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 章 第 7 章
007
江明霁从丫鬟手里接了披风,抖开后,裹住宜嘉,抱起她,语气依旧是他一贯的平淡,“五妹妹,我送你回绿漪堂。”
宜嘉乖顺地点头。她刚受了不小的惊吓,此时便显得格外地乖。被抱起后,便乖乖地伸手搂着二哥的脖子,下巴搭在二哥肩上,下意识地显得很依赖。
江明霁极少与人这样亲密,动作顿了顿,却也没说什么。
一路无事,只进了绿漪堂后,伺候宜嘉的嬷嬷丫鬟见她是被抱着回来的,慌了一阵。在宜嘉稚嫩的安慰下,倒是很快平静下来,董妈妈冷静下来,安排丫鬟们去做事,又红着眼问宜嘉,“身上还疼不疼?饿不饿?要不要吃点东西?”
宜嘉摇头,“董妈妈,我不饿。”
董妈妈见宜嘉不饿,这才作罢。转脸看见床边的江明霁,才想起来送这位送小主子回来的二少爷,忙叫人送茶水进来。
江明霁淡淡道,“不用了。”
他送宜嘉回来,并不打算久留。
宜嘉见他这样说,也反应过来,二哥不可能一直在绿漪堂陪着自己。虽然心里头有些失落,却很懂事地没有挽留什么,只仰着的小脸上,不自觉地流露出几分不舍和依赖,小声地问,“二哥,你要走了吗?”
江明霁看出宜嘉的不舍和亲近,没太放在心上。人在经历了害怕的事后,本能地会对身边人产生依赖的情绪,更何况是尚年幼的宜嘉。过几日,这些情绪,便也淡了。
他垂下眼睑,声音依旧是淡淡地,“好好养病,五妹妹。”
宜嘉乖乖地点头。江明霁遂转身离去,宜嘉看着二哥走远的背影,直到看不到了,才不舍地收回视线。
接下来一连数日,她都在绿漪堂养病。中间只四婶高氏来了一回,带了许多的补品,坐了许久,才说了来意。
“……这几日天越发的冷了。你四姐姐日日下了学,都要去祠堂跪着抄书,膝盖都跪得肿得老高。”高氏说着,心疼得掉了泪,拉着宜嘉的手,朝她道,“宜嘉,你平日里同宜乐玩得最好了。宜乐也是,有什么都惦记着你。是不是?”
宜嘉仰着脸,轻轻点头。
见她点头,高氏才接着道,“那宜嘉,你能不能去跟老太太求个情?就当是四婶求你,好不好?”
高氏平日里总是嫌弃女儿这不好那不好,贪吃、贪玩、规矩也不好好学,莫说同江宜珠比,便是年纪更小的宜嘉,都比她懂事多了。可这几日,看女儿日日被罚跪祠堂,人也不似之前莽撞了,她却又心疼不已。
连平日里最看重的脸面也顾不得了,跑来求宜嘉一个孩子。
宜嘉虽年幼,却已经很懂得体谅大人了。此时见四婶掉泪,便递帕子过去,轻声地答应下来,“好。”
高氏一喜,“宜嘉,你当真愿意去?”
宜嘉轻轻点头,声音听上去很稚嫩,“嗯,我愿意。”
高氏情绪有些激动,伸手摸了摸宜嘉的头,点头道,“好孩子……四婶多谢你,宜嘉。”
高氏走后,宜嘉便动身去了鹤柏堂。她到的时候,祖母在内室里休息,卫嬷嬷抱她进屋,隔着屏风,就听到里面传来几声低低的咳嗽声。
宜嘉搂着卫嬷嬷的脖子,担忧地问,“嬷嬷,祖母病了吗?”
卫嬷嬷怜爱地看了眼宜嘉,柔声道,“五小姐不必担心。大夫来瞧过了,只是些小毛病,已经开了药在吃了。”
宜嘉这才放心了。进了内室,江老夫人没先和宜嘉说话,叫卫嬷嬷,“开扇窗,透透气,屋里闷得很。”
卫嬷嬷应着去开窗户。风往里一吹,浓郁的药味夹杂着燃着的甘松香,瞬间被冲淡了几分。
江老夫人这才看宜嘉,“天这么冷,怎么这时候过来了?”
宜嘉毕竟年幼,不懂得开口之前铺垫什么,江老夫人这样一问,她便乖乖地说了。
“……我听说祖母罚了三姐姐和四姐姐。”
江老夫人一听,心下明了了七八分,“你想替你两个姐姐说情?你三姐姐和四姐姐做了错事,连累你受罚,还病了一场,你不怪她们?”
若说委屈,当时是有的。但宜嘉一贯是不记仇的性子,事情过去了,也就过去了。不开心的事,她不喜欢一直去想。开心的事记着,不开心的就忘掉。没人教过她这些,但宜嘉仿佛自小就无师自通,懂得不和自己较劲。
她思量了片刻,抬起头,声音稚嫩而轻地道,“夫子课上教过我们一个词,叫作唇齿相依,是说人与人的关系很亲密,像牙齿和嘴唇一样。夫子还说,虽然牙齿和嘴唇密不可分,但也有打架的时候。父子夫妻兄弟姐妹之间,就像牙齿和嘴唇,总会有磕碰的时候,重要的是宽容和互相体谅,不要事事计较。只有这样,一家人才能和和气气的。人和人相处,才会越来越好。”
宜嘉一番话,虽略显稚嫩,但在她这个年纪来说,已经是难得的通透了。江老夫人沉默半晌,随即缓缓地道,“这事你是苦主……既是你来求情,那这剩下的罚,便免了吧。”
宜嘉闻言,从榻上下来,站着谢过祖母。
江老夫人却没有再多说什么,只叫卫嬷嬷去二房和四房传了她的话。待卫嬷嬷走过一趟回来,宜嘉也已回了绿漪堂了,她进屋去跟主子回了话。
“……奴婢已经同二夫人和四夫人说,免了两位小姐的罚跪了。”
江老夫人点了点头,没有叫她出去,过了半晌,才又问,“两边可说了什么?”
卫嬷嬷摇头,“倒没说什么特别的。”顿了顿,又想起来,遂道,“倒是四夫人,奴婢当时还未走远,隐约听着她吩咐下人,说要送东西去五小姐院里……”
说罢,也意识到什么,委婉地猜测,“难道是四夫人,托了五小姐来说情的?”
“多半是了。”江老夫人手指拨弄着念珠,声音微冷地道,“否则宜嘉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地养病,她那院里管事的董氏,你我都知,并不是四处钻营探听的性子,她是如何知道宜珠宜乐受罚的?更遑论这般委曲求全,来替她两个姐姐求情……”
“这……”卫嬷嬷一时也不知说什么好了。按理说,这件事里,要说最委屈的,便是五小姐了。用一句“受了无妄之灾”来评价,也丝毫不为过。如今却又是她一个小小的人儿来,说出那番“唇齿相依、家族和睦”的话,为姐姐们求情……
任是再铁石心肠的人,见了这情景,也难免生出几分心酸了。
但这却又已经是这事最好的收场了。
二房和四房乃是庶房,虽说二爷和四爷平日里也十分敬重嫡母,但到底不是亲生,罚得重了,难免生出龃龉来,伤了府里和睦。可险些害了手足性命,绝非小事,若是不罚,更是有失公允。非但要罚,还要严惩,不能轻轻揭过。
眼下这个情形,如要破局,也唯有五小姐这个苦主不计前嫌,出面说情,老夫人看在她的面子上,才好松一松口。如此一来,各方都有台阶可下,事情也可妥善解决。
只是,到底还是委屈了五小姐了。
卫嬷嬷想了半晌,再开口,却是宽慰主子的话,“……凡事都是有利有弊的。五小姐虽在这事上受了委屈,吃了亏,可反过来看,又何尝不是二房和四房欠了她人情了?您不是常说一句话,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五小姐这般宽厚的性情,说不定正是她的福缘所在”
江老夫人是吃斋念佛的人,不说盲目笃信,却也是信几分福缘福报之说的。听了卫嬷嬷这番劝说,面色渐渐缓和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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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关愈近,不等宜嘉回去上课,族学倒是先一步闭门停课了。
廉罗两位夫子告假返乡。江家备了厚厚的年礼,又由几位郎君亲自送夫子出门,不可谓不尊师重道。
临动身前,廉夫子特意叮嘱江明恒等人,“来年开春是你们初次参加院考。这段时日,学业上也不可松懈了。须知学如逆??????,不进则退,不学则殆。”
几人俱是应是。送走两位夫子后,几人各自回了自己的院子。
江明霁在书桌前写字,叫了小厮松年进来,“去跟五小姐院里说一声,我傍晚过去。”宜嘉上回请他去做客,两人定下了今日。江明霁既应了,便不打算食言而肥。
松年应下,出去传话了。过了会儿,书房的门被敲开,进来的是院里的大丫鬟忍冬,屈了屈膝,才道,“方才您不在时,林嬷嬷来了一趟。说您送去给姨娘治眼的药用完了,问可还有新的。您不在,奴婢也不敢拿主意,便同林嬷嬷说了,待您回来,奴婢禀了您后,再去跟她回话。”
祝姨娘是小户出身,不会什么琴棋书画,倒是女红针线,还算拿手。只是针线活伤眼,时间久了,祝姨娘的眼睛便不大好了。请了府里的大夫开了药,吃了也不见好。
后来江明霁在外头寻了擅长治眼的医师,给祝姨娘开了一方药,效果很是不错。只是那药是那医师家学秘传,因此每月都是医师制了药丸,江明霁派人去府外取了,再送去祝姨娘那里。
往日都是固定日子送药过去。大概是快过年了,祝姨娘忙着赶制新衣,针线做得多了,药也早早用完了。
江明霁道,“知道了,下去吧。”
到傍晚,冬日昼短夜长,天暗下来得颇早。江明霁换了身青色棉袍,打算先去祝姨娘那里送药。天色阴寒,月门外只一个粗使婆子守着,江明霁踩着一片寒意,孤身进了春眠院。
庭院中一片安静,廊下挂着灯笼,被风吹得微晃动,江明霁走到祝姨娘住的正房外,看见里面有烛火映在窗户上,正欲过去敲门,里头却先有低低的说话声,透过窗户,传了出来。
是林嬷嬷的声音。
她正说道,“姨娘,您别嫌奴婢多嘴。奴婢今日去二少爷那里,他那院里管事的只忍冬香橼两个丫鬟,也没个稳重的妈妈,瞧着委实冷清了些。”
祝姨娘正缝小儿子过年的新袍,闻言皱眉,“这事我如何管得了。我一个姨娘,既不掌家,也不管事。”
“是,姨娘有姨娘的难处。”林嬷嬷忙应和她的话,顺着话头往下说,“奴婢就是觉得,您不妨抽空也去暮清院走走,哪怕是问上几句,也是您的一片心意不是?您瞧您眼睛不好,二少爷便托人去外头配了药。小小年纪,能有这份心,很是难得。小少爷年纪小,姨娘偏疼记挂些,也是人之常情。但二少爷那边,姨娘不妨也费些心,送些吃食衣物,每日关切上几句,也不费什么功夫。日后有二少爷出息了,跟小少爷一块孝敬您。您的日子,过得不知多舒坦呢……”
林嬷嬷委婉劝自家主子多在长子身上用些心。
她到祝氏身边伺候也有几年了。眼看着祝姨娘对待两个儿子的方式天差地别。对小儿子是疼得如珠如宝,对待长子,却是冷漠多过慈爱。这样明显的偏颇,她一个外人看了,都觉得不妥。母怜弱子,小少爷年幼,祝姨娘多上点心,倒也没什么。但何必对长子这样漠不关心呢?
亲生的母子俩,却过得同陌生人一般,这又是何苦呢。
林嬷嬷说这些,是一番好意。
祝姨娘却没听进半分,只摇摇头,“嬷嬷,有些事,我也不瞒你。不妨与你说实话,我日后是不指望我那长子的。他的性情,说好听些,是沉稳持重。但说直白些,就是生性凉薄,孤僻冷漠。”
林嬷嬷听她笃定的语气,仿佛是有什么内情,便发问,“姨娘为何这样说?”
祝姨娘攥着手里的衣袍,仿佛是想起了什么不愉快的事,皱着眉道,“他小的时候,我屋里有个嬷嬷,打从他在襁褓里,就照顾他了。因家里人生病,无钱抓药,便偷拿了他的份例。哪晓得便被他把事情捅到老太太跟前,当天人就撵出去了。老太太也因此动了怒,撵了我院里许多人。嬷嬷,你是没瞧见当时的情形——”
“那嬷嬷跪在他跟前,哭着求说,想叫他看在往日的情分上,替她求一求情,磕得头都破了,痛哭流涕,我看了都不忍,他却没有半分恻隐之心。好歹也是照顾他多年的老人了,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就因一时犯了错,他就做得这样决绝。简直……”祝姨娘回忆起当时年幼的长子,那双异常冷漠的眼睛,至今仍觉得如鲠在喉,“简直是养不熟的狼。这样的人,谁亲近他,都是徒劳。不过是浪费时间罢了。”
林嬷嬷听罢,既诧异于还有这桩旧事,同时又有些疑惑。
虽说二少爷是做得过了些,但祝姨娘因为一件小事,便如此言之凿凿地断言,长子生性凉薄不可依靠,就此疏离长子,是不是太偏激了些?
祝姨娘却已经不想再聊了,低头看见手中的衣袍,昏黄烛光下柔美的面上,显出几分柔和的母性,提起长子时的不虞散去,摇头自言自语道,“罢了。好在我还有旭儿……”
这是与她真正骨血相亲的孩子,她的小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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绿漪堂里,宜嘉朝门口张望,看逐渐沉下来的天色,忍不住地道,“董妈妈,叫人拿盏灯笼,我去院外候一候二哥吧。天黑,路都看不清了……”
董妈妈看她小小人,面上却是一副操心神色,不由有几分好笑。二少爷再如何,也是府里的少爷,身边自少不了提灯的小厮,哪里要她这样一个小小人操心这些。只是瞧宜嘉一副郑重待客的模样,便应道,“好。奴婢这就安排。您别着急,二少爷应当快来了。”
说罢,给宜嘉穿了厚披风,陪她到院外避风处等着。
小小的灯笼,被风吹得烛光轻晃。江明霁远远望见那夜色下的一豆莹莹烛光,神色微顿,便听到宜嘉欢喜的声音,她跑着迎上来,声音稚嫩地叫人,“二哥,你来了啊。”
江明霁停下脚步,微微低头,视线撞进宜嘉的眼睛。他这妹妹颇似早逝的生母,生了双微圆的杏眼。小孩子的眼睛干净澄澈,仿佛一尘不染的湖面,却很亮。眼睛里流露出单纯的不加掩饰的愉悦和依赖。
江明霁顿了顿,声音是一如既往的平淡,“五妹妹,你病好些了吗?”
宜嘉点头,稚气地回话,“好多了,已经不吃药了。”说着,仰脸认真邀请,“二哥,快进屋吧。你别冻着了……”
小姑娘满脸的关心,稚嫩得不似作伪。
江明霁收回视线,抬步进了院子。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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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第 7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