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古庙寄宿舍阅读石评梅
五月里,国共双方在孟良崮的战斗结束,**损失了整编七十四师这个全美械师,十一月,石家庄归属了**,这是内战以来,第一个由**占领的大城市,想来延安那边自然是欢天喜地,然而国民政府这边,实在是莫大的打击。
钟坤一直都没有信来,梅思发现,自己对他的思念居然与日俱增,空闲的时候,有时就会拿出那一张小小的照片来看,心内猜测着,他如今是到了哪里?
一九四八年的春节是在二月,不能与寒假连休,便只是初一到初三连续三天休假,二月十三号重新开课,而寄宿舍里从二月九号除夕的晚上,就只剩下梅思与张宏远,张宏远家乡实在遥远,短短几天假,他也不想在朋友家长住,所以这三天便是白天出门寻访朋友,下午三四点钟回来,到梅思这里来略坐片刻,喝喝茶,顺便聊聊天,每次来了,必然是唉声叹气。
二月十二号这一天的下午,张宏远又来敲梅思的门,梅思开了门,一看是他,便笑道:“快请进,已经准备好了茶点。”
张宏远一笑:“又要沾你的光了。”
梅思道:“大家同事,何必客气。”
张宏远进门,坐在凳子上,自己涮了杯子,便给两个人都倒了茶。
梅思坐在另一张凳子上,本来只有一张木凳,之前张宏远送了两只凳子来,如今便有了三只方凳,来人待客很方便了,另有几只碗碟,是李秀第与朱光屏送的,所以如今梅思在这里,居然备了小小的家当。
张宏远喝了几口水,便开始抱怨:“这日子也不知什么时候是个尽头,国民政府接二连三地败,**一步一步地进,如今虽然还占着延安,然而看着也不很顶用的样子,没耽搁了**一胜再胜,再这样下去,政府就要退到海上去了。”
梅思道:“这些国家大事,反正不是我们管得了的,纵然**来了,他们反正就只是要土改,我们都是没有什么财产的人,怎么改也改不到我们头上,那些有钱人才怕,我们怕什么?”
许多人都知道的,解放军——就是当年的八路红军——到了哪里,哪里就要施行土地改革,分了地主的田地给贫雇农,日常在办公室里,大家也会讨论这些事,只是**在城市里会怎样,还不太清楚,□□们都不很了解如今石家庄的情形。
张宏远苦笑道:“是么,但凡家里有些产业的,也不至于落到这里当穷□□,真的是‘两袖清风’,眼看就要喝西北风了,每个月的薪水能买到的东西,一天比一天少。我们这些公教人员,说起来也是政府的人,然而却半点得不着政府的荫蔽,落得如此光景,如今的薪金已经打到七折了。”
所以操心那些国家大事做什么呢?眼下自己已经快吃不上饭了,张宏远有时实在恼起来,便赌气要想,什么国民党**,和自己究竟有什么关系?饿着肚皮,谁耐烦管他们什么**,又是三民主义,孰是孰非?
梅思慢慢地说:“各处都是一样,桂林也是如此,大家打趣,如今都吃不起辣椒酱。”
就在过年前,接到吴美霞的来信,信里提到桂林物价飞涨,人们都在说,这仗倘若再打一年两年,便都不要活了。
而母亲的信则是更让人心塞,母亲愤愤地和自己讲,就在去年年底,黄老爷又娶了一房小妾,真是造孽,才十四岁的女孩子,逃难到这里,实在走投无路,家里就把她卖了当小老婆,当了黄老爷的五姨太,“半截身子都已经入了土,还要这样糟蹋人,那孩子足足可以当他的孙女,也不怕上天报应”,这是母亲信里面的原话。
两个人闲聊一阵,张宏远渐渐地觉得没意思,都是让人愁苦的话题,正想告辞离开,忽然外面一阵噔噔噔的脚步声,接着便有人大力拍门:“梅思,快开门,我给你带好东西来!”
梅思听到是李秀第的声音,忙开了门,睁大眼睛问道:“是什么是什么?”
李秀第把一摞本子往她怀里一塞:“我姐夫的店关张大吉,我看这些旧账簿他不肯要了,便拿来给你,我记得你是说过,喜欢拿这些旧本子记些东西。”
然后李秀第往里面一探头,咧开了嘴:“啊呀宏远,你也在,啊哟还有饼吃,我刚好肚子饿,让我也来尝一块。”
进门洗了手,便用筷子夹饼来吃。
梅思听说她姐夫家中发生变故,一边抱着账簿进来,放在床上,一边则是连忙问道:“啊呀,我记得你姐夫的店面,从前蛮兴旺的。”
李秀第的姐夫开了一个杂货铺,之前生意一直不错,所以她在这里当□□虽然薪资不高,因为有姐姐和姐夫照应,不时地津贴她,所以日子倒是过得颇有滋味,只是如今,姐夫的生意倒了。
李秀第放下筷子,两手一拍:“可不是么,以前倒是还能行,可是自从和**开打,整天这个捐那个捐,况且钱又是越来越不顶用,若是收法币呢,早上收进来,晚上便赔了钱,倘若只收银元银角子,给政府知道,又要说不信任法币,捣乱市场,所以姐夫和姐姐一商量,既然做一天赔一天,不如索性收了铺子不做,倒是还能少赔一点,这也算是急流勇退了,像是隔壁布料行,借钱开张,到了年底债主堵门讨债,才更是惨,她们好歹还剩有本钱在手,如今就先收起来,等将来情势好了,再开门也来得及。”
听了她这一番话,梅思忧从心头起,张宏远也是目瞪口呆,李秀第停了口之后,他足足静默了五秒钟,这才终于找出话来说:“秀第啊,真亏你如今还笑得出来。”
关门不营业,倒是能够保本,只是从此便也没了收入,然而每日的柴米油盐还是要花费,这就是“坐吃山空”,哪怕金山银山,长此以往也要用干净了,尤其是心里的那种感觉,很是恐慌。
李秀第笑了一笑:“不然又能怎么样呢?就算愁眉苦脸,反正也是没用。”
话说到这里,更是没得说了,三个人没味道地又谈了几句,便散了。
春节之后不多久,冯茹便走了,是随着丈夫去了北平,她离开之后,常识课便由梅思来代,梅思问庄令粲:“校长,什么时候新的先生会来?”
庄令粲看了她一眼:“大约不会来了,现在各处都是缩编。”
于是梅思明白了,当年延安的经济极端困难,所以精兵简政,如今国民政府这边也是如此,到处裁人,又或者是如果有人去职,便不再补充,自己这一个代任,便是长久的了。
庄令粲望着她,又说:“梅花茶很好喝,谢谢你。”
从此,梅思便兼任常识课的教学,薪水却没有增加,她倒是并不抱怨,这原是意料中的事,事实上这个时候冯茹辞掉职位,同事们都很感到意外,这种时局,职业难觅,若不是有十分的把握,想来不会离开,而想要学校请人填补这个位置,则是难上加难,县里面巴不得走掉一个是一个,便可以少开一份薪水,这样就少一笔支出了。
到了七月,又是暑假,寄宿舍里面一片静悄悄,这一个午后,梅思午睡醒来,听到外面淅淅沥沥的水滴声,原来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下起雨来。
因为是雨天,日色昏暗,梅思在床上又躺了一会儿,便起身点起电灯来,看了一下怀表,三点多钟,这个时候烧饭太早了一点,白白地坐着也有些无聊,便顺手从枕边的几册书中抽了一本来看。
是石评梅的散文,梅思随便地翻着,虽然是有名的才女,不过并不是很对她的胃口,太过凄楚伤恸,就只在个人的情感之中打转,若是在延安,她写这样的文章,只怕难以给人接受,太局限于小我的感情,没有看到大的形势,更没有投入到火热的革命斗争之中,像是这种小资产阶级的脆弱与伤感,在严峻的社会生活斗争之中,是注定要失败的。
虽然已经远离了革命,不过梅思对石评梅的文,依然是没有太多感觉,太伤感了,而且翻来覆去,翻来覆去地说,文笔倒是很精致优美,在梅思看来,石评梅是难以像丁玲那样,轰轰烈烈地去革命,却也不能淡去那高远的理想,从凡常的生活中品尝出滋味来,她就是夹在了中间,这倒是也难怪她,在石评梅那个时代,是没有一个延安可以让她向往的,不顾一切地投入。
不过今天,梅思读着石评梅的文章,倒是觉得有了一点味道,前面一篇《红粉骷髅》,是议论女子的解放,以为无论阔太太娇小姐,还是贫苦的女子,其实都是一样沉沦,对于这一类意见,梅思如今不是很热衷了,草草读了便翻过去,下一篇是《狂风暴雨之夜》,开篇便是说友人死了,自己病了。
梅思如今最是怕读这样凄凉的文字,太压抑了,她现在只想轻松一些,虽然在这西厢房住了两年,却绝不想出演一部凄风苦雨的《西厢记》,不过文章后面很快便是,“我那时住在寄宿舍里院的一间破书斋,房门口有株大槐树,还有一个长满茅草荒废倾斜的古亭。有月亮的时候,这里别有一种描画不出的幽景”。
梅思把这几列字反复看了三遍,自己如今的住处,与石评梅是多么相似,都是古庙,都有一个凉亭,只不过龙王庙的院子里栽种的不是槐树,而是桑树,树荫也是茂密的,夏天糊了纱窗,绿影从外面透进来,将窗子都染成绿绿的了,要说是“破书斋”呢,确实也有些破旧,墙面斑驳,窗棂的油漆也脱落了,不过因为盛夏的绿意,便不很感觉残破,竟然是生机勃勃的,而月影之下,更加如同镀了一层银粉,居然有一点华丽了,这大自然的粉饰啊,格外的神奇。
虽然房屋简陋,又是废弃的寺庙,倘若想多一点,很有一种流放的感觉,仿佛天涯海角一般,不过梅思住了这么一阵,倒是不觉得怎样落寞,除非是极恶劣的天气,否则她每日午间总是匆匆往返,回来寄宿舍吃饭,早上炊好的食物就埋在灰堆里,“死灰复燃”,总有余热,可以保持饭菜的温度,从灰烬之中挖出密封的饭盒,就可以吃了,吃过饭之后略坐片刻,便可以小睡一下,纵然只是十分钟八分钟,也可以恢复一下精神,这就是住处离得近的好处,回想从前在桂林,到公司要走好一阵的路,所以便感到这古庙的寄宿舍很是温馨了。
而且也有一种独特的诗情画意可欣赏,就好像石评梅说的,每当月光好的时候,走在庭院里,格外的清幽,梅思也很喜欢月色之下在古庙之中散步,或是与朋友一起谈心,或是独自一个人,那便格外的空灵,仿佛要乘风飞去一般,这种时候看地面的树影,旁边的凉亭,有一种恍然置身月宫的梦幻。
“广寒宫”那种带着冷意的优美,虽然意境很是超脱,不过梅思更愿意把月宫想象成水晶宫,晶莹剔透,却不带那样的寒气丝丝,桂树是好的,花朵可以做糖桂花,汤圆里放一点做馅料是极香的,在千万年的桂树下,用桂木的枝条煮桂花汤圆,实在是很有意思的,那样高挂在空中的宫阙,其实也有凡尘的乐趣。
有时候梅思在院子里溜达,想这想那,忽然间回到眼前现实,不由得便要笑起来,现在的自己,是很能够欣赏生活的了,在这样的地方也看出美来。
只是雨声滴答,终究能引发人的幽思,梅思手里握着书卷,蓦地便想到母亲的上一封书信,说起家里的事,依然是恼恨:“自从国民政府从延安退了出来,便好像失了魂一般,新姨太也不理了,阿弥陀佛,那孩子倒是少受些罪。”
这是说的黄家的掌权者,黄老爷可想而知,看到**败退,丢失了极具象征意义的延安,便如同给妖怪吸干了精气,定然是惶惶然不可终日了。
**是四月撤出了延安,那个时候刚好春假结束,每年的四月,是有四天的春假,今年是从四月十七号开始放假,中间有一个礼拜天,连起来便是五天假,四月二十二号重新开课,午间听人说起新闻,报纸上刚刚登出的,**已经退出延安,梅思便知道,国民政府的局势更加不利了,而这件事对黄老爷的影响便是,唯一的心理慰藉也不存在了,难怪一下子便如同老了十年,原本的黄老爷,身体何其的强健,如同一块岩石,后来母亲写信来,说整个人都失了精神,如同一座破庙,垮塌了许多,岁月的痕迹再不肯放过他。
梅思怔怔地望着窗外,忽然间一首歌回荡在脑海:
“夕阳辉耀着山头的塔影,
月色映照着河边的流萤,
春风吹遍了坦平的原野,
群山结成了坚固的围屏。
哦!延安,
你这庄严雄伟的古城……”
延安颂,这一首歌当年是多么的熟悉,随口就会哼唱出来,延安颂,已经深深地刻入了自己的头脑和自己的心,即使因为那样痛切的经历而离开了她,也依然会不时忆起。
而如今,延安的力量已经发展壮大至此,或者终于会胜利了,延安的曙光,也许就在不远处,许多人奋斗了多年的理想,付出了无数牺牲的事业,可以开花结果了,此时此刻身在延安的人,大概会很感觉欣慰吧?梅思一个个去想自己熟识的人,张朝旭、潘岳荣、熊晖、胡瑾、焦文俊……现在都还好吗?她们如今正在一步步走入历史,而自己则是在历史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