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章 闲谈李夫人
“大夫人竟然也回去了,她回了桂林!”
官塘邹公馆的客厅中,白明珠激动地感叹,报纸上都说了,就在十月三十一号,李宗仁夫人李秀文,从美国飞回大陆。
梅思手捧着茶杯,轻轻点头:“大夫人这也算是叶落归根,她在美国这么多年,想来依然不习惯。”
东妹端了马蹄糕过来:“都说美国好,可是我琢磨着,美国再好,终究不是自己的家乡,要吃点什么,只怕都吃不到,我们在香港,要吃桂林的豆腐乳都费力。况且说话也听不懂,像是太太和幺姐,都懂外国话,我若是跟着去了那里,走到街上就是个聋子,一个字都不明白,倘若走远了,问不到路不能回来。”
梅思抿着嘴笑:“东妹姐就可以住唐人街,那里都是中国人,街面上的招牌也是中国字,要吃什么菜呢,就到中国馆子里去吃,只是贵一些。”
东妹撇一撇嘴:“反正我是不愿意去,当初幸亏太太阻拦着先生,没有去美国,否则只怕太太在那里也过不惯,连大夫人如今都回来了呢!”
白明珠连连点头:“长安居大不易,当年看着不行了,一个个都想往美国跑,我就和我们先生说,美国是那么好去的?像是李代总统那样的人,自然可以过去,我们有什么呢?哪有那样厚的家底,到美国去消磨?不如就过去香港,一水之隔,却是英国的地方,又有许多同胞,住着亲切,好容易劝住了。代总统七八年前就回来了,如今大夫人也回来,想来那美国,是真不容易住。”
还想着那边许多老同学,到美国能发达,然而哪里容易?这么多年不联络,见了面谁会记得?
梅思笑着说:“代总统和大夫人,说是因为眷恋祖国,才回国的。”
邹千里给夫人数落,面子上有些挂不住,当即附和:“是啊是啊,那是爱国的决定,哪像你猜疑的,以为是住不下去了?没想到交锋多年,到后来竟然握手言和。”
李宗仁啊,广西名人,他的动向自然给乡人关心,国民政府垮台之后,他没有随着去TW,而是逃亡美国,一待就是十几年,前些年回到XX政权之下,当时在广西同乡之中很是轰动,只可惜没几年便过世了,如今他的原配李秀文也回了大陆,那是李宗仁的正室夫人,身份不同寻常,因此前些天报纸上登出,李宗仁原配回归桂林,登时便在广西人中引发议论。
白明珠冷笑一声:“爱国嘛,想来也是爱的,美国那日子,只怕也真是难过,他倘若还是有钱,我不信就容易肯回去。”
时光流逝,卷土重来日益渺茫,他在本土,割据一方,自有滚滚的财源,那钱仿佛花不完似的,到了美国,可怎么来钱呢?这便是坐吃山空。
香港市面上的物价,自己早已经看到了,美国自然比这边更贵,纵然带个金山银山过去,也禁不住长年累月的消磨,所以李宗仁回归故里,说他爱国呢,或者也是吧,然而自己总以为,单是为了钱这件事,也很该考虑回国。
听了夫人的评论,邹千里连连摇头:“肤浅,太肤浅了。”
终究同根同源,自家兄弟,有什么永世不可解的冤仇?代总统毕竟不同于普通人,眼界开阔,胸怀宽广,能够和解,便开了先河,大夫人如今承继代总统的风范,也回归祖国,这是拳拳的爱国之心,怎么给自己的夫人说成是只为了担忧柴米?实在是庸俗市侩。
白明珠伸出一根手指,指点着丈夫:“你不要和我扯这些幺二三四五,你可想想你那股票,我赔一点倒还罢了,你那是借了钱买的,亲朋好友,怎么见面?倘若香港实在住不下去,我们只怕也得‘叶落归根’。”
邹千里原本鼓足的劲头,登时便泄了下去:“你在说些什么?虽然小小地有所挫折,但香港的经济还是好的,股票迟早要再涨起来,迟早要再涨……”
简直是美国大萧条的重演,盛极而衰啊,只是一夕之间,股市便趋向崩溃,如今眼看到年底了,恒生指数还不见回升呢,当初梅思清空了手中的股票,自己还笑她杯弓蛇影,只为看了几本美国大萧条的书,便疑心香港也是这样,哪知发傻的竟然是自己。
连太太都数落自己:“成天说经济经济,哪知自家竟给圈了进去,我自然是个没有学问的,没在美国什么大学留学过,学现代的金融经济,你却也糊涂了,整天打雁,给雁啄了眼睛。”
自己能说什么呢?
“这就是‘善泳溺水’,我自负学有专长,到头来竟不如梅小姐。”
白明珠便在一旁微微冷笑,这件事你自然不如梅小姐,你还有许多事不如她呢。
香港的股票市场到这一年终了,都没有起色,竟然越来越糟糕了,以至于转过年来,一九七四年,一月二十二号除夕这一天,贺健莲揉着面团,仰头哀叹:“怎么居然这个样子?已经过了这么些时候,半点都没缓过气来,一个人病得再厉害,多半年也该将养过来,总该有些活人气儿,这股票却好像越来越不行了,上个月底,四百多点啊,比原来的八百点还不如,拦腰又砍掉一半,从前最好的时候,我记得一千七百多点呢,这是一半的一半啊,让人的心里这个疼。”
廖长民在旁边“咚咚咚”斩骨头,低了头一声不吭。
贺健莲耳膜里面打鼓,兀自止不住地说:“得说我们也是好悬啊,幸亏她梅姨早早把股票都卖了,落得安心,你看看鄂先生家里,这个凄惨哦,但凡是他家的人,都不见有笑脸,林鹃都已经出了门子了,每次回来还是陪着发愁,怎么就都赔光了呢?今天她一家定然还回来,这个年不知要怎么过,每逢佳节啊,赔了钱就更比平常惨些。她梅姨去年过年前就卖完了股票,她那时就过了个安稳年,半点不操心的,今年更是妥妥的了,那股票跌到底,也与她无干。”
廖长民这时候停了手上的砍排骨,把刀往菜墩子上一放,转头对她说:“早对你说不要多管,你既然信她,就听她安排,不然就把钱拿回来自己买,你如今把事情托给她,又要插手,管东管西,什么意思?”
让梅小姐看着,心里也不舒坦,显得小家子气,你从前在咱们庄子上那股豪迈劲儿,都到哪里去了?那时候的贺健莲可真是,男人都不如她,说到贺健莲,各个要挑大拇指。
贺健莲噎了一下,叹口气道:“我何尝不知道这个?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一不做来二不休,只是我想着咱们的那份钱啊,硬生生躺在那里睡大觉,不生利息,我又想啊,倘或当初梅小姐竟然没给抽出来,也学人家一般给赔了进去,这些年的心血啊,想一想我就后怕,半夜都做噩梦。”
贺健莲也知道,自己如今是比不得从前了,初来香港那些年,虽然艰难,但豪气不减,比男人还有气概,然而这些年,或许是年纪大了,就连自己也感觉到,那志气一天比一天衰减了,已经年过半百,身子骨儿和头脑都不行了,倘若沉了船,再难翻身,所以有时候不由得便显得小家子气,连自己都瞧不起自己,这大概便是梅小姐说的,“英雄迟暮,穷途末路”。
年夜饭是最隆重的,从下午三四点钟就开始准备,到五六点,楼里面锅碗瓢勺叮叮当当响成一片,如同交响乐一般,梅思在屋子里,莫名便想到了延安的晚会,大礼堂里风琴声。
夜间过了八点,七层大厦之中依然吵闹,这时候多数人家已经吃过了团年饭,支起桌子开始打牌,稀里哗啦搓麻将的声音,梅思煮好了一壶茶,便坐在那里静听外面的声音。
八点三十几分,有人轻轻敲门,梅思起身过去开了门:“呀,归生,过年好。”
归玉树笑着拱手:“梅小姐,新年大吉。”
梅思请他进来,归玉树走进门,坐在椅子上,转头四望:“梅小姐的地方,还是这样清雅。”
梅思一笑:“清雅什么?锅碗瓢盆都堆一起,不过是维持生活罢了。”
归玉树双目望着她,虽然如此,但气息不同,面上轻轻笑着:“我听说要拆石硖尾旧楼,盖起新楼来,大家可以搬新屋,便宽敞得多了。”
梅思哈哈一笑:“我也听见这样说,那自然是很好,只不知什么时候轮到我们这里。”
归玉树笑道:“既然有这样的提议,想来迟早要做,这边的楼这许多年,如此老旧过时,早就该拆,就算不拆,也该改一改格局。”
两个人又谈几句,职业与家庭,归玉树走到窗边,将窗帘拉开一些,静静向外望了片刻:“也是万家灯火呢。”
石硖尾如此简陋的地方,此时夜色漆黑,掩盖了白昼的破败,望出去一片灯光,星星点点,从各个窗口透露出来,如同漫天星光,居然也有一种浪漫温馨,这是在白天难以发生的情感,阳光之下,一切都无法遁形,有的时候看得太清楚,未必是一件好事。
梅思走过去站在他的身边,笑道:“延安的窑洞也是这样。”
在山上一层又一层,到夜晚,窗口透出灯光,从前并没有这样的联想,只是今晚忽然间发现,居然与延安有所相像。
归玉树笑了一笑:“梅小姐想要再去看看延安么?”
梅思摇头:“只怕很难。”
今生难以再回故乡了吧,自然也很难再去延安。
归玉树笑说:“将来的事,谁知道会怎样?梅小姐还这样年轻,未必不能看到转机。”
梅思乐道:“你比我还小几岁,我如今可是老咯!”
就在去年下半年,月经都已经停了,女人如果绝了经,便不再是女人,却也不是男人,而是会干瘪皱缩,成为木乃伊一样的存在。
归玉树笑着又说了几句话,便告辞离去。
他转到另一边小屋,去寻妻子林鹃,自己与父亲来看姨婆一家,林鹃在这边兜一圈,便回了娘家,到这时自己也该去探望岳母岳父。
到了那边,屋子里也正有人打牌,一张张扑克甩在桌面,纵然心绪不好,大年夜也该玩一阵,林鹃在牌桌上看到了他,把手里的牌塞给妹妹,起身走前两步,劈面一句:“给梅小姐拜过年了?”
归玉树点头:“她给你问好。”
鄂维义本是垂着头坐在一旁抽烟,此时微微抬头道:“梅小姐是好人,你这份工多亏她,吃这许多年安稳饭,好在当初没有辞工。”
股票涨势凶猛时,归玉树也琢磨要辞工,他干校对排版许多年,实在腻烦,明明读了许多的书,却只能做这样的事,不过是个识字的工人,枯燥乏味,作家是当不成了,投资了钱到金银会,这一向却是赚得很好,归玉树的心便也动摇,曾想或许便可以此为生,梅小姐不是这样的么?靠赚股息,逍遥自在。
不过岳父劝他:“梅小姐另有房产,哪怕股票不赚钱,她靠房租也能过,况且她又是独个一人,你家里几个孩子,都要靠着你们两个吃饭,倘若股票有变更,你可怎样办呢?辞了这家,难找下家,莫非再求梅小姐?我看梅小姐这些年一直在家,只怕难有当年的情面。”
归玉树虽然不喜欢林鹃的拦阻,对岳父的话还是肯听的,仔细想想,确实该求个万全,于是便将这个念头暂时搁下,如今一看,幸亏如此,自己两个同事辞工炒股,上个月差一点要跪求回厂。
父亲出了声,林鹃不好再多说,微微冷笑两声,又走回牌桌边,手搭着妹妹的肩膀替她看牌。
林鹃的面色神情,归玉树自然看到,心中明白,只觉得没意思,闷闷地拖过一只椅子坐了,捡一卷书来擎在面前,眼睛在上面乱扫。
自己去探望梅小姐,何曾有什么?纵然当年一腔情意,这么多年也早已淡了,与梅小姐是不可能的,虽然住在石硖尾,然而梅小姐便如同谢道韫,林下风气,不染尘俗,在这烟熏火燎的贫民楼里,她也如同处于烟霞泉石之间,仿佛古时候的竹林七贤,实在超脱,在这扰攘的人世,她的那一间小屋,便是自己的精神故乡,每年除夕去待上片刻,一整年的庸俗辛劳便都可以应付。
林鹃一只眼睛看牌,另一只眼睛瞄着丈夫,看了一会儿,嘴角往下一耷拉,撇起嘴来,我自然是不疑心你与梅小姐还有什么旧情,梅小姐看着也不是那样的人,那是仙女一般的人物,不是你一个凡俗的男人可以想的,我只气不过你怎么就这么想往那边去?家中到底哪里不好,心心念念别人的屋子?仿佛是个神仙洞府,每次倒是呆不久,不过十分八分,说几句话就回来了,然而就是这几分钟,好像就能给你续命,你这么想过清闲日子,当初为什么结婚?如今倒是嫌家里乱了。
林鹃越想越是不忿气,胸中气血翻涌,她伸手从妹妹手里抽出一张牌,丢在桌面:“就出这张K!”
妹妹叫道:“我不要!”
林鹃霍然站起来:“我出去走走。”
瞿明端一盘粑粑过来:“这就吃烤粑粑,你去哪里?”
林鹃回头笑:“给梅小姐拜年。”
归玉树心头登时就是一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