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晚上大起大落,阿兴开车的时候心一直砰砰跳。本来以为今晚了结了老板的事,还没来得及高兴,祥叔就出事了。
到了医院,阿兴一路小跑到病房,看见阿春和阿凤在里面。阿春靠在旁边的空床那里,半支着头,像是睡着了。阿凤一抬头,看到阿兴走进来,眼泪刷的一下子就掉下来,一头扎到他怀里。
“怎么办阿兴叔。”阿凤抽抽搭搭的,把阿春吵醒了。
阿春见阿兴来了,起身来捋捋头发,脸上有一点尴尬,“那个,你来了。那个,早晨看到祥叔没出门,就去家里问了一句,看他晕倒在家里,就送了过来。”
阿兴顾不上那么多,拉着阿春出了病房。两个人站在楼道里,阿兴这才问她,“医生说什么?”
“还没出来化验结果,看拍片像是胰腺癌,那个,可能是晚期了。”阿春说完,眼睛里泛出一丝泪光,她局促地用手抹了抹,又说,“你帮我看一下阿凤,一会儿带她回家,我还要去上班,先走了。”
说完,阿春回到病房拿外套,又跟阿凤交代了几句,背了包要出门去。阿兴回来的时候见她出门,喊了一声,“春姐。”
阿春怔了一下,回头看看他,不自然地笑了笑,眼泪看着就要掉了,“你不用谢我。我也是祥叔看着长大的,看好阿凤。”说完,她转身就走了,高跟鞋在楼道里发出哒哒的声响,一下下敲在人的心上。
阿兴送了阿凤回家,又安慰她睡了觉,再回到医院的时候,祥叔已经醒了。
“以前做警察身上落了好多伤,年轻的时候不觉得怎么,年纪大了旧伤新病一起来,估计要玩完了。”祥叔看他坐在一边垂头丧气的,又说,“你摆个脸给谁看呢,跟我说说话吧,夜里醒了睡不着。”
阿兴深吸一口气,拍拍祥叔的被子,又问他,“渴了吗?”
“给我倒杯水。”祥叔想起来,当时阿兴醒了第一句话就是“能给我拿杯水吗?”
阿兴听他要水,知道他在取笑自己,忍不住也笑了,一边倒水一边说,“看来脑子还清醒,知道取笑人。”
他撑着祥叔坐起来,喂他喝了水,老老实实坐在床边,眼睛不眨地看着他。
他打量着祥叔的灰白头发,宽额头,大头鼻子,脸上有几道皱纹,皮肤也松弛了,甚至还有几点老年斑长在脸上脖子上。祥叔的手上插着输液的针管,血管被松垮垮的皮肤覆盖着,不仔细看连静脉都找不到。阿兴心里一酸,假装吸了吸鼻涕,笑到,“祥叔,你真老了。”
“不老怎么行。人都要老的,你刚来双溪街的时候,才**岁吧,现在是不是都要二十三了。”祥叔努力地回忆着阿兴刚来时候的样子,个子小小的,缩在他母亲背后不敢出来。祥叔给他一把牛皮糖,他小心翼翼地看了养父母的脸色,才伸手接了。那个时候,这小兔崽子还乖得很。
“刚说你脑子清楚,就不记得我几岁了,今年二十四岁二十四,本命年。”阿兴见窗子有条缝,灌进来一些热风,问到,“觉得热吗?”
祥叔也看看那窗缝,笑了笑,“热个屁,老了就总觉得冷,一冷就要抖,我还以为得了帕金森呢。”
哈哈哈哈哈哈哈,两个人对视了一下,大笑起来。
笑过之后,两个人平静了一会儿。祥叔看了看他,欲言又止。
“祥叔啊,我跟你说个事情。”阿兴知道祥叔想问什么,如今这样子,也没什么要瞒他的。
祥叔点点头,拍了拍他,“是不是做错事啦?”
阿兴脑子里都是那几句话,翻来覆去,不知道从何说起。
【“祥叔,要是我做错事了怎么办?”
“打你一顿就好咯。你这个德行,能做什么错事。只有一点,你要是谈恋爱的话,不要欺负别人家的姑娘,听到吗!”】
他顿了顿,终于脑子清醒了点,说到,“祥叔,我做错事了。”接下来,阿兴把遇见宜秋那晚的事情一五一十都说了,连自己拿了砖头拍死人的情节也仔细说了。
祥叔沉默了一会儿,轻声问他,“你确定是自己杀了人吗?”
阿兴不明白他为什么这么问,有点蒙,“为什么这么问,祥叔?”
祥叔想起当时自己的徒弟来这一带调查,跟他讲了很多这案子的细节,其中讲到那个小混混的死因,并不是因为后脑的伤,而是有人拿匕首刺穿了脾脏,导致大出血死的。后来有次在街口小卖店跟老赵喝酒,阿春的男朋友黄仔非要来凑热闹,几个人一不小心吹着牛喝多了,那个黄仔开始胡言乱语。祥叔听他口无遮拦,怕他给阿春惹祸,就带他回家。一路上祥叔搀着那个黄仔,他没完没了地絮叨,说到自己身强体壮,年轻的小混混都不是他的对手,前两天刚在巷子里跟人打架,对方还带了家伙,黄仔说自己没吃亏,硬是教训了那个小混混一顿。
黄仔醉醺醺地比划,“他那个匕首,切,跟小玩具刀似的,我就那么轻轻地,轻轻一捅,他就不说话了。我就说嘛,这种人都是欺软怕硬的,你怕他干什么呢,这种人……”祥叔不等他说完,扇了他一巴掌,把他惊醒了。那黄仔脑子晕晕的,还不知道为什么挨了打。
祥叔一把抓起他的衣领,低声跟他说,“这个事情你谁都不要再说,被我知道你再胡说,打烂你的牙。”
那个黄仔从没见过这样的气势,一时呆住了。祥叔本来就人高马大,年轻时候又做警察,那天恶狠狠的气势吓得黄仔很长一段时间见到他都躲着走。
阿兴听完祥叔的话,有些手足无措,这些信息量对他来讲,无疑是巨大的,又有点毁灭性质的。他握着拳,仍旧不停地发抖。祥叔见状,拍拍他的肩膀,他眼泪一下子就流出来了。
那天晚上,阿兴在祥叔病床前,哭的跟小孩子一样。好多年了,他连哭都不敢大声地哭,那些压抑的委屈,没法释放的情绪,好像狂风暴雨一样扑面而来。他就那么一直哭,一直哭。说到底,他也才是个二十几岁的年轻人啊。
过了很久很久,阿兴止住眼泪,擦了擦鼻子,说到,“祥叔,你别怪我。”
“你们在我眼里都是小孩子,小孩子能犯多大错。”祥叔拍拍阿兴的头,“做错了事情,要改的,改了就好。”
阿兴知道祥叔话里有深意。这些年,每次夜里送货回家,他都会惊动到祥叔。自从婶婶走了,祥叔睡得更加轻了。虽然大部分时间狗子能听出阿兴的脚步声,它不会怎么叫,但有时候太晚了,还是会有几声吵到祥叔。
祥叔每次开了防盗门,看到阿兴一脸疲惫样子,都会跟他说,“以后早点回家,不要在外面晃。年纪轻轻的,别做些不正经的事。”
但其实祥叔又怎么不知道,阿兴这样做也是迫不得已。这世界上的事情,但凡掺了人情,就不容易明辨是非。祥叔唯一能做的,大概也就是时刻警醒着他,别走太远,适时回头。
阿兴看看窗户外面,天快亮了,他问祥叔,“要吃什么,我去买给你。”
祥叔指指自己的输液管,笑到,“你叫护士给我葡萄糖就好,快到早市了,你还要接老陈,不用给我带饭。”
“嗯。那祥叔,我走了啊。你等我下午来看你,给你带酒。”阿兴一边说,一边把手揣到外套里比划着,眨眨眼睛,“我去了啊。”
“你去。”他轻轻地答了一声,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