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九章 滔天洪水侥幸避过
在这样全民狂喜之中,时间来到一九七三年,三月九号礼拜五,下午四点多,梅思坐在贺健莲家中谈天,贺健莲一边纳鞋底子,一边抬头望望她,叹一口气。
梅思手里端着水杯,笑问:“健莲姐,叹什么气?”
贺健莲摇摇头:“她梅姨,这一阵你可是得闲了,往常这时候看不到你,如今不单单礼拜天,平常你都在家里了。”
昨日当的晚班,今天白天休息在家,贺健莲便做些家事,梅思出街回来,顺便过来找她说几句话。
梅思笑盈盈:“可不是么,这些日子悠闲似神仙,睡到后枕出老茧。”
贺健莲又望她一眼:“按说你忙了这么多年,到如今也该歇一歇,养养身体,你那身子骨儿一看就不是耐摔打的,比不得我们庄户人家,这些年亏你怎么熬下来。只不过她梅姨啊,那股票都卖了,真的能行?不是我不信你,你莫要给人点化儿了,存心坑你。”
赶在年前全卖出,一分不留,如今也不见买进,然而那股票,听人家说还是在涨。
梅思含笑道:“健莲姐,不要多心,这原是我自己的主意,股票这两年是涨得好,只是‘物反常即为妖’,这样的势头实在有些古怪,香港的经济是不错,却也好不到如此,如今各个倒不用做事,只买股票便可生活,哪里有这样的好事?我只怕‘月满则亏,水满则溢’,物极必反,后事不知如何。”
就如同贾府,“烈火烹油,鲜花着锦”,然后倒了。
虽然半懂不懂,剔去了那文绉绉的几句,也能听个大概,贺健莲便也觉得仿佛确有可疑,皱起眉头细细寻思:“也是这个理儿,‘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我原说呢,我们工厂里,与我一同当班的,就不肯干了,回家专门买股票,说做工太辛苦,不如股票赚钱快,还轻松,我就想呢,倘若人人都如此,钱从哪里来?股票一张纸,就能变出东西?”
这时候门一开,□□人还没进来,声音先到了:“妈,我们回来了!”
然后一眼望见梅思:“啊哟梅姨,你来了!玲女,叫梅嬷嬷。”
五岁的玲女很乖巧地叫了一声:“梅嬷嬷。”
梅思笑着答应,心中则在说,我这样快便成了嬷嬷。
贺健莲便问□□:“今天看的那幼稚园怎么样?”
□□一撇嘴:“妈,可别提了,老师上课还听无线电,股票,鬼迷心窍,都钻进钱眼里。”
贺健莲当即便说:“我就说你把小玲子放在家里,左邻右舍给看看便得了,你非要送到那样烧钱的地方去,还不是一样?不如在这里,这楼里的孩子,哪个不是这么长大的?就你养的金贵。”
冯老太在床上颤巍巍抬手道:“我也能看着。”
这一下不但□□,连梅思都暗暗摇头,老太太今年快九十岁了,虽然没有重病,还能动,吃饭穿衣都能自己应付,但指望她照看幼童,显然是不行的。
梅思叹道:“大家都为了股票疯狂。”
贺健莲转头望向她:“她梅姨,我如今是发现,这世道真邪性啊,一个个不干正经事,那股票的纸面上,哪怕是成千上万地写数目字儿,街面上倘若空荡荡,能换来什么东西?都不琢磨琢磨的,做梦发财呢。”
越说越是来劲,挺直身体伸长脖子,昂昂然道:“谁想到香港屁大的地方,股票涨到这么高?这就是‘庙小妖风大,池浅王八多’……”
□□听到这两句,连忙打断她:“妈,您别当着孩子说这话,她若是学到了幼稚园,人家会笑的。”
贺健莲望了小孙女一样,哼哼两声,转了话头:“好容易今天请假,你也歇歇吧,这两天你那身上不方便,别太累着了。”
梅思笑问:“□□怎么了?”
莫非又怀孕?
贺健莲道:“她来那个了。”
梅思恍然,原来是月经,便笑说:“可该好好补养一下。”
贺健莲应声道:“红糖卧鸡蛋,在锅里热着呢。”
梅思笑道:“倒是补血的好办法。”
然后便谈起女人的话题:
“女人这一辈子,可得留神保养,每个月都流血呢,有了孩子还得喂奶,容易亏血。”
“要多吃一点有营养的东西。”
“也不能着凉。”
冯老太虽然耳背,这几句偏偏听见了,半撑起身子:“民国的时候,有几年闹饥荒,我那好事情都断了。”
梅思点点头:“有一阵很艰难,月经便不顺畅。”
容易推迟还罢了,每次都只是一点点,深褐色,干巴巴,仿佛干燥的颜料,自己也知道是病了,之后条件好一些,能吃到鱼虾,便加紧调养,过了一段时间,月经便畅通了,颜色也是鲜红,一看便知道气血比较充盈。
贺健莲满含同情地点点头:“延安苦啊,真亏你能熬下来。”
梅思本是个大小姐,能让她苦到好事情都差点断掉,除了延安,还能是哪里?
□□端了一个瓷碗,从厨房里出来,坐在一边吃着,笑道:“梅姨当初在延安吃什么?”
梅思悠悠回忆:“初来延安,其实还是好的,有羊肉啦,猪肉啦,白米白面也能吃到,只是到后来,封锁太严重,就只有小米、高粱米,有一阵竟然只有黑豆,荤腥也几乎见不到,菜汤里能有一点点油星,就好像金光普照。”
□□咧了咧嘴:“那种日子,我可过不了,梅姨真难为你。”
梅姨这样的人,一看就是大户人家的女子,生来体面,该享受富贵,难以想象居然会过那种生活,还一住就是三年。
梅思噗嗤一笑:“其实也不算什么,习惯了就好,小米饭吃惯也是香的,许多人都长壮了,只是菜肉少些。过去平民百姓,生活多是苦的,听人讲,江西的苏维埃,粮食很少的,菜只是清水煮南瓜。”
□□缩了缩脖子:“那可多难过啊,看来我天生当不了革命者,回头一定要吃一大碗叉烧饭压压惊。”
贺健莲笑骂道:“瞧你这点出息!就只看眼前吃喝,叉烧饭鸡排饭,在过去,哪管革命不革命,小民百姓日子都不是好过的,咱家开着豆腐坊,庄子里就是大户人家呢,穷人吃顿豆腐都是过年!”
梅思登时便想到萧红的小说,“不过了,买块豆腐吃去”,作为黄家的小姐,少女时代自然没有这样的经历,只不过在小说中读来,格外新鲜刺目。
到这时梅思看看怀表:“快五点了,健莲姐你想来该烧饭,我也要回去料理一下。”
贺健莲顺口挽留两句:“吃了饭再去。”
梅思连脑子都不用过:“不必客气,下次再来。”
从墙角提起袋子,她方才从外面“买菜”回来,顺路到这里坐坐。
梅思走出去,贺健莲关了房门,转头从桌上拿起一把小菜,冲着□□挥了两挥:“你梅姨刚拿来的,香炉草,可是好东西,我们当年啊,但凡遇上灾荒,就靠它活命,野外采一把,煮成汤,就能填一填肚子,如今你们年轻人已经不认得这些,要吃菜就只晓得到市场去买,这倘若突然遇到了事情,可怎么过?”
冯老太靠在床头连连点头:“要说那一年……面条菜……”
□□噗嗤一乐:“行了奶奶,您别给我妈加证据了。”
贺健莲撇了撇嘴:“一说这些,你就不爱听,这一向吃饱了饭,就忘了从前,当年啊……得说香炉草还是药,调经活血的,女人干血痨,就用这个炖鸡来吃,治病。”
□□一把抓过那束野菜:“妈,我去洗菜。”
六点刚过一点,菜盘在桌上摆齐,家里人这时候都回来了,明强视线一扫桌面:“这是什么菜?”
绿得可爱。
玲女脆生生答道:“舅舅,香炉草。”
明强摸一摸她的头:“玲女真聪明。”
玲女得了夸赞,愈发要上进:“能当药!”
明强诧异了:“真的么?治什么病?”
玲女:“治……治病。”
□□盛饭上来,嘎嘎地乐:“治血痨的,月经不调,妈说是好药,哥哥你可要多吃点。”
明强登时一脸古怪:“我不用了。”
妹妹,你别糟蹋人了。
贺健莲用筷子一敲□□的手背:“尽胡说八道,你哥是个男的,哪能得这个病?不过倒是也能治咳嗽,他爹啊,你这一向总爱咳嗽,多吃点面条菜,清清你那肺。”
□□笑道:“爸爸少抽烟就好了。”
廖长民“唔唔”两声,无可无不可,伸出筷子夹起七八条清炒香炉草。
就在这时候,隔壁有男人一声大叫:“一千七百七十四点!”
贺健莲的筷子差一点掉下来,她忙握紧了,站在那里怔怔回味几秒钟,重重叹一口气:“股票又涨了啊!”
廖长民立起耳朵,静静听了片刻,邻居再没有声音,便埋头吃饭。
礼拜天总是很快过,到礼拜一,鄂维义清早下楼,在报摊要一份《工商日报》,本来只是照例买报,回头便用它来包油条,哪知眼睛一溜头版,《伪造合和股票》,鄂维义的脑子登时“嗡”地一声响,股市要悬?!礼拜五收盘,刚刚冲到一千七百七十四点啊!
这一整天,鄂维义在工厂都昏头涨脑,几次出错,给上司骂:“老鄂,你是怎么回事?这份工还要不要做?你不看看你这个年纪,手慢脑子也慢,留下你全靠老板心善,你可该晓得要用心些。”
他忍着气恼焦虑,好容易熬到傍晚散工,回到楼中问薛荣发:“收盘怎样说?”
薛荣发道:“无线电里讲,降了四十点。”
又劝道:“你先不要急着跺脚,不过是四十点,原来一千七百多点呢,小降一点不算什么,就好像我们当年打仗,胜负兵家常事,难免吃小小的败仗,你平日不也是常说,股票就是这样起起落落?但总还是涨的。”
鄂维义的心稍稍安定,片刻之后又动荡起来:“荣发老弟,我只怕我们手里的也是假股票。”
薛荣发脸上的肌肉登时抽搐起来:“真的么?当真会这样,满市场假股票?那岂不是要快卖掉才好?”
鄂维义抬起右手,在空中往下虚按了按:“先不要急,再等等看。”
就仿佛当年国共相争,一时不知道哪边能赢,或者最后不会大挫也未可知。
于是这一等,便等到了四月底,恒生指数一路跌到了八百一十六点,几乎腰斩,鄂维义捶胸不迭:“早知如此,该全卖掉的。”
薛荣发扶着额头:“如今不像当年那样大胆了,这回居然躲过一劫。”
虽然也没能完全避开,损失了一些钱,但总比老友少赔一点,维义老兄那可是,还剩了三分之一的本金在里面。
两个人相对哀叹,几分钟之后,薛荣发仰头往屋顶望了望,伸出一根手指向上空指点:“要说居然还得算梅小姐聪明,当初听说她卖了股票,我们还笑她来着,没风没雨,居然不做了。”
鄂维义也是一阵出神:“是啊,她是怎么算出来的?真好像诸葛亮,未卜先知的,旁人都掉在水里,就她全身而退。”
香港的股票市场一片凄风惨雨,深陷在里面的人惶惶不可终日,梅思倒是悠闲,时常便是去图书馆坐一坐,看看最近几天的报纸,了解一下世界上最新发生的事,再就是借还书,除此以外,便在梅林之中消闲,又或者走访一下老朋友。
一直到了十一月,二号这一天,梅思搭车来远东会,进入交易厅,举头环顾四面,这个冷清哦,空空荡荡,仿佛日寇逼近时的桂林城,从前这里可是人头攒动,人山人海的。
梅思走到挂牌的地方,正在看着上面的价格,忽然有人在她后面招呼:“梅小姐……梅小姐?”
语声略显迟疑。
梅思倏忽转头一瞧,笑道:“尹生。”
尹宗翰见果然是她,便松一口气,微微含笑:“果然是你,方才乍一见,还以为看错。梅小姐,你好久不来了。”
许多老熟人都好久不见。
梅思轻轻地笑:“天气太热,就只想待在家里。”
尹宗翰一点头:“是啊,这样行市,还来看什么?”
香港的夏季是酷暑难耐,然而股票市场可是凉快得很,冷到结冰,老板对经纪们讲:“挂牌价高一些,尽量不要斩仓。”
可别赔钱卖啊!然而哪里容易?
假股票的事情一出来,人们疯狂抛售,远东会简直成了瘟疫之地,人人避之唯恐不及,抛空生怕迟了片刻,股票交易厅从前挤得水泄不通,如今可是门可罗雀,站在里面大声咳嗽一声,都能够听到回声,如此的凄凉啊。
尹宗翰注目望着梅思:“幸好你卖得早。”
梅思笑一笑:“然而这一阵手头也紧。”
股票之前虽然涨势吓人,很不正常,如同发了高烧,可是投资的人毕竟赚到了钱,那一段自己过得也不错,舍得买了两个新皮包,只是自从卖空了手头的股票,风险倒是没了,然而收入骤减,只靠房租,虽然不会断炊,却也不是很充裕,所以这一年自己都过得谨慎,不像从前那样舒心惬意,走在街上,瞥见橱窗里光鲜的物件,衣服啦,旅行箱啦,只看看便罢了,轻易不肯掏出钞票来。
尹宗翰嘴角扯得更向上一点:“无论如何,避开这个大灾祸就是好的。啊,梅小姐,你可有听说,李夫人回去了大陆?”
梅思微微一愕:“哪个李夫人?”
“就是从前的代总统,李宗仁先生的大夫人,李夫人啊!”
梅思脑子一转,瞬间记了起来:“竟然是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