啊,是卖画。”
彩霄与梅思相对苦笑。
望着那两人的背影,梅思说:“收工这样晚,回到家将近十点,家里有人煮饭还好,若是回来还要自己烧饭,真是劳神。”
彩霄便笑:“所以我便是要住在家里。”
有姆妈烧饭。
梅思笑着问:“你姆妈还是在催你结婚么?”
彩霄耸耸肩头:“可不是么。”
梅思劝道:“她说什么,听听便算了,一家这许多人,也难怪她愁烦。”
彩霄乐道:“我如今已练成一副本事,说话只当耳旁风,梅姨,我这一向发觉,我姆妈倒未必真愁我不嫁,她想快一点让我出去是正经。”
孩子一个接一个地生,连来娣带宝庆,两对夫妻已经有了五个孩子,家中如同跑马场,所以姆妈这两年已经不常骂自己,倒是一看到来娣,就要数落:“都已经嫁了人,还赖在阿拉这里,赶快给阿拉搬了出去!”
这种时候,自己往往把脸埋在书里,或者画稿后面,偶尔甚至偷偷地笑,直到姆妈看到角落里的自己,再发泄一句:“比招娣还不争气!”
于是自己也就不想笑了。
又过一阵,梅思看看手表,十点多了,便问:“还要再等等吗?”
彩霄也看看表,摇头道:“估计不会有人来,我们回去吧。”
礼拜六和礼拜天,梅思两天都去了画廊,那里原本有两把椅子,彩霄不知从哪里找来一只白色塑料圆桌,半旧了,小小的,但可以摆水壶水杯,两个人就坐在桌边,喝茶闲谈。
礼拜六,来的人寥寥,早上有妇女挎着竹篮进来:“啊哟,许多画!”
彩霄立起来招呼:“出街买菜么?请看看画,散心解闷。”
那几个阿嫂便提着菜篮,从东到西地逛,边看便大说大笑,画廊不大,但摆得密密麻麻,足足兜了十几分钟才略看了一遍:“啊哟已经这个时辰,要赶快回去,预备料理午饭。”
送走了她们,彩霄便回来继续与梅思谈天。
下午,蔡静怡来了,大家说了一阵话,又有彩霄的几个同事出街到这边,特意寻到画廊看了看。
最热闹是在礼拜天,下午两点多,白明珠与邹千里一起来了,梅思赶快携着彩霄来接待:“先生太太,果然来了,亏了你们能找到这里。”
邹千里微微含笑:“果然是难找,问了几个人呢。”
白明珠看着四面:“怎么租了这么个地方?”
墙皮都脱落了。
彩霄也无奈:“都是为了便宜。”
有些哀伤又有些惭愧。
梅思与彩霄陪伴这两位贵客,一幅画一幅画地看,邹千里评点:“画了许多年吧?很有意境。得说你们年轻人的画,虽然也是国画,比当年不同了,这一幅雨后的彩虹,很是别致。”
作为留美派,邹千里本来是对于西洋的油画更有感觉,以为更加有生活的趣味,而中国画,纵然是丹青,仍然嫌它太寂寞了,好像远离人世一般,不过这些年在香港,或者人终究是有了年纪,便对本国传统的东西发生亲近。
香港虽然是殖民地,国学倒还传承着,中医啦,国画啦,自己空闲时也看画展,或者看朋友作画,对于技法的水平还不好品评,但风格很可以讲一讲,梅思的这一位朋友,不但能东能西,画油画也画水墨,而且选材新颖,除了国画传统的花鸟山水,还画香港的大街小巷,摩登都市,这就显出趣味来。
要说山水花鸟呢,当然也是好的,相当的雅致,不过看了几百年,毕竟不新鲜,便想要换换口味,画者显然擅长素描,工笔也好,这幅彩虹图栩栩如生,色彩艳丽到夸张,有一点好像日本的浮世绘。
正在看着,又有人来。
“啊,曹先生,欢迎欢迎!”
是曹蔚然,搓着手说:“好难找!”
梅思两边给介绍:“这是邹先生,白太太。这位是曹先生,商报的编辑。”
邹千里忙道:“幸会幸会。”
白明珠:“曹先生了不起。”
曹蔚然笑着客气了几句。
大家看画,曹蔚然便说到这一阵的新闻:“**故去了,就好像梅小姐那一篇文章里说的,这也是理想主义的终结,整整一代人甚至几代人的梦想,随之暗淡了。”
梅思笑道:“我可没想到这样深,我只是觉得,没有了他,中国就不一样了。”
邹千里挑了挑眉毛:“这一向少看梅小姐的文章,又写了什么?”
梅思道:“是回忆**的一篇小文。”
曹蔚然便将梅思那一篇文概要说了。
邹千里了然:“原来如此。梅小姐对毛先生,很是敬佩的了。”
梅思叹道:“我只遗憾自己不能如他一般,那样有勇气,义无反顾。”
邹千里看了看她,你也是可以的了,就好像金圣叹说林冲,“算得到,熬得住,把得牢,做得彻”,那也是挺厉害的。
看了一圈画,几个人坐下来一起喝茶谈心,中间归玉树也来看画,彩霄高高兴兴招呼:“归叔来了!”
梅思笑道:“归生也来捧场。”
归玉树也笑:“石硖尾老邻居,自然是要来的。”
梅思又问一句:“林鹃没有来?”
归玉树似乎并不在意:“家里一堆事要忙。”
把场地兜完一圈,归玉树也坐下来闲谈,一聊就聊到五点,各自起身要散去,归家吃饭,邹千里指点着墙面:“这一幅,还有那一幅,我买下了。”
曹蔚然也买了一幅画。
归玉树左看看右看看:“我本来也想要买一张画,只可惜家中狭小,没有地方挂。”
彩霄连忙道:“归叔能来,已经很感激。”
不能捧钱场,起码捧了个人场,有这许多人在这里说说笑笑,一扫之前的冷清,显得不那么没落。
白明珠这时已很熟悉,毫不客气地数落:“要我说,宁可破费一点,也该找个热闹的地方,小一点不要紧,重要的是往来许多人,像这里,门前一天走不过十个人去,你在这里开画展,能有几个人来看?”
全是靠着熟人凑人头,看着花钱少,然而那几个钱却也都丢到水里。
彩霄苦笑:“太太说得对,倘若有下一回,狠狠心租在中环那边。”
这几位客人走了,画廊里又安静下来,彩霄问:“要吃些什么?”
梅思道:“就是巷子口林记,车仔面顶好的,昨天吃了,今天还想吃。”
香港毕竟不一样了,如今在外面推车子卖面的,渐渐看不到,多数都进了店面。
彩霄便出去叫了两碗车仔面,付了账,叮嘱老板娘送来里面画廊。
她出去了,屋子里便只剩梅思一个人,她站起身,走到墙边,抬头又看画,是一幅油画,晨市图,红色的朝阳之下,挑担卖菜卖鲜鱼,士多店开了门,有人煮鱼蛋在卖,还有人边走边吃菠萝包,古典现实风格,照片般逼真,又有一种浪漫,仿佛透过彩色镜片来看。
不多时,彩霄回来,梅思转头对她说:“这一幅画,我买下了。”
彩霄起先一愣,马上便说:“梅姨,你喜欢,我便送你,本来就想着要送一幅画给你,算作这一次的纪念。”
梅思笑道:“你不要客气,这一回你办画展,花了不少心血,我不能白拿你的,我是真的喜欢这幅画,所以才要买。”
彩霄又劝说了几句,见她执意要付钱,便不再坚持,笑着说:“还以为梅姨喜欢那幅梅花图。”
当年顶爱画梅花。
梅思摇头:“虽然也是很好的,不过……”
这么多年在梅林,早已经熟得不能再熟,虽说没有腻。
“不过这一幅晨市图,让人很能够感觉人世的乐趣。”
就是在这样的烟火气中,深深体味到活着的气息,红梅映雪虽然极其优美,毕竟有点太脱俗了,脱俗就容易寂寥,或许是年纪毕竟大了,如今的自己,越来越喜欢热闹,不愿意太过接近那样平静的超脱。
当天晚上,过了十点半钟,实在没有人再来,彩霄终于怅怅然走出来,锁了画廊的门,这里的东西,明天晚上再来清理吧。
道别之后,梅思腋下夹着那一轴画,搭巴士回去石硖尾,窗外掠过夜市,灯火通明,人来人往,坐在巴士里,也能感到声音嘈杂,画廊的场景又浮现在梅思眼前,不由得便忆起陶渊明的几句诗:“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
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
画廊诚然是清冷的,可即使在那样一个地方,主人满心想的也是卖画,一个巨人的逝去,只是画展的背景,而自己,则是买了一幅画,方才正在想着回家去要挂哪里。
终究哪里会有长久的悲伤与哀痛呢?
这一年其余的时间,梅思都是给□□主席逝世的事情笼罩,或许真的是老了,延安的往事总是浮现在眼前,从前当然也不时就会想起,只是不像这样频繁,这半年自己简直是,看到什么都容易想起延安,延安的窑洞啦,延安的小米饭啦,延安的白蒲枣啦,在在都触动心绪。
这种情绪一直到七七年二月,即将过年的时候,才稍稍淡去一些,这一年的旧历岁末,是在二月十七号,从二月头,楼里面各家各户就开始忙年,买回菜肉,堆在过道里,梅思自然也要做些准备,便赶在除夕这一天的早上,杀了一只羊。
大半天的时间,梅思都在料理羊肉,几十斤的肉,自己一个人,一天肯定是吃不完的,纵然各处分送,总还要余下十几二十斤,这些肉只好用盐巴腌了,熏成干肉,大好一个大年三十,就在烟熏火燎之中过去,虽然是偏爱人世的烟火气,但这也着实太耗时间,更何况还是这样一个佳节,很该将大把的时间,都用来消闲才好。
一边往羊肉上抹盐,梅思一边想着白明珠的家,客厅一角那一个大冰箱,东妹姐每次去菜场,买回东西来,就往冰箱里面一塞,鲜鸡肥鸭可以存好久,只不过她家要吃新鲜的,便一般不会买许多,一两天便要到市场采买。
大冰箱对于自己,却正有这般用途,专门冻羊肉,梅林间已经满是山羊,都在那里散漫徜徉,这许多年,虽然对羊肉怀有特别的情感,却鲜少食用,就为的一只羊几十斤肉,保存实在麻烦,因此多是吃鸡鸭河鲜,一只鸭子,一个礼拜总可以吃完,做腊鸭也终究比熏几十斤羊肉省事些。
然而还是很想要冰箱,腊鸭也嫌烦,若是有冰箱,宰了鸭子分割开来,一块一块鸭肉就往冰箱里面一放,想吃的时候取出来,多方便呢,只可惜没有,倒不是自己付不起钱,只是房间这样小,怎样放冰箱呢?
素琴大姐当年在香港,回忆故乡,饱含深情,猛拍一下大腿:“嘿!咱们东北那嘎达,哪用得着什么冰箱?数九寒天把肉往院子里那么一扔,就埋在雪堆里,不一会儿就冻得梆梆儿的,那还会怕肉坏了?犯愁的是没钱买肉!”
大家便哈哈地笑,自己也抿嘴笑:“难怪姐姐不亲近熏肉。”
梅林之中,冬天也是冷的,走在里面,要穿薄棉袍才好,只是还不到滴水成冰,新鲜的羊肉在里面,不能放许久,倘若是做熟了的,倒是能放一两天,然而终究是让人心中不足。
忙碌了一个上午,到午间,梅思终于可以坐下来,享用这几个小时的工作成果,桌面上摆着的热气腾腾的一小盆,是梅香羊肉,胡萝卜、青豆和羊肉放在一起,又加几颗梅子,在石灶上煨了两个钟头,炖得酥烂,汤汁也将收尽了,那一点浓稠的肉汤最后拿来拌饭,很是可口。
拿起筷子之前,梅思先用拳头轻轻捶了捶腰,又揉捏了一下肩膀,回头要用热毛巾敷一下,从六点干到十二点,六个钟头呢,劳动人民真的是辛苦,也很是伟大。
梅思慢慢吃过了午饭,把剩下的一点羊肉又放回梅林,免得小小房间里满是菜味,坐在床头看了一阵书,便午睡了,三点多醒来后,又是看书,一直到将近六点,去梅林里取了饭菜,回到屋子里,放在炭炉上加热了一下,终究要有一点变化,便烫了两片白菜叶,加蚝油来吃。
晚饭之后,梅思一时有些发懒,便先看小说,到七点多才洗碗筷,然后刚刚坐下来泡茶喝,便听到外面有人敲门:“梅小姐在么?”
梅思听那声音,登时有些啼笑皆非:“林鹃,我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