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六章 十六年后重整菜园
七一年,二月七号,礼拜天,梅思下午伏在小桌前,身上披了一件旧棉袍,下半身围一条毯子,膝盖耸得如同两个小小的山头,那脚下高高地垫了东西,是一只脚炉。
这脚炉是那一回白明珠与东妹姐来做客,送了来的,黄铜的,敦敦实实,如同坛子一般,虽是旧物,却擦得亮晶晶,盖子上菱形的气孔,提柄是竹节的,末端与脚炉的焊接处镌了蝴蝶图案,炉身上刻了凤穿牡丹。
白明珠那一日临走,拉着梅思的手:“天就要冷了,保重,不要想着省炭,脚炉虽然旧了,倒还结实。唉,当年桂林带出来的老物件,走**我都没舍得丢了它,不值什么钱,看见它想起了故乡。”
所以这一只脚炉,情谊可是很重的了,梅思也很是爱它,除了乡情,也着实有用。
石硖尾啊,冬天那是真冷,暖水袋的热度到了后半夜,便渐渐退去,偏自己又不是元气很旺盛的,便感到被子里冰凉一片,以至于去年冬天冷到腿抽筋,夏季里倒是没发作这个毛病,要说从前也是没有的,或许终究是有了点年纪,身体便不如当年。
夜间睡觉自然难捱,不过白昼却也不怎样容易过,除非是坐在床上,可以缩在被窝里,倘若是在地上,怀里可以抱着暖水袋,两条腿难免冷到僵硬,如坠冰窟,当年高明霖要到冰窟窿里面洗澡,虽然没有办成,那滋味想来也不过如此。
偏偏又不能一直窝在床上,读书倒是罢了,时常总要写字的,写文章给报馆,所以每年冬天,梅思都分外艰难,文思仿佛给冻住了一般,下笔都艰涩了,好像用凿子在冰面上刻字,虽然写出来的不是血泪文字,但实在冻得发抖。
如今可是好了,有了脚炉,当年在平乐,也有脚炉,圆孔盖子上雕的是鲤鱼荷花,如同白太太的这只一般精美,代表了相近的阶层,自己奔赴延安之后,再回去那脚炉便不知哪里去了,白太太这回送的脚炉,让梅思想起了少女时代的日子,腐朽而安逸。
现今在香港的石硖尾,自然不同那时,脚炉带着旧时的闲适,生活却早已不复那种优裕,经过多年挣扎,纵然已经有了些基础,却也不很敢放松,依然要努力抓紧,礼拜天可以多写一些稿件。
她从清早便开始写,中间简单吃了午饭,一直写到现在,抬头一看闹钟,已经是四点多。
梅思放下笔,抬起胳膊伸了个懒腰:“啊,肩膀酸!”
又转头看看窗外:“天开始暗了。”
虽然冬至已经过去,连立春都过了,每天白昼依然嫌短暂,要到夏季,才不会这样早便有一日将尽的感慨。
梅思起身上了厕所,开了灯之后重新坐回来,依然是用毛毯围住腿,两脚踏着脚炉,从桌面便拿起一本书,是从邹先生那里借来,龚楚先生的回忆录,刚出的新书,邹先生看过,便火急要东妹拿给自己。
东妹捎话说:“先生讲务必要看看。”
自己如今已经看了大半,只剩最后四五十页,此时当日的文债已经还完,梅思很想要消闲一下,便抓过这本书来看,脚炉里的炭虽然即将烧完,余热仍然将两只脚烤得暖烘烘,脚下这样暖,气血循环,人简直要出汗,在这样寒冷的天气,脚炉之上便形成一个如同初夏一般的小世界,十分宜于读书。
梅思把书翻过一页又一页,越看越是皱眉,直看到最后一页,盯着那几行字,面色发沉,眼神闪烁不定。
龚楚先生啊,自己也是知道的,粤省的名人,广东广西一定程度上可以说同气连枝,号称“两广”,不过梅思对于他,倒不仅是同乡之谊,龚楚这个人,在延安也很给人挂在嘴边,谭永光便痛骂:“妈个巴子龚楚,大叛徒,投了国民党,在北山害死我们那么多好同志,我兄弟就死在那里,该死的龚楚,比白崇禧还可恶!”
那时候自己与谭永光已经颇为熟悉,谈了几句龚楚,梅思便抿嘴笑着说:“首长,你为什么这么喜欢骂娘?”
谭永光想来是也有些意想不到,微微愣了一下,转而乐道:“不然骂什么呢?总不好骂祖宗三代的吧,我虽然没读过许多的书,这点规矩还懂得。”
而这位龚楚先生,在**建立政权之后,做出了与杜月笙同样的选择,早早便来了香港,这些年梅思也听过他的名字,已经是一个颇为殷实的商人,空闲时还写书,十几年前就写过一本《我与红军》,如今又写了一本回忆录,前面那一本书,自己没有读过,但读了这篇回忆录,梅思一时间心潮起伏,除了想到延安□□,也是以为龚楚很无聊。
延安的那一场大运动,自己身在其中,着实惊恐,即使离开延安,仿佛安全了,然而每当忆起从前,依然心肝发颤,有时候甚至会做噩梦,惊醒之后好一阵还不能分清楚,方才究竟是梦境还是现实,在延安的时候,也约略知道从前的□□,肃反,此时看龚楚的书,简直比□□有过无不及,分外恐怖,也难怪龚楚会离开了。
可是读到后面,又有些不以为然,“中国再不需要流血的革命”,本来也有他的道理,只是既然反对暴力手段,为什么又去与红军作战?难道这不是使用暴力吗?况且还那样卖力,到香港之后接连写书,评说**,他不是像自己这样,为了生计而写作,只是想要自我表白吧?
梅思胸腔起伏,重重地呼吸着,几分钟之后才渐渐平静下来,看一眼桌面上的闹钟,已经过了七点,转头再看窗外,一片沉沉,天早已完全黑了,这时候才感到肚饿,午间是十二点半吃的饭,晚餐常规是六点,今天晚了一个多钟头,饮食打破了规律,对身体不是很好,于是梅思把方才的念头抛开,连忙站起身来,便到走廊烧晚饭。
隔壁阿春婆靠着门框,颤巍巍看到了:“梅小姐,才烧饭?”
梅思点头:“是啊,一个不留神,错过了时刻。”
阿春婆眯着眼睛笑,一张口如同一个黑窟窿,八颗门牙都没了:“睡过了头么?这样天气原好睡觉。”
梅思笑道:“读故事来着。”
回忆录再怎样严肃正经,终究也可以说成是故事。
阿春婆轻轻点头:“你啊,就是爱看书,不好这样的,饿得胃疼。”
梅思笑嘻嘻答应,又问了两句阿春婆:“这一阵心口疼得怎样?”
阿春婆咳嗽着答应:“好两天坏两天,我这个年纪,就是这样子,不过等死罢了。”
梅思忙安慰几句,阿春婆给阿正扶着进房去了,她便埋头煮面,一边暗想:“确实如阿春婆所说,今后再不能这样,无论怎样特别的书,又或是怎样急的稿子,都不该耽搁吃饭。身体是不是革命的本钱,如今已经说不到,但起码对于自己的生活,是十分重要的,那么多先例,都历历在目,所以丁玲同志也曾提醒,要注重健康,避免生病。”
到了三月,无论是香港,还是梅林之中,天气都逐渐转暖,三月十四号,又是礼拜天,远东会香港会都不开市,梅思便将这一天都用作料理菜圃的时间。
梅林间的菜圃啊,荒废了许多年,自从以股票为业,倒也抽空开出一小片地来,栽种些青菜茄子之类,毕竟空闲太少,进入梅林如同做贼,便只得巴掌大一块田,如今可是好了,有一整天的时间来打理,之前特意到乡间买了种子,当年留下来的萝卜辣椒种,十几年过去,想来已经不能用,便要向乡民买新种。
挥动锄头,梅思眼角瞥见林间的梅花,到了这个时候,许多都已凋落,却仍有一些挂在枝头,这与在延安垦荒是不一样的,同样要出力,但风物迥异,延安放眼望去一片苍黄,陕北高原的黄色一直蔓延到古城,即使春天的风,吹过来也是干燥的,更见不到梅花,可是在这里,迎面吹来的风是清润的,能感到里面的水汽,延安的风格是粗犷的,带着厚重,也或者可以说是沉重,梅林则有一种风雅,即使是开辟菜田,也仿佛带了诗意,仿佛陶渊明的诗。
陶渊明是江西人,所以他的田园诗,虽然也诉说农事的辛苦,却仍然带着氤氲清秀的气息,倘若他是在陕北耕种,只怕就写不出“道狭草木长,夕露沾我衣”,倘若要“山涧清且浅,遇以濯吾足”,就更不容易了,高原的风啊,无论何时都是干燥的,充满了干旱的意味,仿佛不带有丝毫水蒸气,陶渊明在那里,只怕田园诗要写成边塞诗。
念头转到这里,梅思不由得笑了出来。
三月重辟了菜园,到了六月,梅思就完全不必到外面买小菜,每天早上背一个大大的草编袋子,看盘到中午。
到九月,梅林之中的出产愈发丰富,南瓜番薯可以当饭,梅思便更加心满意足,这一日九月十三号,礼拜一,将近十一点三十分,梅思正准备去洗手间,然后抄个午间收盘价,一转身居然望见尹宗翰,连忙抬手招呼:“尹生!尹生也到这里来了?”
尹宗翰转头回望,快步走来笑道:“没办法,这边势头好嘛。”
虽然成立不过半年,不过远东会发展迅猛,许多在香港会不得上市的公司,都涌来这边,同行们闲谈议论,多以为只怕再过两三年,便要超过香港会,开玩笑“要早谋后路”。
虽然以为香港会不至于就此衰亡,不过远东会新启动,需要老经纪,开了高薪约请他,尹宗翰为薪酬而心动,便辞了老东家,到远东会来了。
然后尹宗翰望着她肩上那一个包:“下午又是去图书馆么?”
梅思笑道:“要去香港会瞧一瞧。”
尹宗翰连连点头:“香港会还是好的,在那边有钱赚。”
虽然离了香港会,对那里还是有感情,见梅思没有完全撇了那边,尹宗翰也有些欣然。
梅思补了一句:“在香港会兜一圈,再去图书馆。”
尹宗翰哈哈地笑,梅思也笑,图书馆自然是时不时还要去一下的啊,不然这小菜要怎样拿出来呢?石硖尾确实有一种浓厚的人情,不过相互之间也少有秘密,居然有一点好像大户人家,什么事都要打听的,但凡一点风吹草动,不多久整栋楼都知道,所以自己也很谨慎,水啦小菜啦,总要有个来源,一点点倒也罢了,大宗一点就需要留意。
所以如今虽然已经不需要像从前那样,在图书馆里体味清静悠闲,梅思仍然时不时便要过来,只是停留的时间比从前少了许多,借还书之后去一次洗手间,便回去了。
当天傍晚六点多,梅思回到石硖尾,楼门前不远处,大排档叉烧饭一股浓香,梅思眼睛一溜:“明强,阿幸,你们在这里。”
廖明强与薛幸正坐在摊子上,每人面前一大碗叉烧饭。
听到她招呼,明强点头叫了一声“梅姨”,薛幸则是快快地招手:“梅姨,快来快来,今天明强发财,请吃饭,一定要大大地吃上一碗!”
梅思听她这样讲,便也不客气,笑着过来坐下,眼望着纸壳菜牌,张口道:“一份叉烧饭。”
明强补一句:“加一个煎蛋,多放青菜。”
姜婆在灶前答应一声,不多时便装了一大碗白米饭,上面铺了切成厚片的叉烧肉,四五条菜心,一枚煎蛋,把这样一碗叉烧饭放在桌面,顺手拿起明强刚放在旁边的钱。
梅思拿起筷子,夹了一条菜心送进口中,咀嚼了几下,咽下喉咙,转头笑眯眯问明强:“今天又是谁的孝敬?”
明强脸上一红,连连摇头:“梅姨,别取笑了。”
梅思哈哈地笑,说话声音却低:“有些人不义之财,倒该给大家都分分。”
倘若是阚德龙的,那才再好不过。
薛幸起初也笑两声,转而便咬牙切齿:“可惜我一直只是交通警,顶多开开罚单,倘若能当探员,总有机会抓住他。”
明强愁眉苦脸摇头:“没有用的,你看看我现在,还不是这样?还不如在街头指挥一下车辆,能省心些。”
起码不必担忧当局的反贪腐,声浪日盛,自己从前跟的蓝刚探长,已经在两年前退休,还不到四十九岁,就回家“安度晚年”了,自己虽然只是个小小的探员,日常也不肯主动伸手,但身在这个染缸,难免也沾到,当差到如今,惩恶扬善的本心已经越来越远,倒是时常忧虑,将来会不会为了黑钱给抓进去。
梅思笑笑又问:“如今的这位康警司怎样?”
明强眉头愈发紧蹙:“总比韩探长让人好受些。”
起码没有那样好色。
虽然是自己的上司,人也确实精明能干,然而韩森实在让人受不了,那一回在舞厅,拍着自己的肩膀和自己说:“不要那么委屈自己,女人嘛,只要给她钱,她就会很乖。”
梅思不愿多讲,转而大赞叉烧饭:“真香!”
姜婆正给另一位客人切叉烧,听到了呵呵乐道:“梅小姐,不是我自夸,我家的叉烧饭顶呱呱,香港数一数二,谁不知道我做生意最是良心?你是很勤俭,不过有时候也可以省力些,就过来照应一下我的生意蛮好。”
薛幸也笑:“姜婆在这里十几年,街坊都有口碑的,又干净又好味,价格还公道。”
姜婆哈哈大笑。
梅思乐道:“将来我做不动了,少不得来麻烦姜婆。”
姜婆乐得前仰后合:“啊哟哟梅小姐,你真会说笑话,我比你要老二十岁,到你做不动,我早就不能再开档口。”
转头正要对明强和薛幸说“常来食饭”,忽然间阿正从楼门里飞一般跑出来,姜婆立刻叫他:“阿正,你怎么了?脸色都变了。”
阿正头也不回:“嫲嫲突然倒下没气了。”
梅思三人互相望了一眼,站起来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