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解放荆州
寒冬过尽,一九四九年的四月,吴美霞在桂林城中,接到了梅思的一封信,展开来一看,不由得蹙起眉头。
灯泡下,顾泰坐在藤椅上吸着烟,本来也是双眉紧皱,上个月的薪水还不知什么时候可以发放,一眼瞥见妻子面色有变,虽然本来心里不耐烦,却终究问了一句:“怎么了?”
吴美霞放下信,说:“梅表妹说,她们小学校有一位先生,饿昏了,倒在地上,给送回了家里,如今校长要她代公民课。”
顾泰第一个反应:“要她教这个课?那可是很为难咯。”
公民训练啊,清清正在读小学,学校里也有这门课程,就是讲三民主义,真是难为了一群小毛头,小小年纪,就要听先生念什么“民族民权民生”,让人不由得便想起了旧式私塾的《三字经》。
民国之后,教育改革,关于儿童教育,许多教育学家都有新的意见,学习欧美,比如杜威的学说,儿童中心,以为中国的旧教育对发展儿童的心性不利,那么小的孩子,让她们整天背《四书五经》,纵然背得下来,哪里能够懂得其中的意思?那么大的道理,**岁的孩子理解得了吗?对于儿童,就应该顺应她们这个年纪的特点,教一些浅显的内容。
结果现在可是好,四书五经少读了,整天讲三民主义,要么就是党义,在顾泰看来,不过就是把儒家的学说换成了国民党的学说,照样灌输给孩子,一个个小小的学童,未来就是三青团,虽然自己是忠实的国民党员,不过顾泰总是觉得,这样的儿童教育未免僵化呆板,并不适合孩童。
不过此时,顾泰首先想到的是,那位校长这样的安排,不会觉得为难了梅思么?本来是出身延安啊,学的都是马列主义,还有毛先生的文章,如今却让她宣扬国民党的这一套理论,虽然梅思可能已经说不上对**多么的坚贞,不过让她讲这个,终究是有点不够体谅了。
吴美霞道:“她倒是没提这个,只是说,如今课程更多了,薪水却不肯加,让人感觉有些辛苦。”
顾泰脸上的神情瞬间有些古怪,倒是现实了许多,想的首先是加钱不加钱的事情。
然后顾泰的念头一转:“各处都是一样,就在前几天,桂林也有□□因为饥饿而昏倒,竟然不幸亡故了,引得学生游行。”
四月十八号,桂林中学一千多名学生抬棺游行,因为她们的一位先生饿死了,引发了好大的新闻,舆论对当局相当不利,政府为此很是惊慌。
吴美霞也是唏嘘:“居然连□□都饿死了,在前清,私塾先生总有一碗饭可吃。”
顾泰看了她一眼,暗道这话可不能随便说,若给人家听到,显然便是反对政府。
于是顾泰转了个话题:“梅表妹在那边,日子还过得去吧?”
听他提到这个,吴美霞稍稍提起精神,强笑道:“她还是那样,种种菜养养鸡,虽然不宽裕,好在三餐可以应付。”
顾泰点了点头,默默地沉思片刻,感叹道:“你们从前拿盐梅作比方,我还道是口气有些大了,如今看来,她倒是颇有主张的。”
俨然便是古庙内的管仲,又或者是巴清更恰当一些,虽然不是富甲一方,为国家所重视,不过她能够在这样艰辛的乱世,维持住自己的生活,实在颇有一些头脑。
顾泰又推而广之,想到国家如今乱纷纷,自从战胜了日本,民众本来以为可以松一口气,能够好好地过日子了,哪知内战接续又来,弄得民不聊生,比起当年对抗日本,不知哪一个更艰难些,倘若那些拥有巨大力量、掌握许多人命运的人,也能够有这样的平淡态度,或许倒不至于太过乱起来。
吴美霞的回信送到江陵,已经是五月二十三号,礼拜一,梅思午间回到宿舍,拆开信来,美霞姐在开头说的是,“四月二十二号接到你的信,本来想要尽快回信,可是这一阵事务繁杂,竟然一直拖过了半个月,这才动笔……”
梅思约略算了一下日期,自己是四月七八号寄信出去,到那边差不多用了两周时间,如今的邮政啊,是越来越慢了,不过在这战火连天的时候,能够最终送达,没有中途丢失,已经是万分幸运。
梅思继续往下面看,美霞姐和顾先生都是对本校孟先生的遭遇表示同情与慰问,又说起桂林的情形,本来是广西数得着的好地方,如今也渐渐给消耗得只剩了骨架,甚至骨髓都已经将给熬干,就只留一副枯骨,一碰就碎,在二月里,电费都用米来计价了,一度电六斤米。
就因为这样,广西一些名流联名写了《和平意见书》,上呈给了李代总统,那是广西自己的人啊,希望他能够想些办法,赶快结束战争,其她地方是管不了了,先让广西这一片地方安稳些再说,真的不能再打了,继续打下去,广西就要糜烂了。
梅思仔仔细细将信读过一遍,足足五页纸,钢笔字密密麻麻,叙述了许多的事情,简直如同一部小小的史书,因为内容太过丰富,她读到末尾,又翻回第一页,重读了一遍,然后将这封信带进梅林中的窝棚,打开一口箱子,从里面拿出一个油纸包,里面是许多的信,梅思把这封信也放进去,用油纸又重新包好。
第二天,梅思照常去学校,午后三点多,学生们已经散学,一众□□们或是批改作业,或是讨论学生的成绩,梅思则是埋头改作文。
忽然间,张宏远说道:“唉,老孟回家休养这些天,也不知道怎样了。”
朱光屏说:“真想去看看他,那一天真是吓人,正站在这里,突然就倒下去了。”
刘慧坚皱眉道:“若是论同事的情谊呢,是很应该去探望他,只是我们前面两个月的薪水到现在还没有发,校长已经在四处找钱发薪,也不知什么时候能到手,实在是有心无力。”
她这几句话说得大家都唏嘘起来,冷雨虹连连摇头:“日子实在过不得,从前是八折,到现在已经打到五折,就这样还要拖欠。我们倒是比旁人好些,校长几次三番找县长,总算薪水发银元,也算是得了政府的照应,只要能发薪,心里总能安稳些,像是别人,每个月得了薪水,就赶快去银行换银元,又或者连夜跑黑市去买米,若是迟了一步,不是银元兑不到,就是米价又涨了,简直眨眼就是另一个价钱,迟了片刻都可能有莫大的损失,我们不用连夜排队兑银元,居然还是莫大的便宜。”
一番话说得一群同僚深有同感之余,心底都有些发凉,刘慧坚不住地发牢骚,抱怨连小菜都买不起,两个孩子整天只吃萝卜皮,面黄肌瘦,那一回梅思拿了几个鸡蛋给自己,带回家后煮熟了,还不等在冷水里面过完凉,孩子们小饿狼一般便扑上来,差一点连蛋壳都塞进嘴里,当时看得自己那个心酸哦。
梅思想到了美霞姐的信,里面说桂林人早就已经把金圆券称为“湿柴”,当柴禾引火都点不着,倘若真少了它又不能,金圆券拿到手里的那一刻,事实上就开始贬值,让人心慌得不行。
她本待要把这些话说出来,可是想了一想,终于还是没有说。
刘慧坚哀叹着,转头忽然对这边的朱光屏和李秀第说:“幸好你们都是一个人,像我们有孩子,这份薪水很难支撑。”
听了她这两句话,朱光屏是镇定惯了的,倒是还好,李秀第望着她凄然便是一笑:“慧坚姐,怎么连你也这样说?我的日子过得怎样,难道你还不知道么?整天只是白水煮青菜了。”
蒋大公子上海滩打老虎,虎头蛇尾,草草收场,人们本来还对金圆券有些信心,如此一来,那一点指望基本破灭,所以金圆券的崩溃一发而不可收,自己的姐姐姐夫到这时已经彻底破产,根本无法给自己以奥援,自己倒是寄了一点钱去给她们应急,所以自己如今这日子,过得也实在是拮据。
冷雨虹也道:“是啊,像是有人说的俏皮话,‘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不过是玩笑罢了,像是我们有个家,虽然拖家带口很是为难,不过遇到事情总能有人商量,像她们独个在外面,所有的事都只能自己应付,若是生了病,又或者像这样发不出薪来,找人帮衬都为难。”
刘慧坚也勉强笑起来:“我方才是说的笑话,孤身谋生的苦,我自然是知道的,好在她们四个齐心,在那庙里仿佛四大金刚似的,倒也能把生活过下去。”
时世艰难,因此都已经住了几年的寄宿舍,却依然都没有结婚,张宏远本来是去年要成家的,因为没有钱,只得拖延下来,这一阵说未婚妻也要搬过来住,省一份房钱。
大家越说越是激愤,到最后有人提议:“不如我们也罢课吧,不发薪就不复课!”
刘慧坚本来很是激烈,这时候却有些迟疑:“倘若罢课,是不是有点对不起校长?”
上面肯定要算到庄校长的头上,校长与大家的关系不错,发不出薪水也不是她的过错,她整天不在学校,就是忙着四处筹款,此时倘若□□们罢课,难免连累校长。
李秀第愤愤地说:“也实在怪不得我们,并不是有意拖累校长,假如县长责怪校长,我们就再罢课。”
一群人正乱哄哄议论着罢课,忽然财务的小尚进来对大家说:“发薪了发薪了,大家都来拿钱,三月的薪水发下来了!”
梅思忙问:“那么四月的呢?”
小尚一脸无奈:“校长跑断了腿,才弄到手这一笔钱,四月的还要再等等。”
游国昌霍然站起:“有一点是一点,先把三月的结了再说。”
其她人也说着:“是啊,总比半个钱都没有强。”
于是十几个人呼啦啦涌出办公室,直奔会计室而去。
三月的薪水勉强是发了出来,五折,另外一半不知在哪里,何年何月才能发放,不过能有一半的薪水,大家也已经很是满足,四月的还不知什么时候发,更不要说五月的薪金。
到了这个时候,□□们已经没了顾忌,有时候得了一点空闲,坐在办公室便要议论起来:
“猴年马月呢,能补齐前面的薪水?”
“只怕国民政府倒了都未必拿得到。”
“啊呀,你竟然想到这上面了!别看平时不爱说话,说出一句吓死人呐。”
对方便笑:“莫非你没有想到么?都推到我身上。之前三次大仗,**都败了,如今**在长江上正打着,等他们过了江,国民政府便完了,欠我们的薪水,自然就都打了水漂,一朝天子一朝臣,还想要回来么?”
梅思在旁边听着,对于未来局势的预测,自己其实是与他一样的,从去年秋天到今年春节之前,国民政府经历了三次惨败,辽西会战、平津会战,还有徐蚌会战,大批大批的**覆灭于解放军之手,委员长便“下野”了,不需要很高明的才学,也知道蒋家王朝气数将尽,于是才有李代总统的上台,然而情形也是不妙,依然是继续打,大批广西子弟倒在内战的战场上。
而从今年四月下旬,解放军开始进攻长江防线,如果渡了江,南京便难以守卫,国民政府又要搬迁了,这一会不知要搬到哪里去。
其实对于国民政府的前途,在如今的情形之下,已经少有人去关注,大家每天担忧的都是自己的衣食,经济愈发恶化了,饿死人已经不再是很惊悚的新闻,只担心下一个便轮到自己,所以就连本来最为支持政府的张宏远都在说:“不管是哪一方赢,快一点别打了吧,只要能够不打仗,怎么样都好,再打下去,人都要饿死了。”
六月初,解放军全面渡江,而武汉早在五月十六号便解放了,于是湖北震动,随着**军队的步步靠近,学校里□□们都在说着:
“还要上课么?”
“要提前放暑假么?”
庄令粲的回应是:“照常上课,毕竟还没有到荆州,学生们的课业不能耽误,在这样纷乱的时局,人心也乱纷纷,本来已经很是妨碍课业了,当年日本人快要来的时候,我们也没误了功课。”
听到庄令粲这样的类比,□□们一时都默然,梅思则是想到,前不久接到家里的信,母亲说如今那宅子里的人,满口议论的都是“走**”,这样的构词方式,就好像当初“走日本鬼子”,同样是“走难”。
庄令粲终究是个机敏的人,马上也发觉自己这话里有语病,于是便接了一句:“更何况如今是**解放军呢,无论如何总不至于大乱。”
好容易到了七月的暑假期,外面情势愈发紧张,梅思便索性每天都不出去,与李秀第朱光屏几个人关起龙王庙的门来,整天就守在里面,张宏远的未婚妻褚爱莲这时候也来了,五个人时常在梅思的房间里聚会,因为她这里有寄宿舍唯一的一台无线电。
这一天七月十六号上午,她们几个又挤坐在小小的宿舍房间里喝茶。
褚爱莲是个爱说笑的,看着桌面上那一台旧无线电,她便乐起来:“要说还是有这个好,省了天天出去买报纸,报纸贵啊,而且这种时局,派谁出门呢?”
她转头望着张宏远,笑着一推他:“按理说该你去,只是要小心别给抓了民夫,你虽然打枪不成,帮忙扛个小火炮还行。”
张宏远愁眉苦脸看着她:“所以还是你们女人去吧,抓民夫总抓不到你们头上。”
朱光屏与梅思都笑起来,李秀第则是触景生情:“我姐姐家里的无线电啊,拿出去换了一篮鸡蛋。”
小康破产,虽然不比赤贫的长久惨烈,却也别有一种凄凉。
梅思说了一声:“还是听听有什么消息。”
走过去扭开无线电,里面传来一个清爽的女声,如同旭日朝阳一般明朗振奋地说道:“新华社播报,就在今天早上八点,我中国人民解放军解放荆州!”
于是房间里瞬间静默无声,面面相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