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任麟的父母都是颜仲仁的大学同期,当时还一起参加了羽毛球社,毕业后也一直联系着。
俩夫妇都是全球各地飞的工作,一年到头来,都不怎么在家里,有了任麟后,也没有停下的脚步,孩子全程让月嫂带着。
颜仲仁是多少了解他们家的情况,因为自己也是这么忙,忙到完全忽略了孩子,有时候碰到了就忍不住多说两句,大致就是孩子还小,还能掰回来,等他长大了,想和他亲近都没机会了。
俩夫妇总是嘴上答应着,一转头又出差去了。
却未曾想到,这一走,竟是一语成谶。
颜仲仁想不通活生生的两个人,怎么能就因为一场车祸,直接没了。
他参加完葬礼,从祭堂里出来,天灰扑扑,从地上冒着热气,湿热潮闷。
门口角落里乌泱泱围着一堆人,七嘴八舌说着话,接着就是孩子快要断气似的哭声。
觉得不对劲,立刻挤了进去。
颜仲仁听到他们正在讨论,孩子该谁来养?
“大哥,你平时和二妹关系挺好的?怎么到了现在,就不想管了?”
“话不能这么说,我也有孩子啊,文成明年要上大学,还是外地的,一来一去路费就要好几千,每个月还有生活费,我怎么负担得起。”
“他们工作不是都挺好的吗?房子也是大套,卖掉换钱,不就有钱了?”
“这我早问过了,二妹可精着呢,家里的钱都有律师管着呢?他们死了之后,这些钱啊房子啊,都要等到任麟满十八岁才能动。”
几人你一言我一语,好似已经忘记了,还有个孩子站在这里。
颜仲仁憋了一口气,刚要说话,大腿突然被抱住。
“颜叔叔。”
他低头,任麟抓着他的裤腿,声音稚嫩,“叔叔,我想跟你走。”
雷声打破僵局,刹那的暴雨把人群冲散,纷纷躲进屋内避雨。
颜仲仁望着灰霾中裂开的蓝光,眼底思虑。
他低头看着靠着自己的小孩,想了想后,蹲下来,与他平视,软下声音问,“小麟,你为什么想要跟叔叔?”
“因为叔叔不会打我。”任麟拉开自己的衣袖,露出两只手臂上的掐痕,“这是姑妈打的,她说我妈妈是白眼狼,我也是。大舅舅也这么说,他们都不喜欢我,也不想要我。”
颜仲仁思及此,便不由叹息。
他走到颜决身侧,拍了拍儿子的肩膀,“我本来还担心,你会不习惯有个弟弟,看你这样,我就放心了。”
“走,我带你去楼上,看看你的房间。”
颜决没动,问:“小麟住哪儿?”
“他暂时住在楼下,他还小,跑上跑下不方便。”颜仲仁指着靠里面的一间房,“就那间。”
“不一样了。”颜决喃喃自语。
“什么?”颜仲仁困惑。
颜决回神,低头不语。
上辈子,任麟一直都是住在二楼,就在自己的房间隔壁。
他们只隔了一面墙,当时任麟最喜欢做的就是敲击墙面,他们发明了一套自己的摩斯密码,偷偷聊天,以此为乐。
颜决看向任麟,小孩坐回了地上,抓着积木玩。
他来不及多想,颜仲仁催促他上楼。
一步步上楼,踏着走过千万次的台阶,走进熟悉的房间,颜决心里五味杂陈。
颜仲仁站在门口看着儿子的背影,语气里带着局促,“这个房间准备了很久,一直等你回来,你看看,还有没有什么缺的,和我说。”
颜决走到窗口,拉开窗帘,明天是个好天气。
他愁郁的心稍稍松弛,对颜仲仁说:“爸爸,谢谢你。”
参观完了房间,颜决下楼,还想看看任麟。
却没想,小孩早睡,已经回自己房间了。
他望着紧闭的房门发了会呆,颜仲仁走过来,眼里闪烁着笑意,“还想看看弟弟啊,爸爸给你开门。”
颜决花了些力气摇头,吐出一口气,“让他休息吧,爸爸您也早些睡。”
整整一天,躺在床上,颜决彻底松懈下来。
额头上的伤口隐隐作疼,提醒着他,这一切都是真的。
他重生了,回到了自己的十二岁。
彼时,骄阳似火,夏季绵长。
晚上睡不着,颜决索性起来,连着窗有个小阳台,他走到阳台上,看着月亮发呆。
脑袋里全都是上辈子的种种,八岁的任麟,十六岁的任麟,二十岁的任麟。
那追着自己跑的小孩慢慢长大,脸上的笑容却逐年递减。
他收到过任麟许许多多信息,和数不清的电话,可他不敢接。
他不敢面对一个,自己看着长大,却爱上自己的弟弟。
任麟最后一次给他打电话,是在他吞药之后。那晚,颜决依旧如往常,忽略了那急促焦躁的铃声。
此后,一切已晚。
他赶去医院,看到任麟,曾经的漂亮小孩,插满了管子躺在病床上,瘦瘦小小。
还是和小时候一样,又什么都不一样了。
他叫他哥哥,对他说:“我想回家,我不想在这里,我想回家。”
他说好,我带你回家。
任麟用力抓着他,指甲嵌入皮肉,却一点都不疼,哭着说:“哥,你别不理我,我错了,我不爱你了,你别讨厌我。”
两天后,哥哥心里的弟弟,再也没机会长大了。
颜决跪在他的墓碑前,额头磕着碑石,破开了皮,渗出了血,也不愿停下。
他快疯了,不,是已经疯了。
他想如果可以,如果有如果的话,他愿意用自己的命换任麟活着。
他愿意付出一切代价。
神明保佑,他的百万次心愿终于成真。
是死是活都好,只求这辈子,能护住任麟。
不要再让他哭了。
月光携着风吹过树梢,墙角的凤仙花娇艳。
颜决被风糊了眼,揉开眼睛,往楼下看,发觉任麟的房间就在自己楼下。
不再是左右,而是上下。
他倚着栏杆,遥看楼下,似乎就这样凭空望着,任麟就会出现。
后半夜下雨了,阳台的窗户敞开着,雨水顺着风,打湿了半遮的窗帘。定时了的空调早已关掉,房间里挤满了潮湿闷热。
颜决睡出了一身汗,猛地惊醒,阳光大面积泼进房间,一层一层的倒影在天花板上浮动。
他出神看着,直到敲门声响起,颜仲仁推开一条缝隙,探头进来,刻意放软的声线,“爸爸煮了面条,下来吃点吗?”
卡在喉咙里的一口气吸了回去,悬于空中,窒息的感觉消散。
颜决坐起身,晃了晃晕眩的脑袋,开口说话,嗓子却哑了。
颜仲仁吓了一跳,连忙走过去,手背轻碰他的额头,“还好,没发烧。”抬眼就看到敞开的阳台拉门,“阳台门没关,昨晚下雨了,肯定是着凉了。”
“我……”颜决费力地吐出一个字,后面的话自动消音。
他应该是真的受凉了,再加上脑袋上的磕伤,整个人都病恹恹的。
到了楼下,强打起精神,环顾一圈,没见到任麟。
颜仲仁端着一碗番茄鸡蛋面出来,颜决坐着觉得不舒服,蹲在椅子上,后背微微弓起。
喝了一口汤,吃了一口面,他操着干涩沙哑的嗓子问,“弟弟呢?”
“上周给任麟报了游泳班,今天一大早保姆就带他去了。”颜仲仁拿起辣酱,舀了一小勺,丢进面碗里,顺手递给颜决,“要吗?”
颜决舔了一下嘴唇,无奈道:“爸,我喉咙哑着。”
颜仲仁讪笑,“我给忘了。”
颜决扯开嘴角,食不知味,吃了小半碗面,额头破开的地方一抽一抽疼着。他实在是没精神,站起身来,走到沙发上,躺下。
颜仲仁快速吃完面,碗筷放进厨房,出来后,就看到颜决蜷缩在沙发里。
“小决,不舒服吗?要不要去医院?”
颜决睁开一只眼,翻身,后背对着颜仲仁,双臂环抱住头,闷闷道:“昨天没睡好,我再睡会。”
“行,那你休息休息,我去公司了。中午,任麟游泳课结束,保姆阿姨回来,我让她给你做点清淡的菜。”颜仲仁这段时间来,不知道看了多少本育儿书,可在和自己儿子相处时,他依旧会紧张甚至不知所适。
临走时,他在桌上留了些钱,让颜决零用。
颜仲仁走后,房子里静悄悄的,颜决蜷在沙发里,热度慢慢起来,他做了一段五花八门的梦。
醒来时,后背湿透了,额头上的头发也湿哒哒黏在皮肤上。他靠坐起来,发了会儿呆。客厅里洒进大片阳光,尘埃在光源里散落,室内干燥闷热。
墙壁上的挂钟发出清脆声响,指针恰好落在了十二点。
任麟还没回来。
颜决抿着嘴,眉头紧蹙,下了沙发,光着脚在地毯上走了两圈后,还是忍不住,从桌上拿起那叠钱揣进裤袋里,换上鞋,开门顶着光,往外走。
印象里,离家附近的游泳馆是在体育中心。颜决小跑到马路上,正值盛夏,蝉鸣都隐没在了顶天的烈日里,路上基本没什么人走动,偶尔疾驰而过的小汽车呼啸出一串热气。
颜决早已汗流浃背,站在路边打车。
橘黄色的出租车停下,他钻入车内,打了个颤,“师傅,去体育中心。”
开了十来分钟,颜决给了钱下车,脸色比刚才还差,没走两步,扶着膝盖一阵干呕。
强撑着走到游泳馆,馆内弥漫着消毒水的气味,门口的冷风飕飕吹着。
泳池边没办法直接过去,他只能走到看台上,大片的玻璃墙分隔出了两个世界。他的脸贴着玻璃,朝下看去,小小的任麟抱着浮板,泡在池子里。
教练正在指导着他的动作,小任麟昂着头,稚气认真的模样,让颜决长吁一口气。
他站了片刻,等到游泳课结束,小孩子们像是鱼群散开。任麟落在最后,慢吞吞游上岸。
从看台一侧楼梯下去,湿冷冷的水汽扑面而来,颜决脸埋在臂弯里咳嗽。
“同学,你找谁?”泳池旁的安全员出声提醒。
颜决回头,目光恰好与任麟对上,他喜上眉梢,伸长手打招呼,“小麟!”
还戴着泳镜的小孩,似乎没听到颜决的声音,放下浮板后,从另一头直接离开了。
“我们这边游泳需要办卡的,同学你是怎么进来的?”安全员追问着,颜决不得不和他解释,再抬头,小孩已经不见了。
颜决跑出大门,热气蒸腾,晒恹了的树,光秃秃的路面,几辆自行车停着。
回了家,门是虚掩着的,颜决推门。
保姆正在厨房煮菜,听到声音,探出头来,“小颜,你去哪里了呀,阿姨刚才还在找你。”
颜决四顾,“弟弟呢?”
“体育馆里还有击剑班,他感兴趣,就留下来先学一节课。我给你做好饭,还要去体育馆接他的。”
“那他中午吃什么?您多做些,给他带点。”颜决一手撑在原木长桌上,眉头微微蹙起。
“他说要吃盐焗鸡,我刚给他烤上。”
就算只有一个人,保姆还是做了四道菜,半只盐焗鸡、清炒丝瓜、虾仁炒蛋还有一个番茄鱼汤。
“阿姨,任麟挺爱吃虾仁的,这里头的虾你都挑给他吧。”
打包了两饭盒,阿姨用保温袋装好后就走了。
房子里空下来,颜决手扶着下巴,胳膊肘靠在桌子上,随便划拉了两口,就吃不下了。
颜仲仁买的房子很大,上下三层,还带了一个地下室,客厅和饭厅打通,家具摆的很少,刷成杏色的墙壁,吊顶大灯,光从上往下流淌。
颜决看着墙壁上自己的影子,嗤笑了一声。
夏季白昼长,入夜慢。
一整日无所事事,时间就变得很难琢磨。
快五点,颜决听到门外响声,立刻从沙发上弹跳起来,只不过因为起太猛,眼前泛黑,站稳后,小跑到门口。
拉开门,看到是颜仲仁。
他肩膀耸拉,没精打采叫了声“爸”,侧头看了眼颜仲仁身后,随即转身躺回了沙发。
“爸,弟弟呢?”也不知道这句话问了多少次,颜决自己都觉得好笑。
颜仲仁把公文包放下,脱去西装,房子里没开冷气。他抹掉额头上的汗,先把中央空调开了,转头见颜决正一眨不眨盯着自己。
“小麟下午不是学击剑去了吗?我下班正好路过体育馆,给他接上后,回来的路上,他看到路边的琴房,和我说想学钢琴。我就让他在那边先试学两节课。”挽起衬衫袖子,颜仲仁走进厨房,“小颜,我们先吃饭,吃好饭差不多,我去接小麟回来。”
颜决举起双手摊在脑后,酸痛的脊椎完全松散。
他等了一天,没想到都没能见到任麟,长叹一声,“他才八岁,怎么兴趣爱好就那么多啊!”
琴房内,小任麟拖着满身的疲惫,坐在钢琴椅上,昏昏欲睡时,打了个喷嚏。
他揉着眼,仰起头,茫然地看着坐在身边的老师。
赵潜放软声音,“是不是累了?试听课就先这样吧。”
小任麟摇了摇头,正欲说话时,琴房被悄悄推开一角,有个年轻些的女老师低声道:“他爸爸来接他了。”
赵潜的手轻轻抚着小任麟的后背,把他从椅子上抱下来,牵起他的一只手,“你爸爸来了,走,老师带你下楼去。”
楼上楼下一共五六节台阶。颜仲仁在门口大厅里等着,回头看到任麟下来了,立刻起身过去。
赵潜松开手,颜仲仁左手环住他的肩头,蹲下来问他,“怎么样,钢琴喜欢吗?”
“喜欢,赵老师教得很好,我喜欢他教我弹琴。”
赵潜走过来轻轻抚摸任麟的后脑勺,小孩子的头发绵软细滑,缓缓收回手,眼角的纹路丝丝舒展,颧骨上提,略微低头,“小麟在钢琴上挺有天赋的,我基本教了一遍,他就都会了。”
“那就定下来吧,现在正好是暑假,本来叔叔还想让你和哥哥好好玩玩,不过你既然想学琴,那我肯定是支持的。”
学琴的事很快就定下来,上午的游泳课,下午新增的击剑课结束后,晚上过来再学两小时钢琴。
颜仲仁估算着任麟每天的课程,瞧着他瘦瘦小小的身影,冷不丁想到颜决躺在沙发上的样子,不禁摇头。
车子就停在路边,天已经完全昏暗,空气里是夏天特有的青草味道,路灯上围绕着一串串小飞蛾。
颜仲仁拉开车门,任麟坐在后排,本来颜仲仁还想和任麟说几句话,刚开过两个路口,一抬头,后视镜里,小孩子半个身体卡在安全带里,仰着头,嘴唇微张,时不时伴着轻微的鼾声。
车内的冷气风速降低,广播里的音量也拉到了最低,一路平稳回到家。
刚驶入车库,就看到颜决站在花园边上等着。
颜仲仁下车,绕到后面,伸手要去抱任麟,胳膊就被拽了一下,“弟弟他怎么了?”
儿子冷飕飕的声音飙至耳后,颜仲仁被吓了一跳。
扭头压着嗓子,“你走路怎么没声音?”
颜决拔高脑袋,钻进车里去看,又问了一遍,“他怎么了?”
“今天学了一天,累到了,正睡着呢。”颜仲仁抱起任麟。
颜决踮起脚,小心翼翼护住任麟的头,顺势把车门轻轻关上。
任麟被抱进房间内,小孩子睡得熟,一路都没醒。
门缓缓合上,蜷在被子里的小孩掀开被子,钻了出来,长吸一口气。
夜风四起,窗外树影颤动,支离破碎的影子统统被留在了门外。
他呆看了良久,随后嗤笑一声,“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