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兴怎么也想不到,从医院跟祥叔分别,便是成了最后一面。
原来,祥叔那几天早就觉得自己身体不适,他自己也知道抽烟喝酒搞得他身体都要坏掉了。进了医院以后,医生只是交代一直给最强的止痛针,输营养液,希望老人走的时候不要太痛苦。祥叔在就诊室门口偷听到那些话,人灰了心,只是撑着一口气等阿兴来。凌晨交代完事情以后,放不下的也都该放下了。阿兴走了没多久,他就去了。
直到十天后,祥叔的儿子吴重才回国来料理后事。阿兴见到吴重时,很想冲上去凑他一顿,问问他“到底还是不是人”。阿春看到吴重走进来的时候,示意阿凤过去拦着阿兴,别让他做什么事。
傍晚时分,双溪街的上空映着漫天的红霞,五彩绚丽。忙了一整天,葬礼终于结束了。吴重和阿兴去祥叔家里收拾遗物,两个人一言不发,各自收拾手里的东西。
“阿兴,谢谢你。”
“不必。这房子祥叔说要留给阿凤,他怕阿凤以后没有依靠,被人欺负。你刚好来了,公证的遗嘱我也给你发了邮件,等你哪天走前把过户手续办了吧。”阿兴不想跟他多说一句话,只挑重要的讲。
吴重也知道自己没有什么资格计较这个,一口答应,“明天闲了就去办。这次回国把国内的事情料理完,以后就不回来了。”
阿兴没有理他。祥叔家里的老狗趴在沙发边上,一点力气也没有,它也知道祥叔去了。阿兴想到了什么,又说,“狗子交给阿凤去养吧,它跟我们熟。”
“嗯”
又一阵无话。
“那个,阿兴,你以后打算怎么办?要出国吗?”吴重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你有什么要帮忙的,跟我说一声。”
“现在还没。多谢。你先收拾着,我去看下饭店里有没有事。”
阿兴不想乘电梯,一个人走在狭窄的楼道间,每下一步,他就觉得离以往的生活远了一步。下到最后的台阶时,他吸了口气,像是下了什么决心似的走了。
去海鲜城的路上,他总觉得身后有人跟着,等转过了弯,他就躲在面线店门牌后等着。
“你知道是我啊。”宜秋从后面跟上来,跟他打招呼。
“嗯。我听出来了。你走路喜欢迈大步,走得快,跟别人不一样的。”阿兴指了指前面,示意她往前散散步。
阿兴先说话,如往常一样问她,“学习还好吗?”
宜秋皱了皱眉,“前几天在饭店看见你,你也不理我,现在说上话了,只问我功课吗?”
“前几天一直在忙祥叔的后事,没有顾上你。”刚下过雨的路面上很多水洼,阿兴伸出手来扶她,“小心点。”
宜秋一时愣住了,没有接他的手,“什么时候的事情?”
“你回来前几天吧。没事,他去得挺安稳的。”阿兴安慰自己,可心里还是一阵反胃。
宜秋看他样子还好,想必是已经过去了那一阵。她慢慢靠过来,又拉他的手,他这次没躲。
呼。宜秋呼了长长的一口气,心却跳的很快。
“宜秋啊。”
阿兴从来没叫过她的名字,现在叫了这一声,宜秋整个人僵住了,惊讶地看着他,“阿兴哥。你怎么了?”
就是现在吧。就现在吧。阿兴心里有什么东西落了地,上了锁,他还是要说这句话了,“宜秋啊,以后咱们就当做不认识吧,你过你的生活,我去过我的生活。”
宜秋听了这话,像是五雷轰顶一般,半晌说不出话。过了许久,她才缓缓地说,“阿兴哥,是因为我爸爸吗?”
“你知道吗?”
“我当然知道。因为他是我爸爸啊。可是,你知道他为什么做这些吗?”宜秋看着他,他没有回她。
“我小学的时候,有一次全家出去玩,在高速路遇到了连续追尾,那会儿我在后座上睡着了,是我妈妈她抱着我,最后我才没有死。我爸爸开车一向都系安全带的,可还是受了重伤。我妈妈因为颈椎断裂变成了植物人,小姨把她接到英国,一直在监护室里躺着。”
她说到一半,叹了口气,“你觉得挺可笑的吧,可能也觉得是我爸爸贪得无厌。国外的护理需要很多钱,我爸爸只靠一个饭店赚不到的。开销那么大,家里人又都靠他,他只好去做这些。我知道这些都是犯罪,被抓到了他这辈子就完了。所以他早就想好了把我送出国,去照顾妈妈,自己账户上什么都没有留。”
阿兴听他说完,原先预想好的一堆说辞也不知道从何说起,只是拍拍她的肩膀,“回去吧。”
“陈正兴。”她跟在后面,低声叫他。
“嗯。”
“以后不会再找你了,这些年一直打扰你,很烦吧。”姑娘的心里像是突然开阔起来,声音也轻快了。
“不会。以后好好的。”他看着她。
“嗯。”她看着他。
7月刚过,8月就裹挟着热浪涌入了双溪街。
阿兴正在提前整理出国前的行李,包里装着他的签证和一些心爱的物件。阿凤知道他下个星期要走,最近总是过来缠着他不肯回家。
俩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忽然阿兴的手机响了,一看是个陌生号码,接起来一听,对方是阿林,“阿兴你在吗?急急急,帮个忙!快来老地方!”
阿兴没说话,放下手机思考了一会儿,按照常理他已经跟名片小哥说清楚,以后不再参与运货,而且小哥已经很久没有再找过他。这会儿是不是阿林遇到了什么问题,这才急急忙忙找他。他觉得有些不对劲,跟阿凤交代了一声,“你看会儿家,我出去一下。”
“哎!”阿凤还没来得及问他,他人早已经不见了。
等到了老地方才知道,原先预定的是连帽衫小哥来,可不知道怎么的过了一个小时还没见人影,手机也打不通,像人间蒸发了一样。阿林知道这批货很重要,老板说一定要运到堆场,今晚就要下海。
“实在找不到人了我才找你,别人信不过。阿兴,最后一次,帮帮我。”阿林眉眼间都是焦急,他又说到,“今天运完这批货,我要去跟老板报备的,说好了先借我钱给儿子做手术,我不能等了。”
阿兴看他不像是撒谎,心里犹犹豫豫,不知道是不是要走。还没想好,阿林就拉着他上了车。
人一到车上,就像箭在弦上,没办法,不去也得去了。阿兴心一横,总不该就是这次挂了,不该这么寸的。心里想着,车子就启动冲了出去。
夏天的晚上其实比较适合运货,大家都懒散,巡警也是人,也会懒散。出了岗台办公室,外面都是热气逼人,就算夜晚也没有什么凉风,还是闷闷地蒸人。
如往常一样,到了关卡,那个巡警照例给他们检查一番,拿了号码牌,放行。这个时候岗台办公室里的线人都是调转摄像头的,所以阿兴他们也不会被拍到正脸。即使这样,他还是每次都武装得严严实实,从不松懈。
过了关卡,阿兴终于松了口气,刚想说这次真的是最后一次,还没说出口,就听到远远的,警笛响了。
阿林有些慌,问他,“怎么办?”
阿兴感觉脑子里在放烟花一样的,炸开一团。难道这次就不行吗,最后一次。
两个人还没来得及反应,后面跟上来一辆白色的商务车。
车门打开,就看到连帽衫小哥和名片小哥冲了出来,飞快地打开货车的后厢,车厢里都是冷气,只有几个方便面箱子藏在一堆生肉后面。连帽衫小哥把箱子甩出来,名片小哥快速放在商务车的后箱里,后座又跳出两个不认识的人下了车,坐到货车里。
阿林拉着阿兴跳上商务车,两辆车同时开动,在岔路口分道扬镳。
阿兴过了好一会儿才平复过来,连帽衫小哥回头对他笑了一下。
一行人坐在车里,气氛僵冷,无人出声。等车开到机场线的时候,要进辅路转弯去另一个地方,后方又停过来一辆小汽车。
名片小哥回头对阿兴说,“你快下车,去换那个,我们这个要走别的路。”
阿兴来不及问,就被阿林推下车。他来不及多想,就赶紧钻到车里,车子又很快发动,第二次分道扬镳。
这一分别,可能真没有机会再见到阿林他们了。险些出事,阿兴一阵后怕。待他回过神来,想问一下要去哪里时,却发现前座上坐着的不是别人,正是宜秋。
宜秋脸色凝重,透过后视镜,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眼里泛着泪光。
阿兴张了张口,想要解释,却觉得无论说什么都显得苍白,只好无话。
到了机场,宜秋下车取了行李,阿兴也跟下来。
“原来你是这么过的。”宜秋看着他,眼神里都是落寞。
阿兴看着她,觉得似乎说什么都没有必要,他点点头,“这样蛮好。”
宜秋看着他,咬着嘴唇,说了句“保重”就转身走了。
待回到家里,阿凤已经在沙发上睡着。他轻轻地给她盖了毯子,又拿来遥控器调高了两度。嗯,还行,二手空调也算有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