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5
一连几日,都是难得的晴天。
宜嘉放学回来,便伏在桌前安静写字。董妈妈进屋,给她端了杯羊乳做的热饮子,宜嘉喝了两口,就听董妈妈说起,“姐儿上回说要请二少爷来做客。日子可定下来了?厨房今日遣人来问,道好提前安排。”
宜嘉一愣,她还没问二哥呢……便点了头,“我知道了。”
董妈妈看她小小的人儿,却是心里有数的样子,也不再多说什么。她毕竟是伺候的下人,兄妹之间来往,她不好越俎代庖。
次日起来,宜嘉便把这事记在心上了,早早去了那日等到二哥的长廊候着。没多久,便见二哥从拐角处绕过来了。宜嘉小跑过去,到江明霁跟前,仰着脸叫人,“二哥……”
小姑娘冬日里裹得厚实,脖子上还围着雪白的卧兔,圆滚滚的,脸上带着笑容,显得稚嫩讨喜。
江明霁垂眸看过去,正要开口,嗓子却是一痒,用手抵着唇,低低咳了一阵。再转脸,就见小姑娘面上的笑容消失了,看上去很担忧的样子,皱着眉问,“二哥,你生病了吗?”
江明霁敛眸,轻描淡写地道,“无妨。只是风寒。”
宜嘉见二哥这样不在意的样子,有些着急,认真地道,“那也要吃药才行呢。大夫说过,大病都是拖出来的。二哥不要怕药苦,吃了药才能好起来。人生病的时候,是最难受的。”
江明霁静静地听着,视线划过宜嘉稚嫩却认真的小脸。
等宜嘉说完了,他才声音沙哑地应了声,“知道了。”停顿片刻,又问,“五妹妹在这等,有事找我?”
他这样一说,宜嘉也想起自己的来意了,十分体贴懂事地道,“也没有别的事。我就是想问问,二哥什么时候有空去我那里做客,我好叫人提前准备。不过二哥病了,等你病好了再来也没关系。二哥养病要紧。”
江明霁微微一怔,沉默了片刻。
他没想过,宜嘉是为了这事来的。自己用作托词的一句“改日”,被她牢牢记在心里,当了真,还期待地等了数日。
江明霁神色复杂,看了宜嘉一会儿,半晌淡淡地道,“月末。这个月月末我无事。”
宜嘉点头,仰脸道,“好。那我等二哥来。”
江明霁没再说什么。
一顿饭而已,去就去吧。
说完话,两人便往族学的方向走。进了中庭,便分开了。宜嘉没走几步,就听见身后有人叫她,回过头,是江宜乐。
宜嘉停下等她,江宜乐小跑过来,牵了她的手,不等宜嘉说什么,便一脸困意地打了个哈欠。
宜嘉关心地问,“四姐姐,你昨晚没睡好吗?”
“嗨,别提了。还不是我娘。她现在不让我睡懒觉了。我天没亮就起来了,还背了书。困死了……”江宜乐小大人似的叹气,摆手道,“不说这个了。对了,宜嘉。你刚才怎么跟二哥一起来啊?我早看见你了,不过二哥在,我可不敢叫你。”
宜嘉看着脚下台阶,道,“我要请二哥去我那里做客,说了话,就一起过来了。”
江宜乐纳闷,满脸的疑惑。
“你请他做什么?”
宜嘉边走边说,“二哥帮过我,我自然是要好好向二哥道谢的。”说话间,两人进了讲堂了,宜嘉在自己的位置上坐好,拿了书出来准备看。江宜乐犹豫了片刻,靠近了宜嘉,小声地同她道,“宜嘉。我觉得,你还是不要和二哥走得太近吧……”
宜嘉不明所以。
江宜乐见状,附耳跟她嘀咕,“其实我也是听我娘说的。她说二哥这个人,性子阴沉,为人深沉古怪,总是面无表情的,谁都不知道他心里在琢磨些什么。叫我阿兄少跟二哥一块儿。本来麽。府里也没人亲近他的……大家都躲着二哥。”
宜嘉听得微怔,心里有些难受。
原来府里的人,都是这么看二哥的。可是二哥只是不爱说话,又没有做过什么坏事。这些恶意揣测,实在很不讲道理。宜嘉一贯是与人为善,不喜欢和人争辩的,可这会儿却忍不住想替二哥辩解,认真地道,“四姐姐,二哥不是坏人。你不要这样说。”
江宜乐被说得一愣。这还是她第一次听宜嘉反驳自己。犹豫了会儿,试探地问,“宜嘉,你生气啦?”
宜嘉只摇头,“我没有生气,四姐姐。二哥他救过我。二哥如果是坏人的话,那他装作没看见,走开就是了,反正也没人知道的。可是二哥没有抛下我不管,还送我回去……二哥他只是不爱说话而已。四姐姐,你不要这样说二哥。”
江宜乐看宜嘉神情郑重,忙保证道,“我以后不说就是了。宜嘉,你别不高兴了。”
宜嘉不想再聊这个话题了,“四姐姐,我们背书吧。”
“哦,好。”江宜乐点头,翻了书出来,心不在焉看了几眼,忍不住又去瞄宜嘉。
就在她悄悄打量宜嘉的时候,江宜珠进来了。与平日里一样,叫了声五妹妹,宜嘉也乖乖地同堂姐打招呼。两人也没多说什么,各自坐下了。
江宜乐看着这一幕,眉头却不自觉皱起,忍不住在心里紧张:宜嘉不会因为刚才的事,和她闹别扭,以后就不理她,跟江宜珠玩了吧?
目光在两人身上来回打转,江宜乐连课也没心思上了,坐立不安了一天,一回去,便急急忙忙去翻自己的宝贝箱子。
秋蝉一脸纳闷,“您找什么呢?”
江宜乐翻箱倒柜,终于抱出个紫檀木的盒子。打开后,是一个琉璃做的小亭子,六个檐角上挂了小小的风铃,还可以拆下来,十分精巧。是她今年生辰时,爹爹送的生辰礼。江宜乐平日里十分宝贝,轻易不拿出来的,为了不让江宜珠抢走宜嘉,这回却是准备豁出去了。
她把盒子放到桌上,郑重叮嘱秋蝉,“明天去学堂,你记得提醒我带上。千万别忘了。”
秋蝉一头雾水,仍是应下了。
翌日,宜嘉刚进讲堂,江宜乐就来找她说话了,挨着她道,“宜嘉,等会儿先生放我们休息,我有东西给你看。你肯定喜欢……”说着,咬咬牙,有些肉疼地道,“你带回去,玩几天再还给我也行。宜嘉,我对你最好了,比江宜珠好!对吧?”
她刚说完,就听到一声哼笑,一抬头,就见是江宜珠。
又是那副盛气凌人的样子,抬着个下巴看人,讨厌死了。
江宜乐瞪她一眼,忽地灵机一动,“哎,江宜珠,我忽然发现,你和猪还蛮像的。你看你,整天哼来哼去的。对了,你名字里也有个珠呢!”
俩姐妹里,江宜珠一向是能言善辩的那个,时常占了上风。这次的情况却反过来了。江宜珠一时无言以对,气得小脸微红,只冷冷抛下一句“言辞粗鄙”,便走开了。
见江宜珠吃瘪,江宜乐很是得意。
姐妹俩的冲突没有持续太久。罗先生很快拿着书跟戒尺进来,开始讲课了。今日教的是《幼学琼林》,罗夫子虽严厉,讲课却并不迂腐,大抵也是考虑到女弟子们年幼,讲得并不晦涩,一个个小故事,深入浅出,娓娓叙来。
宜嘉听讲得很是认真,还时不时低头在书上写写画画。
做夫子的,自然喜爱刻苦勤勉的学生。宜嘉这个学生,虽体弱多病,时常告假,但胜在沉得下心,为人不浮躁。这份心性,两个姐姐反倒都不如她。且平日里也尊师重道,从不忤逆。罗夫子心下满意,面上倒没有流露出什么。
一直讲到巳时过半,罗夫子放下书,放几个学生们松快片刻,叫了个书仆看着,自己就出去了。
罗先生前脚一走,江宜乐立马便去找宜嘉,“走,我们去外面。”
宜嘉乖乖起身,跟着堂姐往外走,被她拉到庭院偏僻角落的石桌处。宜嘉不明所以,“四姐姐,我们来这儿做什么?”
“小声点。”江宜乐冲她嘘了声,招呼过来的秋蝉,“你快拿出来。”
秋蝉捧出个盒子,放到石桌上。掀开盖子,入目便是一座精美的琉璃六角亭。在日光的照耀下,流光溢彩,绚丽夺目。
江宜乐大方地道,“喏,就是这个。宜嘉你上次不是很喜欢吗?带回去玩吧。只要过几天别忘了还我就行。叫你的丫鬟收起来吧!”
宜嘉正一脸茫然。另一道声音却先响了起来,吓得众人都是一惊。
只见江宜珠不知何时跟过来了,语气中带了一丝幸灾乐祸,“江宜乐,你带这个来学堂。夫子知道吗?”
江宜乐心虚地把盒子盖上了,强作镇定,“江宜乐,关你什么事!”
“罗先生规定过,不许带这些到学堂。学堂是念书的地方,可不是你玩物丧志的地方。”江宜珠微抬下巴,心中得意。这个江宜珠,早上还故意说她是猪,这回叫她拿到把柄了吧。
当即不再理会色厉内荏的江宜乐,抛下一句“江宜乐,你就等着抄书吧”,又指挥着丫鬟去拿那个盒子,准备带去做证据给夫子看。
江宜乐自是不肯给的,一把抱住盒子,“不许你拿!”
那丫鬟不敢对主子乱来,加上秋蝉在旁边挡着,一时落了下风。
宜嘉站在一边,没料到事情急转直下,正要上前劝。江宜珠也几步上前,伸手去夺那盒子。你争我抢中,不知是谁失手,那紫檀木盒子一下子掉到了地上。
盒子开了一半,琉璃碎片散落一地。
众人都是一愣。
下一瞬,江宜乐便狠狠推了江宜珠一把,扑到她身上,红着眼道,“江宜珠,你砸坏了我的琉璃屋!你赔我!”
丫鬟见两人动了手,赶忙上去拦。
宜嘉也一同伸手去拽,“三姐姐、四姐姐,你们不要打架。”
众人拉扯中,宜嘉不知道被谁失手推了一下,膝盖撞到石椅上,一阵剧痛。最后是书仆听见动静,跑去请了罗先生过来,才分开扭打在一起的两人。
罗先生脸色阴沉,把戒尺拍到石桌上,厉声道,“你们几个都给我站好了!”
江宜珠和江宜乐皆是一抖,老老实实地站好。宜嘉腿很疼,但也害怕地站得笔直,不敢不听罗先生的话。
罗先生皱眉,严厉地问,“谁先动的手?”
江宜乐一听,立马就指向江宜珠,委屈地控诉,“是她。她先砸了我带给五妹妹的琉璃屋。”
江宜珠脸色一白,到底年纪小,害怕得掉了眼泪,哽咽着辩解,“是四妹妹先不遵守学堂的规定,把琉璃屋带到学堂来。我……我是想劝她。她不听,上来推我,我才还手的。”
听她这样说,江宜乐一下子急了,大声地道,“你撒谎!明明是你先抢我的东西!还把我的东西砸坏了。那是我带来给宜嘉的,你赔!””
江宜珠一边掉泪一边反驳,“我没有。”
两人站在那里,你一句我一句的争辩。
罗先生被两人吵得头疼,皱眉不耐地道,“你们几个,身为同族姐妹,本应彼此谦让,和睦相处,互敬互爱。不过些许矛盾,就在学堂大打出手。女子恭顺淑良之德,姊妹孝悌谦让之理,通通忘得一干二净。现在还不知悔改,我平日里就是这样教导你们的?!”
戒尺在石桌上重重地拍了下。
罗夫子目光扫过江宜乐和江宜珠,眉头皱起。姐妹俩站在那里,一个倔强气愤,含着泪,脸涨得通红。一个泪眼涟涟,哭得一噎一噎的。两人面上都有几道带血的抓痕,钗裙也乱糟糟的,一副狼狈凄惨的模样。再看到最边上规矩低着头的宜嘉,停顿片刻,叫了宜嘉的名字。
“宜嘉。”
宜嘉腿疼得厉害,听到夫子叫自己的名字,乖乖地仰脸。她倒没哭,只是愣愣的,稚嫩的小脸上显出几分茫然来。
罗先生看着宜嘉,“长幼有序。你们三人中,你最年幼,先生平日里教导你,对长姐当恭敬讲礼。长姐犯错,当尽劝诫之责。你今日没做到,先生罚你三戒尺,以示惩戒。你可认错领罚?”
宜嘉惯来是听先生的话,从不敢忤逆。但此时心里也生出茫然和委屈。她没有对三姐姐和四姐姐不恭顺,她明明劝阻过她们的。可先生面色严肃,宜嘉本能地不敢顶撞先生,身子颤了一下,害怕地把手伸了出去。
罗先生眉心微缓,拿戒尺打了宜嘉三下。力道并不算重,但小孩儿肌肤本就娇嫩,挨了三下后,很快便红了一片。小小的掌心上,几道红痕,看着触目惊心。
宜嘉还未哭,一旁的江宜乐倒是哇地一声,吓得嚎啕大哭了起来。
罗先生却没有理会她,看向江宜珠,“宜珠,你为姐姐,当爱护妹妹,谦和待人。纵妹妹犯了错,也应劝诫,不该砸人心爱之物,更不该与人动手。错上加错,先生罚你十戒尺。手伸出来。”
本来见宜嘉挨了三戒尺,江宜珠已经很害怕了。此时见先生要打自己十下,再不敢顶嘴,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一个劲儿认错,“先生不要打我!我知错了呜呜……”
姐妹俩一个比一个哭得响,罗先生不为所动。
倒是另一边族学上课的郎君们听见动静,赶了过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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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第 5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