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五章 梅林罐头念上海
苏凤香乔迁之喜,新居自然要好一番收拾,她留下来的这一片战场,却也要打扫,一号当晚,梅思实在没有精神收拾,回来后不久就睡了,从第二天开始,连续三天,清理垃圾杂物。
好在她不是在公司做事,看股票写文章都是时间灵活,所以用了三个社会工作日,洒扫擦洗,打理清爽,还买了油漆,蹬着梯子把墙壁屋顶重新粉刷,这一下雪白雪白,一间徙置老屋转眼便仿佛酒店公寓。
粉刷了室内,梅思没有停歇,到家具行便买了一把藤摇椅,一个小衣柜回来,此外还有一只瘦高的书架,便挤在角落里,十几年过去,床上方的铁架已经塞满了书。
整忙了一个礼拜,才收拾妥帖,八号礼拜天,梅思午睡起来后,坐在藤椅上,手里端着茶杯,望向窗外,碧绿的窗棂,崭新的纱窗,到明年夏季,外面蝉声一片,鲜绿的窗纱如同云雾,这里便宛如潇湘馆,世外隐居的福地。
梅思在藤椅上一摇一摇,藤条柔韧,在这样依然带了温度的季节,倒是比沙发还舒适,从前地方狭小,只有一个木凳,如今才有了空间可以摆放藤椅,到冬天身上围一条毯子,怀里抱一个暖水袋,坐在这上面读书看报都惬意。
那一天从彩虹邨回来,临别时,苏凤香说自己以后都能清静,如此直接了当虽然让人有些不好意思,不过实际确实就是这样一回事情,如今屋子里只有自己一个人,感觉便不同。
老屋隔音不是很好,这里的人又不讲轻声细语,隔壁的吵闹声时时会传过来,但那毕竟是别人家的声音,在自己这一方小室内,安安静静,一派悠闲,正仿佛一个小小的桃花源。
招娣说得很对,在外面奔波劳碌乃是难免,回到家中就想要休养生息,这便是自己难以接受家里嘈杂的原因,自她们搬出之后,再没了婴儿的哭声,夜里睡觉都安稳了,房间里充塞的也不是尿布的味道,自己刚刚在瓶子里插了红的黄的花,这个时节,山间开着的花已经很少,好在依然找到几支草花,便插在玻璃啤酒瓶里,不是茉莉那样馥郁,几乎没有什么香气,却只要看一眼,便感到一阵山野的气息,是那种清新的草木香。
梅思遐想一阵,望一眼窗台上的小闹钟,将近约好的时间,过不多时果然有人敲门,开门一看,门外站着东妹和白明珠,白明珠笑眯眯的,东妹乐得露出一口白牙,手里提了大包的东西。
不等梅思说话,白明珠目光往屋里一落,便开口道:“啊呀梅小姐,有一件事好教你知道,我听说事务处要安排新人,住到你这屋子里来!”
梅思身体登时一晃,扶着门框才站稳:“什么?!!”
东妹哈哈地笑,白明珠也拍着手乐:“果然吓你一跳,我就和东妹说,你听了一定心慌。”
梅思这才镇定下来,笑道:“太太就喜欢开玩笑,真的吓我一跳呢。”
好吓人,刚刚把这房间彻底整理一番,正想要享受几天神仙日子,却这样快便要来人,简直一片苦心都辜负。
又忙侧身让开门口道路:“太太,东妹姐,快请进来,看看如今我这屋子。”
白明珠与东妹嘻嘻哈哈走进来,四只眼睛骨碌碌转,到处乱望。
白明珠啧啧连声:“椅子换了新的了!这塑料椅蛮好,轻便。”
东妹把手里的东西往地上一放,视线向墙角一落:“那不是原来那只凳子?幺姐你重刷了漆,当了花架了!”
翠绿的木凳架子,上面摆了一小盆野菊花。
白明珠眼神犀利,飞快将整个屋子都瞄了一遍,笑着说:“梅小姐,你这样一收拾,着实清爽。”
好像女学生的宿舍。
转而又道:“原来实在乱糟糟,仿佛逃难一样。”
梅思咯咯地乐:“一个屋子住这样多人,还能好到哪里去呢?可不正像走日本人一样?”
当年在凌云,住的地方比这还宽裕些。
梅思让着她们坐下来,白明珠毫不客套,拖过一只塑料椅,一屁股坐下来,眯起眼睛十分惬意地说:“一年里到了十一月,总算熬到了好时节,不冷不热。”
东妹从梅思手里接过暖水瓶:“幺姐,我自己来就好。可不是么,这一个夏天,把人给热得。”
白明珠轻轻吹着玻璃杯里面的水:“梅小姐这里的梅花茶好喝。”
然后压低声音:“你熬了这么多年,那一家总算走了。”
梅思噗嗤乐出来:“倘若这屋子能大些,各人占一间房,本来也好,还热闹些。”
苏凤香一家人着实不错,只可惜房间实在太小,让人透不过气来,若说“相忘于江湖”,确实洒脱,不过梅思却并不渴望那样的毫无瓜葛,只是这样的“相濡以沫”,也让人有些受不了啊,倘若依自己的主张,顶好是大家离得近,各自住各自的地方,时常往来,只是这世上的事,哪能都按照自己的心意来呢?
东妹急急地问:“幺姐,她们搬了,什么时候轮到你?那楼房有lift呢,在自己屋子里能洗澡能烧饭还不算,人家有lift,多省力,苦尽甘来,幺姐你几时也换新屋?这地方实在不好住。”
即使以自己的眼光,幺姐住这屋子也太委屈了,自己不是以看太太的眼光来看幺姐,那自然不能比,可是如今在香港,还有几个人住这样的楼?当年看起来或者还不错,如今已经很显可怜,幺姐可不是刚来了一年两年,她在这里已经十几年,快二十年,老香港人了,很该有些根底,那新的政府楼房,论资排辈也该排到她,苏家虽然搬了,好事一件,屋子里宽敞了,可是上厕所还要到外面啊,多么不方便,而且还没有遮挡,幺姐这样的人,居然要在那里蹲坑,想一想就让人心酸。
梅思笑嘻嘻的:“我也早递了申请过去,不知排到哪里,等事务处什么时候找我,便是什么时候吧,能有今日也已经阿弥陀佛。”
起码是独占一屋,自由自在了。
然后便是闲谈,白明珠如今也炒股票,谈起股票便喜滋滋:“涨得好!虽然不过一点脂粉钱,却也赚回电影票,只是这一向与我先生时常吵嘴。”
梅思笑道:“赚了钱还要不高兴?”
白明珠撇一撇嘴:“总是爱指点江山,我和他说么,他买他的,我买我的,不用他的钱,何苦管太多?一定要说这说那,他纵然是个专家,我也不是半点不懂,当年在学校里,也学过的,家政课讲管理财产,何况又在那里面看了许久,就日常听你们说,也听得饱了,偏偏不肯信我。”
梅思乐得前仰后合:“邹先生是很爱为人担忧的。”
白明珠又抱怨几句,忽然间想到什么,又高兴起来:“找到了老照片,□□将军和夫人叶群,还是在延安的时候,林将军不过三十几岁吧,风华正茂,很斯文的一个人啊,其实称不上顶英俊,像是白云、高远那样的明星,林将军是与他们不一样的,不是第一眼便那样耀目,可是胜在那一种气质,真的是脉脉风度啊,眼神幽幽的,特别有回味。叶夫人也很清秀。”
梅思笑道:“可巧我前些时,见到一张叶群女士后来的照片,白白胖胖。”
那是建国之后,五十年代,与林校长的合影,画面上的叶群,面容丰润,有一点白明珠当年的样子,因她这样富态,眼睛便细细弯弯。
白明珠呵呵地笑:“也该她过些好日子。那照片上,有一个小朋友,便是她们的长女吧?那小姑娘两眼定定望着镜头,仿佛很倔强的样子。唉,叶夫人看起来很贤淑的,当年在延安,还遭遇那样的事,我看一本书,说叶夫人在**□□的时候,是给贺夫人告到了上面……”
白明珠把自己读到的故事仔仔细细讲述,最后感叹一句:“本来很要好的闺中密友,却忽然间反目成仇,女人之间的友情,真是脆弱,这件事上恼不得,要让男人为先,死生契阔,慷慨悲歌,回肠荡气。”
梅思神情本来颇有些悠远,片刻之后“噗”地一声笑:“延安的□□啊,我虽然知道得不多,但很多男人也互相检举揭发的。”
谈着谈着便到了四点多,梅思已经准备好了材料,便从桶里提出一条圆滚滚的黑鱼,到水池那边剖开洗净,回来便加了梅干,放在砂锅里,东妹这边已经帮手在炊米饭,那黑鱼用小火焖了半个钟头,连砂锅一起端上桌面,又快快地炒青菜,摊鸡蛋,煎一盘午餐肉,最后借着原来的油锅,烧了一个冬笋豆腐汤。
将近五点半钟,三个人围坐一起吃饭,白明珠看看盘碗里面:“啊哟,梅子烧的黑鱼,方才喝的是梅花茶,你果然不愧是姓梅,把那梅树用了个彻底。”
东妹拍着巴掌嘎嘎地乐:“太太,那午餐肉是梅林的罐头。”
白明珠愈加发噱:“啊哟哟,你真的离不开梅,罐头都买的她家。”
转而又感叹:“我们人虽然在香港,好在还能吃到上海的梅林罐头,倒也仿佛回了家一样,只可惜没有我们桂林的豆腐乳,辣椒酱东妹还能做。”
梅思扳着手指一件件数说:“梅林的凤尾鱼、烧牛肉、冬菇鸭、干菜肉……”
东妹只觉得一盘盘菜肴从眼前飘过,汤色鲜亮,张口一句:“大鱼大肉!”
梅思眼望着她,咯咯乐道:“还有什锦酱菜。”
白明珠唏嘘感慨:“梅林的番茄沙司啊,我们先生当年顶喜欢的,口味不输给美国的‘台尔蒙’,价钱又便宜,拿来做意面,蛮好。那时候沪上风流,云裳公司的丽蛛装,锦江饭店的蟹粉豆腐,何等繁华,转瞬间都没了……”
这便是“汉上繁华,江南人物,尚遗宣政风流”,自从□□一来,便全都完了。
虽然从没去过上海,然而上海的画报可是看得不少,白明珠头脑中自有一套上海的胶片,那真的是衣香鬓影,绅士淑女,百乐门大光明,出了舞场进影院,何等快活的日子,那样一个极乐之地,同桂林一样,都是人间天堂。
到了现在,想一想也知道,昔日香艳刺激的上海滩,如今已经成了什么模样,肯定也是同别处一样,走在街上满眼灰色劳动服,一个个路人面目雷同,神情乏味,寡淡无聊。
梅思笑道:“上海的葱油面好得很,早餐拿来拌面,省事方便。要说上海人着实灵巧,能想出种种法子省时省力,缝被面用大针脚,又爱干净,秋裤都是穿白色。”
白明珠连连赞叹:“这样聪明,难怪上海那般富庶,又有许多出名的文化人。”
梅思立刻想到:“是啊,鲁迅先生就去了上海。”
白明珠:“还有张爱玲啦,苏青啦,萧红也曾经在上海住过。”
东妹看看梅思,转头又看看太太,哈哈道:“这么一说,咱们好像都成了上海人。”
梅思登时也哑然失笑:“与有荣焉。”
白明珠先是笑,又叹一口气:“虽然没有去过上海,但在香港吃上海梅林罐头,便也仿佛住在上海。上海与桂林啊,毕竟不是很远。”
其实香港离桂林也不远,若论路线上的距离,比上海还要近许多,然而梅思能理解白明珠的心情,上海与桂林同在一国,香港则仿佛成了异国,到这边要过海关,把守森严,这便是“举头见日,不见长安”。
谈谈吃吃过了七点,东妹要帮手洗碗,梅思忙拦住了她:“这几只碗,回头烧一锅水,烫洗一下便干净了。”
安坐又吃茶,到七点半钟,白明珠看看手表:“今日打扰了许久,实在该走了。”
梅思笑道:“太太和幺姐下次还来啊,烧好菜等你们!”
白明珠点头:“如今你一个人住一间,那是自然要常来的,你这里笋子格外嫩,比别处不同。”
香港啊,原本还有些好菜蔬,马屎埔水葱、打鼓岭苦瓜、屯门管榄菜心、荃湾西洋菜、粉岭芥兰、白泥萝卜、八乡老薑,等等等等,只是如今各处都在起工厂,要么就是起楼房,把菜田挤得越来越难寻觅,本地的鲜菜少得很了。
梅思笑着说:“多是从海的那一边运过来,其实也还不错的了。”
七八年前开始,顶出名的每天“三趟快车”,武汉上海郑州,往香港运送生鲜农产品,香港菜市场上的肉蛋蔬菜,多数是从大陆运来,
白明珠笑一笑:“所以我先生有时候便说,香港不但喝水要靠**,吃饭也要指望那边。”
梅思笑道:“邹先生啊,是很能居安思危的了。”
其实何苦想得这样多?都是中国人,何须如此防范?倘若按照国际主义、天下大同的说法,整个世界都应该是一家,大家都是人,哪里需要把彼此当做敌人?
白明珠呵呵地乐:“但愿真的能永远太平无事吧。”
希望**也是这么想的。
每次听丈夫议论政治,自己就生出不耐烦,总是那一套,提防**,纵然他说得怎样有道理,几十年听下来,再深刻的见识也让人腻烦,只是梅小姐的想法,却似乎又有些太天真,当年也是追随**呢,千里万里去了延安,本来是很能斗争的一个人,如今仿佛也信了基督教,在这里讲爱爱爱,All men are brothers,然而那可是很难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