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9
几场秋雨过后,骤然转寒,晨起时青瓦上起了薄薄的白霜。
宝音早早带着丫鬟翻箱倒柜,将宜嘉的冬裳置办齐全了,正一边服侍宜嘉穿衣,一边笑着问她,“这天是越发冷了,今早奴婢往瓦上看了看,都起霜了……早上吃些热乎的可好?灶上师傅今日做的有桂花红糖糯米圆子。”
宜嘉正要点头,却听得外头传来阵阵的咳嗽声,不由得担忧地皱眉,“董妈妈的咳嗽还没见好吗?”
宝音见宜嘉小小的人,稚嫩的小脸上满是担忧,便柔声地道,“姐儿不要担心。大夫来瞧过了,道是风寒,已开了药给董妈妈吃了。”
宜嘉听了这话,才略略安心了些,不过仍是坚持穿了鞋,出去见了董妈妈一面。董妈妈见她出来,忙要往外避。因怕过了病气给宜嘉,她这几日都歇去了下人院,实在放心不下来绿漪堂一趟,也都格外小心避着宜嘉。
董妈妈退出七八步去,哄着宜嘉道,“奴婢身上带着病,您离着远些好。”
“好,”宜嘉乖乖地停住脚步,隔得远远地同董妈妈郑重地叮嘱,“妈妈这几日好好养身子,院里有宝音和宝岚看着,我也会照顾好自己的,您只管安心养病,什么都不要操心。西院冷清,我叫平儿送去的银丝炭,您别不舍得用。您有什么吩咐,也尽管差使平儿去做……风寒虽是小恙,拖久了也是不好的。”说着,顿了顿,又抿唇道,“您好好养病,早些回来。”
宜嘉认真地叮嘱着,明明还一团孩子气的稚嫩,圆圆小脸上的神情却十分认真。叫董妈妈看得心都软了。董氏早年丧夫,膝下无儿无女,宜嘉还小小一团时,她便照顾她了,一点点带大,长成这般懂事讨喜的女孩儿。两人的感情自是深厚。
面对宜嘉的坚持,董妈妈也只得应下,“是、是,奴婢都听您的。”待应下后,又不放心地叮嘱了宝音和宝岚好一会儿,才回了西院。
西院偏僻,是专门给粗使婆子和洒扫丫鬟住的。回字形的院子,隔成一个个小间,两人或四人住一间。董妈妈是管事,倒不必与她们挤,而是和平儿住一间朝阳透气的房。
平儿扶着董妈妈坐下,正准备回身去关门,西院跑腿的婆子就提着个黄杨木食盒过来了,殷勤叫了声“平儿姑娘”,“这是董妈妈的药。”
平儿谢过她,想到主子的叮嘱,又给她塞了些碎银子做跑腿费,客客气气地道,“辛苦了。”送走那婆子,平儿转身回屋,服侍着董妈妈服了药。二人都未察觉,那送药婆子站在门帘后,透过窄窄的缝隙,确定那药碗空了后,才悄步离开。
一连数日,董妈妈的病不见好,反倒愈发地重了,整日里都躺在床上,稍一起身都气喘吁吁的。
虽董妈妈拦着不让说,可宝音宝岚也不敢瞒着,到底还是和宜嘉说了。
宜嘉正在写字,听后立马就放下了笔,从榻上下来了。宝音忙蹲下给她穿鞋,“您这是要去哪儿?”
宜嘉轻轻道,“我去看董妈妈。”
宝音几个拦不住她,只得跟在她身后,主仆几个刚进庑廊,守门的丫鬟却匆匆地跑了过来,传话道。
“小姐,秦姨娘求见。”
宜嘉听得一怔。虽着急去西院,可秦姨娘就在门口等着,她也不好就这么把人晾着。那毕竟是父亲的妾室……她轻抿了下唇,在宝音等人担忧的眼神里安排,声音虽带着稚嫩,语气却算果决,“宝音,你带着我的对牌去公中,让管事请大夫来给董妈妈看病。宝岚,你随我去见秦姨娘……请秦姨娘去花厅。”
得了宜嘉的话,众人都动了起来。
宜嘉来到花厅,秦姨娘正坐着喝茶,见她来了,还起身跟她见了一礼,“妾身贸然登门,扰了五小姐清静了。”
秦氏的姿态摆得实在低,连本来有些恼怒秦氏在这时候登门的宝岚,面色都不由得缓了几分。毕竟伸手不打笑脸人。秦氏又高低是个宠妾。
“姨娘不必多礼,”宜嘉看了秦姨娘一眼,语气客气地说道,“秦姨娘过来,可是有什么事?”
秦姨娘这才袅袅起身,声音轻柔和缓地道,“听说您院里管事的董妈妈病了,妾身过来瞧瞧。按规矩,这病了的奴婢,是不好留在府里的,怕过了病气。几日倒也罢了,时间久了,是万万不行的。您一贯体弱,老夫人这几日也是犯了旧疾,更要仔细些才是。只是董妈妈毕竟不是寻常奴婢,我也不好擅作主张,便请示了三爷。三爷的意思是,先将董妈妈挪出府,待她病好了,再回您跟前伺候。”
宜嘉听了这话,猛地抬起头。瘦弱的肩也随着这动作颤了颤。她深吸了口气,定定地问,“父亲要把董妈妈送走?”
秦姨娘看她神情中带着藏不住的慌张,不知怎么的,想起了早逝的薛氏。其实若论样貌,薛氏并不比她和祝氏差,相反,薛氏生得极美,她身上有一种惹人怜惜的脆弱荏苒感,性格天真。如果说她的温柔似水,是给江永陵看的。那薛氏的温柔无害,则是骨子里的,就像一株名贵娇弱的花,无人呵护,便会枯萎。果不其然,她生下宜嘉后,便郁郁而终了。
只是,她留下这样一个年幼稚嫩的女孩儿,却是没人能护着了。
秦姨娘遗憾地想着。嘴上只摇头,微笑着回宜嘉的话,“并非是送走,只是送去别院养病,待她病好了,再回您跟前伺候便是。五小姐,三爷他,也是为了您好。”说罢,又示意身后的嬷嬷上前,语气体贴地道,“董妈妈不在,也不好叫您身边缺了人伺候。这孙氏是伺候过您父亲的老人,行事一贯稳妥,便叫她暂时先顶着董妈妈的差事。若她哪里伺候得不周到,您尽管同我说。”
秦姨娘话音落下,那孙氏上前来,朝宜嘉行了礼,一脸和善,“奴婢见过五小姐。”
宜嘉攥紧了袖子,面无表情地叫她起身,“你起来吧,孙嬷嬷。”说罢,转头对秦姨娘说,“董妈妈离府的事,还请姨娘缓一缓,待我问过父亲,再做决断。”
她语气很是坚决,透出几分强硬。秦姨娘有些意外,宜嘉看着软弱可欺,性格中倒也有坚韧的一面,不过她自是不怕的,只微微笑着道,“既如此,那妾身叫他们傍晚再送董妈妈离府养病。”说罢,便与宜嘉告辞,屈了屈膝,带着丫鬟走了。
秦姨娘前脚一走,后脚宜嘉也匆匆地出了门。孙嬷嬷见她小小的背影渐远,面上半点不急,五小姐年幼,不过一时依赖那董氏,时间久了,自然就亲近她了。
秦姨娘管着三房,那董氏今日出了府,再想不痛不痒地回来,可就没那么容易了。一个掌家的宠妾,想要整治一个管事妈妈,还不是轻而易举的事。
宜嘉出了绿漪堂,便直直地往三房正院去。秦姨娘远远地注视宜嘉离开的方向,面色从容,倒是身旁大丫鬟有些忐忑,低声地道,“姨娘,要不要叫正院的人拦着五小姐?”
秦姨娘淡淡地道,“拦什么?这事我已请示过三爷,又是按府里的规矩办事……五小姐年幼,一时接受不了,也不稀奇。”说罢,便不在意地转过脸,吩咐另一个丫鬟,“去安排一下,入夜就着人送董氏出府,动静别闹得大了,免得扰了主子们的清静。”
丫鬟应喏。
三房正院起居房里,两个小丫鬟正服侍江永陵更衣,一个拿了靴来,蹲下身去。门外传来几声叩门声响,江永陵唤了进,叩门的小厮才进屋来传话,“三爷,五小姐求见。”
听见来找自己的是小女儿,江永陵皱了下眉,“可说了什么事?”
小厮低着头,“道是五小姐身边伺候的嬷嬷病了,按制要挪出去,五小姐想留那嬷嬷在府里。”
江永陵听后,起身道,“这等琐碎小事,让她去找秦氏便是。”他拂了拂手,等丫鬟替他戴好玉佩,便抬步往外走。他今日还要出府赴宴,门口的管事迎上来,“马车已经备好了。”
江永陵低嗯一声,朝外走去。一袭文人常穿的菘蓝直裰,身姿如竹,气度儒雅不俗。走过一道照墙,却看见小女儿带着丫鬟,守在书房外。江永陵的脚步不由得一顿,面色略略冷了几分。
宜嘉却顾不上其它了,赶忙走上前去,微微屈膝行礼。父亲一向事忙,她来请安,十回有七八回都未得见父亲。往日她习惯了父亲的疏远冷落……可今天事关董妈妈,她是无论如何也要和父亲说上话的。
“宜嘉莽撞,未等通报便过来了,还请父亲见谅。”宜嘉微微垂眸,规规矩矩地先认错。
江永陵背手而立,看着低头认错的宜嘉。那张脸还是一团稚气的,垂眸抿唇时,却流露出几分倔强。他沉默了半晌,淡淡地道,“罢了,起来吧。说吧,何事找我?”
“谢父亲,”宜嘉直起身,抬头说了董妈妈的事,又道,“董妈妈平日里照顾我无不周全细致,如今她病了,又无亲人照顾,还请父亲开恩,容董妈妈在府里养病。”
江永陵听罢,见宜嘉眼含期待地望着自己,收回目光,平淡地道,“此事秦氏已和我说过。府里有府里的规矩,不能为了董氏一个人,就坏了规矩。何况别院也并非无人,那厢管事的自会安排,不必你如此操心。”
江家并非那等磋磨下人的人家,家风清正。得病的下人挪出府,也不是就置之不理,任由他们自生自灭了。送去别院,负责的管事也会为他们延医问药。因此在江永陵看来,秦氏的做法并无甚么不对,反倒是宜嘉的担忧,显得杞人忧天。
江永陵自觉处理也算公正,不再与宜嘉多说什么,只道了句“我还有事”,便先行离开了,留下宜嘉仍在原地站着。
宝岚从背后望着宜嘉小小的背影,瘦弱无助,只觉得心里一阵酸涩。她不由得上去,低声地劝,“天冷,咱们回去吧。”
宜嘉呆呆地站了很久,才低低地“嗯”了声。
其实她来之前就想过,父亲也许不会答应她的请求。可是祖母病着……董妈妈的事,除了来求父亲,她想不出还能找谁。宜嘉看着脚下,只觉得说不上的无助,她深吸了口气,停下道,“先不回绿漪堂。”
宝岚微愣,却听得宜嘉又道,“我去求四婶。”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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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第 19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