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七章 白明珠演说林府
阿春婆心脏病突发亡故,邻居们都很是遗憾:“真可惜,八十九岁,差五个月就是九十岁生日。”
她家里人则是看得比较开:“这个寿命,也是高寿了,这几年身体不好,很艰难的。”
阿春婆是多年的邻居,她的离世对梅思的震动也比较大,直到半个月后,九月二十六号礼拜天,梅思与东妹谈起来,仍是感到唏嘘:“阿春婆一直说要活一百岁,现在这屋子里腾出一个人的位置,另外也省了整天担忧。”
东妹顺口答应:“是啊,这样大的年纪,难免这里病那里痛,很让人劳累的,自己也难过,我们到老了,也不知会怎么样。啊幺姐,这个是太太给你的,你那毯子旧了,再过一阵天就冷了,换个新毛毯,本是大小姐给太太的,太太用不到,就要我拿来给你。”
梅思笑道:“回去替我谢谢太太。”
把毛毯放在床上,转头四处一望,从柜子上取下一个大大的玻璃瓶:“这里一瓶秃黄油,拿回去大家吃吧,拌面拌饭,与牛肉酱不是一个味道。”
东妹接过瓶子,望着里面哈哈地乐:“幺姐你还会做这个!这可是绝了,小半年不愁没蟹吃,太太肯定留着过冬的。”
梅思抿着嘴笑:“还是从前凤香说起,我记下来,如今终于有机会做。”
“秃黄油”是苏州话,苏州与上海距离不很远,所以苏凤香也晓得这种做法,与一般的蟹黄酱不一样,半丝蟹肉都没有的,独取蟹膏和蟹黄,最纯粹的精华。
苏凤香当年在上海,每年固定要为主人家做几大瓶,之后来香港,石硖尾小屋膝盖碰膝盖谈天,回顾起来依然恋恋,讲述烹制的方法,“合着猪肥膘和黄酒慢慢地熬,最后加猪油和胡椒粉,就是油汪汪金灿灿的秃黄油,舀一勺对着日光来看,半透明,反着光,好像琥珀”,如泣如诉,情怀无限。
梅思听她说完,也是深情渴慕:“从前竟不知道有这样的吃法,只是听着就感觉特别鲜美,当年在桂林,不怎样吃螃蟹,漓江的虾是好的,只可惜螃蟹个头小,不过棋子般大,吃着白费牙。”
抗战时那一场饭局,当时只觉得腻歪,十几年过去,感觉便暧昧起来,旧人已非昔日风光,那种压迫感便减轻了,再记起便是当时的席面。
遗憾着漓江螃蟹小,忽然间梅思灵机一动:“真是个好主意,倘若我们也熬那样一大瓶,每次回来得晚了,又或者起床迟了,便煮一锅面,加一勺秃黄油,便是一餐饭,省事得很,比葱油面别是一番滋味。”
苏凤香哈哈便笑:“你真是大小姐说话,螃蟹不便宜哦,我们小户人家,中秋吃一次蟹,可是个大事呢,全家快活,哪能好像吃葱油面一样,天天吃秃黄油拌面?”
梅思这才醒悟自己是想当然了:“唉,我还想着用秃黄油来炒饭,与蛋炒饭不同的,又或者直接拌饭来吃,连开火都省了。”
苏凤香笑道:“秃黄油捞饭哦,你怎么不想着鱼翅捞饭?”
一番话说得梅思很是惭愧,延安的一番锤炼,终究没能完全洗去自己身上有闲阶级的痕迹,依然是个闺秀小姐,仰慕螃蟹的盛名,本能地便以为秃黄油这种东西,是可以如同桂林的豆腐乳一般,日常储备,方便下饭,哪里顾得到价格不菲?
秃黄油难以如同葱油辣椒酱一样,常备一大瓶在柜门里,随用随取,亏了自己还以为这样的日子很是简素,方才说出来的时候,瞬间有一种自得,以为实在是聪明,能想到这样的好主意,又快捷又美味,如此高明的点子,偏偏是从自己脑子里迸出来,怎么其她人都想不到的?
与东妹又聊了一阵,时间将近中午,梅思留东妹:“就在这里吃午饭。”
东妹笑着说:“我要回去呢,太太老爷等我开饭,太太嘱咐了,要你中秋一定过去呢,大家团圆。”
梅思笑道:“我记得了。”
又过一周,十月三号中秋,又是礼拜天,梅思提了两大袋竹笙田螺,去了官塘。
到了那里,白明珠便拉着她谈天:“我如今是懂得了你,养孩子什么用?长大了各干各的事去,中秋都不肯过来的,幸好还有你,否则实在冷清。东妹那一回从你那里拿来蟹黄油,当天晚上就吃了捞面,我们先生说,嗱喳面倘若用这个料,独占鳌头,价钱也要翻一倍。”
梅思笑道:“我改天再做一些。”
白明珠乐着说:“不必麻烦,这就已经很不少,那么大个的螃蟹只取蟹膏和蟹黄,花钱肯定不少。”
梅思一抿嘴:“倒也罢了。多谢太太的毛毯,这一个冬天更暖。”
多年相交,已经不是普通的应酬往来,彼此都很贴心,白明珠伴侣两个,送的多是应用的物件,很是实际,自己赠送这边也是一样。
白明珠笑叹道:“不值什么,如今比不得当年了,除了这些个,原也拿不出更多。倘若是当年啊……”
当年在桂林,朋友间相送的是什么?绸缎首饰啊,大酒楼的燕窝鱼翅席面,现在只是一条毛毯了,虽然倒是很暖心的,但如今也确实没有那样的财力气魄。
听她又在感慨今昔,邹千里不耐烦,一摆手:“现时也很好,你看看股票,只可惜本金少,不然也赚几栋洋房别墅。当年在桂林虽然风光,难免靠了家族的荫蔽,在香港可全是凭自己,这便是‘滴自己的汗,吃自己的饭,自己的事自己干。靠人,靠天, 靠祖上,不算是好汉’。”
陶行知的自立歌啊,当年听听也就罢了,如今深有感触,若说今昔对照,桂林时候自然比如今要优裕许多,如今家里那部小汽车常停在车库,等闲不开它,怕费汽油,从前可是出门便坐车,然而邹千里晓得,虽然自己是美国留学回来,很有学问的人,能有这样的家业,多还是借了堂兄的光。
人便是这样,都想过好日子,但不愿让人说是借了别人的力,邹千里也是这般,想要凭本事赚钱,这些年在香港,虽然也慨叹今昔云泥,不过这几年心情倒是舒畅许多,股票进账不错,虽比不得当年阔绰,但都是凭自己一手一脚赚来,再不吃人家风凉话:“有人朝中做官,就是不同”。
纵然仿佛是帮忙辩解的话,也是难受:“人家上辈子烧了高香,这一世便有享不完的福,气也是白气。”
然而依然是说自己依托于人,不是自家的本领,如今再有人说这些,自己当场可以顶回去:“大家各凭本事,谁也不要眼红别人。”
来了香港,虽然曾经失落,却也长了志气,于是邹千里拍着腿,一腔豪情:“我要筹措一些钱,多买股票。”
梅思微微一蹙眉:“还是谨慎。”
白明珠也连声道:“是啊是啊,如今日子蛮过得去。”
邹千里瞥了她们一眼:“富贵险中求。”
比如自己的堂兄,倘若不是投身军旅,枪林弹雨之中搏杀,怎么能有家族的兴旺富贵?我只是炒一炒股票,你们就怕了,倒好像我要上战场一样。
东妹料理了午饭,到十二点准时上桌,中间一大盘田螺,白明珠望着田螺,又慨叹起来:“桂林的田螺啊,多么的肥美,香港少有那样的好田螺,香港的田螺都是瘦瘦小小,没有肉,如今稻田越来越少,连那样小的田螺也不容易找……”
邹千里拧开了无线电:“听听这里面说什么。”
中午是新闻,世界各地的,不多时东妹用围裙擦干了手,也坐过来,梅思赶快给她舀了一勺田螺:“东妹姐,快来吃。”
东妹笑道:“我方才烧的时候,就尝了几个。”
这时候无线电里女播音员说道:“九月十三日在MG国坠毁的飞机,逃亡者据猜测,或许不是此前已被黜的刘SQ,遇难者另有其人,林X自从六月便鲜少公开露面,根据中G的惯例,推测其人或已失势……”
这几句话一念出来,梅思耳边瞬间“啪啦啦”两声脆响,转头忙向左边望,两根筷子已经从白明珠手中掉落,先是落在桌面,弹跳两下便蹦到了地上,在地面还滚动几下。
梅思连忙弯腰将筷子拾起来,东妹立起身跑去厨房,便又拿一副干净筷子,摆在白明珠碗边青瓷筷托上。
白明珠这时察觉到自己的失态,却并不想掩饰,张口便道:“怎么竟然会是林将军?虽然他这一向很少出头,不过那是因为,身体差啊,不是病了许多年?梅小姐,当年你在延安的时候,他便总是住医院,是么?”
梅思点头:“林校长是去苏联治疗了好长一段时间。”
仿佛是得了确证,白明珠两手猛然一拍:“是了,定然是这样,那时林将军还年轻,三十几岁,便如此多病,如今他已经到了暮年,自然更加愿意静静地休养。这些人真的是,捕风捉影,号称记者,专传花边,倘若是小报倒也罢了,香港电台呢,向来正经的,这一回也这样,只为了恨**,故意乱说。”
邹千里眼望着太太,嘴唇动了几下,终究是鼓着两腮,没有说出来。
还静养,他若是真有心静养,当初那样活跃做什么?照片都飞到香港来,手里拿着红皮书,城楼上站在领袖旁边,意气风发,俨然皇储。
纵然真的忽然身体垮下来,再不能出面,终究也不是好事,像他这样箭在弦上的情势,猛然退下来只怕很难收场,你只为了心爱他,连历来的斗争都忘了。
邹千里本来推崇西方的政治哲学,尤其古罗马和希腊,这些年蛰居香港,读书的口味忽然乡土,日常找几本通鉴史记来看看,越看越是心头沉重,读完只觉得还不如不看,此时却正能用到,太太虽然不爱读这样艰深的书,小说电影倒是日常打发时间的,那里面权谋还少么?怎么忽然间全忘了?
当天听了这一条消息,中秋节便再没了本来的团圆欢乐,白明珠无心无绪,胡乱填了肚子,饭后便拉着梅思的手,止不住地倾诉:“难道真的会是这样?那飞机上九个人呢,都是谁?有叶夫人么?有她们一双儿女么?唉,倘若真的到了图穷匕见的险境,难免全家出逃,或许便是要逃到蒙古,又或者苏联,只可惜竟然坠毁在了温都尔汗。倘若竟然是全家遇难,实在太惨,那样轰轰烈烈的人呢,待人又是那样的好……”
梅思笑着便劝:“也未必便真的是他,报纸无线电一天一个说法,太太也说了,就仿佛小报,为了博人眼球,什么都可以说的,这一回还不知是谁倒霉。”
白明珠依然嗟叹:“我也是这样以为,像是林将军,那样聪明通透一个人,这么多年血雨腥风经历了多少?怎么就会突然莫名栽倒?这世上只有他算别人,再没人能算计到他,定然是稳坐山中,静静地看戏,小姐少爷都陪伴着父亲,太太往来传递消息。”
又说起叶太这段时候,该是怎样秘密而又活跃地周旋于各位夫人之间,闲时调停厨房,尤其是今日,八月十五家家团聚,她更加安排厨子烧几道美味的小菜,一家人对着月亮,喝茶吃菜,林将军那样的身体,必然不能饮酒的,不喝酒是好的,虽少了些风流意态,却也有一种禁欲的魅力。
见太太如同亲眼看到一般,描述□□家中此时的情形,邹千里虽然秉承西洋的礼仪,向来尊重女子的,却也终究忍不住“嗤”地笑了一声。
白明珠瞥了他一眼:“很好笑么?”
邹千里嘴唇如同蚯蚓一般蠕动:“没什么。”
白明珠“哼”了一声:“你不如便说出来,也省了我猜来猜去,别把人都当傻子呢。”
邹千里于是笑道:“你倘若真的愚笨,我难道很有面子么?太太,你样样都好,就是太过罗曼蒂克,你以为□□是什么人?贾宝玉么?”
这几年,自家太太简直好像追逐明星一样迷恋□□,那样的热衷,让人实在有些看不过去,仿佛是对自己有什么不能满足,然而即使是贾宝玉,怜香惜玉,也曾经踢伤袭人,袭人虽然比不得宝钗黛玉,也是大观园分量颇重的一个人,公子爷一个不高兴,说踢就踢,纵然当时是不知道吧,这脾气可也够瞧的,这才是大少爷本色啊。
白明珠大大地瞪起眼睛:“当初不是你说的,铁血柔情?”
邹千里摸摸鼻子:“你只当我方才的话都没说吧。”
白明珠翻了个白眼,一个男人,有话不肯直说,你的意思我怎会不明白?不过是说林将军一介武夫,难免粗暴,未必如同旁人以为的那般好,然而我总不相信世上竟没有那样的人,聪明绝顶,才华横溢,不世出的天才,金戈铁马横扫千军,却又温柔缱绻,对夫人一心一意,忠诚体贴,这才是理想的男人啊,当做很好笑么?你还摸鼻子,以为自己是楚留香么?
梅思笑着便劝:“先生想来没有那样的意思,说起来九月十三号,正是阿春婆过世的日子。”
邹千里点点头:“无论是默默无闻的阿春婆,还是显赫的**领袖,都可以在同一天倒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