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英雄逝去,柴米油盐
八月十八日,梅思收拾心情,正准备暑假之后重新去学校——假期啊,总是过得飞快,即使是如此悠长的暑期假日,也转瞬就到了尽头——然而就在这一天,市面上轰轰然骚动,从明天起,法币没用了,政府让大家都用金圆券。
梅思搜寻了一下头脑中残存的政治经济学知识,一时也想不出换了金圆券之后,经济会怎么样,她只是知道,法币是实在用不下去了,当今的物价简直要涨到天上去。
因为所知实在有限,梅思便也不肯耗费脑力,殚精竭虑地去想,这个消息只在头脑中略停了片刻,便抛开不肯再想,打开书本,开始准备功课。
梅思是“两耳不闻窗外事”,然而有人却一定要用这件事来触动她,上午十点多,她正在那里默想开学第一课要怎样讲,忽然便有人拍门:“梅思!梅思!”
是李秀第的声音,等她开门一看,却见朱光屏和张宏远也都在门前,各个愁眉苦脸。
“啊,快请进,来喝一杯茶吧,刚好聊聊天。”
李秀第蹙眉道:“这种时候,你还有心思聊天哩!”
梅思笑道:“怎么了?”
张宏远抢着道:“梅思啊,莫非你没有听见?要我们把手里的银元都兑成金圆券哩!”
梅思道:“不管怎么样,先进来喝杯水再说。”
四个人都挤进了她的小房间,两年时间形成了一个习惯,梅思的房间是大家日常聚会的地方,梅思性情和悦,自然是个合适的东道主,更重要的是,她总有些茶食可以招待,比如蜂蜜梅子,或者是酥烤蘑菇,这样的小食配上梅花茶水,很能够消磨闲暇时间,聊天愉悦内心,茶食则抚慰肠胃,只不过这一阵,蜜渍梅子不是很受大家的欢迎,“越吃越饿”,倒是酥脆的蘑菇更得人心。
几个人坐下之后,梅思便点燃风炉,开始煮茶,那三人便你一言我一语地说起来:
“说是但凡金银美元,都不准私人持有呢,要大家都换金圆券,我这心里怎么这么不稳呢?”
“我们是不够格收藏金条的,美钞也是没有的,不过银元么,多少有几枚,都要交上去么?这不是刮尽了我们的老底?”
“不缴也不行啊,倘若是给人看到手里有,要没收哩,到那时便一个大子都不是自己的了,拿去兑金圆券,多少能剩一点渣渣在手。”
“哎呀梅思,你打算怎样做?看看你,还稳稳当当地哩,仿佛事不关己,难道真能关起门来做神仙么?”
梅思目光幽幽地望着茶壶:“我没有钱!”
那三个人登时都有些发愣,李秀第脱口便道:“怎么可能?咱们这几个人,数你最会存钱!”
朱光屏暗自点头,李秀第说的,正是自己心里想的,虽然彼此很少谈论家底,不过朱光屏是个精细的人,她旁观几个人的财政,得出了和李秀第相同的结论。
四个人的薪水相差不多,梅思顶擅长节俭,没有在外面包饭,三餐都是自己在寄宿舍中料理,有的时候便看到她在外面拾柴,古庙虽然日久荒芜,然而野草长得茂盛,晒干都可以烧火做饭,只是在自炊这一项上面,梅思便可以省下一小笔钱来,虽然不多,但禁不住天长日久,终究是得以积聚。
更绝妙的是,梅思居然在寺庙中开辟了一小片菜田,种满了青瓜紫茄小白菜,甚至还养了两只母鸡,就让它们在院子里啄食草籽小虫,偶尔有一点碎米,便喂给它们,因此那两只鸡虽然不很肥壮,倒也能下蛋哩,这样梅思便不必在外面买鸡蛋,甚至米价若是贵了,她便干脆吃水煮马铃薯来当饭,这样不须买米,也能过得下来。
就算是这样的节俭,她还嫌不足,有一次大家谈天,说到牛奶糖,她两眼望着窗外便发出浩叹:“真可惜这里的土地不很宽广,否则很可以养两只羊。”
当时几个人都听得呆住了,自己是想起了严监生,张宏远则是想到了葛朗台,这里在旁人看着是荒刹古庙,在梅思手里,俨然经营成了一个小庄园,像是旧小说中才女的伤春悲秋,她是少有的,有时间还在草丛里摸鸡蛋呢,有一只鸡总是乱下蛋,惹得她有时候就要骂:“丢三落四!把自己下的蛋都不知丢到哪里去,倘若是当□□呢,只怕连课本都弄没了。”
像是梅思这样的克勤克俭,着实是惨淡经营,日常花费有限,每月所需,不过油盐电费而已,每次发了薪水,若是法币,便赶快去兑换成银元保存起来,住的房子又不必花钱,朱光屏有时候灯下掰着手指替她算,每个月怎样也能积蓄四五块银元,此时她说没有银币,怎么可能呢?像是其她三个人,金圆券的风浪之下倒还罢了,纵然损失也有限,唯独梅思,那才叫伤筋动骨,一口血都要吐出来,哪知如今她竟然说没钱?
此时张宏远也是说:“梅思啊,我们都是知己的朋友,你也不要和我们打哑谜,你到底打算怎样办?”
梅思仍然是稳稳地坐在那里不动:“不怎样办,我反正是没有钱,若是要没收呢,就尽管让他们来这里看,搜一搜哪个砖缝里藏着钱。”
都在梅林里,有本事就去翻出来吧。
当年在抗战时期,虽然感情上更倾向于延安,但对于政府的号召,梅思也是毫不含糊,要捐款就捐款,要出力就出力,每个月赚来的银元,没剩下几个,要说全部捐出,她还没有那样的觉悟,毕竟自己万里有一也需要钱,况且还有亲人那边,可是大部分也都捐了,可是现在是内战,虽然对于政治已经淡薄了,不曾在江陵为延安搞策反,不过梅思对于国民政府种种续命的法子,也并不在意,要她拿出自己存下的银元,是办不到的。
虽然梅思是这样的意见,可是并没有坚定那三个人的信心,自从金圆券的消息一出,每天都在犹豫煎熬之中,一会儿想着索性咬牙不兑换,一会儿又想着,自己这样私藏银元,倘若给查了出来,全部没收可怎样办?最怕的就是给当做经济犯,给抓到监狱里面去。
李秀第除了担忧自己,还有双份的哀愁:“我姐夫原本存了些家当,就靠着这些来保本,将来好再翻身,如今都要兑出去,整天在家里愁,本来他身体好好的,这一阵心口窝疼。”
梅思脑子里回顾往事,忽然头脑里一亮,便给她出了个主意:“不如都买成东西存着。”
李秀第冲着她惨然一笑:“梅思啊,我们能想到的办法,莫非当官的便想不到?已经说了不准囤积居奇,若是罪名厉害了,可能枪毙呢,你没看到报纸上说,大公子到了上海,警察到处搜查,看谁家有积存的东西不肯卖出来?宜昌虽然比不得上海十里洋场,全中国都盯着,可是也不算很小的地方,政府已经在说了,不准扰乱市场,谁若是藏着东西不出卖,查出来也要严惩呢,所以我姐姐姐夫整日发愁,若是遵从政府的法令,只怕马上就要破产,若是不听呢,可能要进监狱的,没准还会丢了命,大公子在上海滩,不是已经枪毙了人?”
蒋大公子经国,给委员长派去了上海坐镇,报纸上也看到他的举措,确实处死了一个大公司的经理,又抓了几个头面人物,上海顶豪富的名流只得交出大笔金银美钞,算是断臂求生吧,李秀第有时候替他们设想,早知如此,是不是早一点逃去美国比较好?凭他们的身家,在美国也能过得风光。
梅思这才想到这些,之前也曾听到过,怎么一时间就忘了?这可真的是四面围堵,让人无路可逃的。
朱光屏满脸哀愁:“九月三十号就要到了,到底要怎样办?实在拿不定主意。”
限令是最晚九月三十号,要将所有金银外币都兑成金圆券,这是最后的期限,倘若不肯执行,后果自负。
张宏远劝道:“大公子在上海,杀一儆百,着实杀伐决断,不同凡响,可能金圆券真的有用,就如同银元差不多,我们便是全都兑换了,损失可能也不会很大,总比万一查出来给没收了强。”
梅思是一副笃定从容的态度,她这样的镇定,自己也很是钦佩,可是张宏远矛盾了许久,终究做不到她那样,“背水一战”是很需要决心与勇气的,真要让自己这么死挺着,可真的是忐忑,倒是不如索性顺从了政府,都换了金圆券干净,那样的话,每晚睡觉也能安稳了。
看到她们不住地在挣扎,梅思一瞬间真想说出:“不如交给我,到风头过了,保证完璧归赵!”
不过终究没有说。
外间金圆券浪潮起起伏伏,梅思只是不理,每日依然是按时去学校,专心讲课,回来后便精心侍弄那一块菜田,“躲进小楼成一统”,空闲时候坐在树荫下,天气冷了便是移到了房间之内,盘腿坐在床头,抱着膝盖,打着拍子,声音朗朗地背诵:
“峨峨东岳高,秀极冲青天。
岩中间虚宇,寂寞幽以玄。
非工复非匠,云构发自然。
器象尔何物?遂令我屡迁。
逝将宅斯宇,可以尽天年。”
李秀第看到她这个样子,便笑她道:“你在这里学诸葛亮哩,抱膝长啸,念《梁甫吟》。”
梅思咯咯地乐,自己也觉得有点好笑。
要说荆州这个地方,在中国历史上是很有名的,梅思从前读旧小说,足足有两三年时间,很是喜爱《三国演义》,翻来覆去地看,差不多把那本线装书都要翻烂了,实在是心驰神往,那样的金戈铁马,风起云涌,何等的意气昂扬,那才是人生的传奇,许多经典的故事,她都能绘声绘色地讲说,沉醉于情节之中,自己恍然便化身为里面的英雄人物,飞扬踔厉,洒脱不羁。
三国里面的角色,自己最喜欢的是诸葛亮与赵云,诸葛亮实在太聪明,种种奇谋妙算世人早就知道,不必再说,那一段他骂死王朗的故事也十分痛快,“皓首匹夫!苍髯老贼!汝即日将归于九泉之下,何面目见二十四帝乎?”
这段话梅思都能够背出来,着实畅快淋漓,每每摇头晃脑念诵过一遍,便感觉自己也出了一口恶气。
而荆州在三国故事里是一个很重要的地方,围绕着荆州,发展了许多故事,刘备借荆州是这里,关羽失荆州也是这里。
说到荆州,便少不得也要提及周瑜,当初看小说,周瑜也是个很出众的人,只可惜才智略逊一筹,气量也小了些,最后给诸葛亮气死了,这一段周折其实也很离奇,只是给世人传说得多了,便有些滥了,梅思倒是对诸葛亮祭奠周瑜的悼文印象深刻,“魂如有灵,以鉴我心:从此天下,更无知音!”
四字一句,如同《诗经》里面的格式,抑扬顿挫,铿锵有力,很能够表达澎湃的情感。
到后来她读诗词,母亲教她念,“欲得周郎顾,时时误拂弦”,“曲有误,周郎顾”,是很出名的典故,时不时便会给人引用的,便让人想到了周瑜当年的风雅洒脱,弹琴的人想得到周郎的回顾,自然是因为他风姿出众,而周郎能够听出曲调之中的谬误,当然便是对于音乐有精深的鉴赏,这便很让人神往。
之后在女大,有时候与□□谈论历史,才知道真实的周郎并不是像罗贯中写的那样,心眼窄,而是气度恢弘,程普摆革命老资格,很看不上年轻的周瑜,对待他很是傲慢,然而周瑜一直不与他计较,到后来程普也改变了看法,对人说与周瑜交往,“若饮醇醪,不觉自醉”,与周瑜关系非常好,“所以我们干革命工作,要学习周瑜,善于团结一切能够团结的人,这样才能扩大革命阵营,分化瓦解对方力量,所以统战工作是至关重要的。”
这两年每逢假日,尤其是寒暑假,静卧书斋,拾起了当年的兴趣,找了有关三国的野史来看,不过兴致却已经不同于从前,就只当做一段故事来看,有的时候梅思也想,如果是十年前,自己来到荆州,心情该是多么的激越,来到了古代群英闪耀的地方啊,简直城内每一块青砖都记录着英雄的业绩,让人浮想联翩,不由得便也激发了壮志,想要做一番英雄事业,即使好像诸葛亮那样,“出师未捷身先死”,也有一种悲壮,“星落秋风五丈原”,引发后人无尽的慨叹与景仰。
然而当自己在这个年纪到了这里,却已然是不同的心境,对英杰人物的憧憬依然保有,却已经没有那样激烈,空闲的时候,追索的往往不是千年前的风云际会,而是这里的物产,张宏远是心心念念千张扣肉,梅思对千张肉也很是向往,此外让她恋恋的还有鳝鱼和花糕,花糕其实就是鱼糕,用鱼肉糜做成,表面有红的黄的颜色,是用蛋黄汁和红汁敷染而成,很是好看,当初钟坤谈起荆州的名物,便说起鱼糕,自己来到江陵,果然尝到了,味道很是鲜美。
不知怎么又想到钟坤,梅思心头不由得便是一紧。
她赶快把念头转了开去,如今在荆州,自己对历史的追忆比预想的要少了许多,再仔细想一想,这一向自己连咏史诗都少读了,更多想的都是柴米油盐,凡俗的琐事,沉浸于烟火气之中。
梅思也发觉了自己如今的不同,想着这究竟是怎样的缘故?莫非是因为江陵这一个小小的县城,消磨了自己的意兴?
江陵啊,真的是一个小地方,新书新电影总是要落后于荆州市内,更不要说省府武汉,自己是从桂林来,有时候难免会觉得这里有点沉闷,要说是闭塞也不为过,总之就是有一种凝滞沉重的气息,对于梅思这样有一定知识的人来讲,容易发生一种“不断沉下去”的感觉。
不过梅思也去过荆州的,走在荆州的街上,她也曾发生过设想,假如自己是在荆州,会怎么样?还会激发当年的情怀么?她仔细想了一下,大约依然是不会吧,精神上会比在江陵活泼一些,不过从前那种慷慨壮烈的情绪,是难以重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