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0
主仆两个到了四房,很快便被嬷嬷迎进屋。
高氏是个恩怨分明的性子,上次宜嘉帮着求情过后,她便真真切切记着宜嘉的好了,此时见她来了,立即放下手里的事,一边叫宜嘉坐,一边风风火火地吩咐丫鬟去端茶点。
吩咐完丫鬟,才笑着和宜嘉说话,“你可是来找你三姐姐玩的?那可不赶巧,你四叔一大早就带着她出去了。好好的姑娘家,愣是被你四叔养成野丫头了,我拦都拦不住……”
高氏说起父女俩,脸上满是无奈。又见宜嘉小小的人,乖乖地坐在自己跟前,下巴尖尖的,秀秀气气,白嫩得似糯米团子,实在怜人。忍不住感慨地道,“你三姐姐若有你一半文静,我也不必操这许多心了。”
宜嘉笑笑,轻轻地道,“三姐姐性子疏朗,是有林下之风的。”
她夸人时目光清明,不见殷勤做作,只叫人听得心里十分舒服。高氏虽对女儿满嘴的嫌弃,可做娘的,哪有不疼亲闺女的道理,闻言也道,“她才情可不敢比谢道韫,说出去让人笑话了……不过性子倒是大大方方,什么事都不往心里去。”
屋里伺候茶水的嬷嬷见两人有说有笑,心里倒是微微惊讶。高氏平日里是个急躁的性子,常常没说几句,就要发脾气。这会儿却和五小姐聊得如此开怀,倒是十分难得。五小姐小小年纪,却这般知情识趣,怕也是生母早逝,早早经历了人情冷暖,才养得这般性子。
宜嘉自不知道这嬷嬷心中所想。她心里知道,三房的事,她求到四婶身上,本就是逾矩。可哪怕是千分之一的机会,她也要试试。
见高氏啜了口茶,宜嘉才轻声地开口,“我今日过来,是有件事想求四婶……”
高氏爽快地道,“你说便是,只要我帮得上忙,自是没有不答应的。”
宜嘉将董妈妈的事说了,高氏却是陷入左右为难的局面,她踟蹰了会儿,才道,“按说你难得求我一回,我这个做婶婶的,怎么也该答应。只是,这是三房的事,我实在不好插手。”
说着,高氏看着宜嘉一团稚气的脸,想到这孩子也是实在是没法子了,才会来求她,便又起了些怜惜。高氏叹了口气,“我也不让你白跑一趟。这事我不好直接插手,不过,那别院的管事,我是知道的。他早些年在我手下做过事……这样吧,我明日将他叫来,叫他务必好生关照董氏。诊金药钱,一概我出,定不会叫董氏出了什么事。你也且安心就是。”
宜嘉听了这话,站起身来,恭恭敬敬地朝高氏行了一礼,鼻尖酸涩地道,“谢过四婶。”
“你这孩子,”高氏忙去扶她,“不必和我这般客气。我也未帮得你什么忙……”
宜嘉嘴唇微抿,摇摇头,极为认真地又谢了高氏一遍。四婶虽没有直接干涉,可也尽力替她想办法了,她不是不识好歹的人。至少,有了四婶的人脉,董妈妈去了别院,不会落得没人照顾的地步。
从四房回去后,宜嘉显得很沉默,进屋后,便安静地伏在桌上练二哥去进学前给她的字帖。宝岚不放心地守在屋里,宝音悄悄进来,示意她出去说话。
宝岚叫了个小丫鬟在屋里守着,才随宝音出了屋,被她拉到檐下,“什么事,你这么小心?”
宝音沉默了片刻,低声地道,“我方才回来,麦青和我说,孙嬷嬷找她们去说话,问起姐儿私库的钥匙和账本了……”
宝岚听得心里一惊,转瞬明白了宝音的担忧。库房的钥匙和账本,一直是董妈妈管着的,她生病后,才交到宝音手里。她们平日里有跟着董妈妈打理库房,知道自家主子虽年幼,可家底着实不薄。不说其他,光是太太留下的嫁妆,便是一笔令人眼红的钱财。
董妈妈忠心耿耿,一片赤诚,她们也都是跟了小姐几年的,自是不会动什么歪心思。可那孙嬷嬷,初来乍到,就打听起这些事来,实在很难叫人不多想些什么。
宝岚想着,咬牙道,“董妈妈不在,姐儿又这样年幼,咱们也要立起来才是。这钥匙和账本,咱们咬死了不给,孙嬷嬷也不能如何,难不成和咱们撕破脸吗?只要熬到董妈妈回来就成。咱们是丫鬟,不好与她正面冲突。可董妈妈资历老,又是老夫人亲点来照顾姐儿的,就是孙氏,也要敬着她。”
宝音听着宝岚的话,忍不住抬眼看了眼屋里的宜嘉。小小的人儿,坐在榻上,低头写着字,肩膀孱弱稚嫩,实在是经不起什么风吹雨打的样子。压下心头萦绕的担忧,宝音点了点头,镇定地道,“也只能如此了,见招拆招。”
两人正说罢话,就见孙嬷嬷打从前庭过,身后跟着个提了个食盒的小丫头,经过时朝这边看了眼,两人心一时提了起来。孙嬷嬷却只看了眼,便收了回去,两个年纪轻轻的小丫鬟罢了,她还不放在眼里。
孙氏进了屋,接过食盒,亲自上前,态度亲和地劝宜嘉歇会儿,“您写字累了吧,吃些东西……奴婢让灶上炖了银耳燕窝粥。”
宜嘉抬头,见孙氏一脸和蔼地看着自己,想起她曾伺候过父亲,便抿唇点了下头,客气地道了句“谢谢嬷嬷”,“我自己来吧。”
吃过粥,孙嬷嬷又细致地拿了条雪白的帕子,替宜嘉擦了擦嘴角后退开。宜嘉下了榻,抿着唇角道要出去走走。孙嬷嬷闻言,倒没拦着,只道,“那叫碧桃陪您吧,有什么事,您也有人差使。”
宜嘉看了跟在孙嬷嬷身侧的碧桃,点了点头,从桌上拿了本书,道,“我进屋放书,不用跟进来。”
孙嬷嬷应下,等宜嘉从内室出来,便示意碧桃跟上,主仆俩很快出了绿漪堂。碧桃想起孙嬷嬷方才的叮嘱,要让主子熟悉亲近她,便有意哄着宜嘉,指着园中盛开的早梅道,“小姐您瞧,今年的梅树开花真早。奴婢给您折一支赏玩……”
说着,就去折了梅枝,拿给宜嘉看。宜嘉黑凌凌的圆眼微抬,看了看递到面前的梅花,正当碧桃以为她不想要时,却见瓷人儿似的小姑娘垂了垂眼睫,接过了花枝。碧桃面上一喜,心道,这个年纪的孩子,一贯是不记事的,哄一哄,就亲近人了。
宜嘉玩了会儿花枝,突然地开口,“我要多折些,做插花用。你回去取个篮子过来……”
碧桃没怀疑什么,见宜嘉手上还拿着那支花,大约是颇为喜欢的。她屈膝应下,“那小姐在这儿略等奴婢一会儿,奴婢去去就来。”说罢,快步往回走,不多时,便提着个空篮,回了方才离开的地方,然后就一下子傻了眼。
只见地上还遗落着一株梅枝,可宜嘉却不见人影了。
碧桃起初还以为,宜嘉去了别处赏花,可寻过一圈后,却是一无所获。惊慌之下,赶忙跑回了绿漪堂,同孙嬷嬷说宜嘉不见了。她这一说,众人都慌了,宝音宝岚顾不上孙嬷嬷,赶忙命院中丫鬟婆子四散去寻人。
“湖边、花园、假山、竹林……”宝岚跑得气喘吁吁地,急得一张脸煞白,与宝音说,“姐儿平日里常去的地方,都找过了,都没人……这可怎么办啊?!”
宝音也慌,却还算几人中冷静了,她在心里将府中各处都过了遍,镇定地道,“方才你说的那几处,你再带人细细筛一遍,角角落落都别落下。我带人去二少爷那里问问。咱们分开行事,过会儿依旧在这碰头,若是还没有消息,就去禀三爷和老夫人。府里就这么大,一寸一寸地搜,总能把人找出来。”
宝岚一口应下,带人出去继续找。宝音则匆匆地去了暮清院,丫鬟通传后,来迎她的是与她还算相熟的忍冬。宝音顾不上与她寒暄,直接便问,“忍冬,我们小姐来过了吗?”
忍冬见她慌慌张张的,忙道,“我今日没见过五小姐,你别急,我问问其他人。”说着,一边吩咐小丫鬟去问话,一边拉了宝音进庑廊等。丫鬟问过一圈,回来回话,“忍冬姐姐,我问过了,大家伙儿都说没见过五小姐。”
宝音噌地一下站了起来,对面露担忧的忍冬道,“我再去别的地方找找。”她转身匆匆往外走,忍冬下意识地跟着送了几步,一抬头,就看见二少爷从抄手游廊进来,松年跟在他身后。
今日府学放旬假,江明霁被教正叫去说了话,天擦黑才回了府里。江明霁脚下步子停下,院中冷风吹起他的衣袂,少年长身而立。宝音和忍冬匆匆上去,屈膝见礼,“二少爷。”
江明霁微微一颔首,目光看向宝音,开口问她,“你家小姐叫你来的?”
宝音被问得一愣,迟疑了一下。江明霁觉察到异样,不由得皱了皱眉,语气蓦地一沉问话,“出什么事了?”
宝音本就心慌,叫他一问,下意识就将事情全盘托出了,“……从四房回来后,小姐就不大有精神。吃过粥后,小姐说要出去走走。孙嬷嬷便叫了碧桃跟着,碧桃回来拿个篮子的功夫,小姐人就不见了。小姐平日常去的地方,都叫人找过一遍了,就是没看见小姐。”
江明霁听完,很快地想到董氏养病的地方,冷声地问,“西院呢?派人去了没有?”
宝音一怔,刚摇了下头。江明霁便已经转身快步走了。宝音反应过来,忙追上去。西院偏僻,但江明霁走得很快,没一会儿便到了地方了。此时暮色沉沉,天边最后一抹橘红夕阳,缓缓没入山林。庑廊下亦悬起了灯笼,昏黄烛光,在暮色下微微摇晃。
江明霁径直进了院落,一眼看见廊柱后的宜嘉。她安静地坐在廊柱后的长椅上,小小的身子,被柱子遮挡着,低着头,手里攥着一个荷包样式的物件。小小的一团,孤零零隐没在夜色下,显得寂寥可怜。
江明霁走过去,在宜嘉面前蹲下,语气温和下来,“宜嘉。”
宜嘉轻轻抬脸,白嫩的脸上还有未干的眼泪,低低地叫了声“二哥”。江明霁轻嗯了声回应,随后把宜嘉抱下长椅。小丫头不知在这待了多久了,身上带着寒气,江明霁手搭到宜嘉的肩上,轻声地问她,“宜嘉,你想去看董妈妈是么?”
宜嘉轻轻点了下头,她抬起头,看二哥目光温和地看着自己,内心的委屈和惶然,仿佛一下子不受控制地涌了上来。她紧抿唇角,忍着不让眼泪流下来,声音却带着无法抑制的轻颤。
“董妈妈生着病,我不想让她走。我不怕病气,我生病了会乖乖地吃药。我不怕的……可是我去求父亲,父亲没有答应。去求四婶,四婶也很为难。我没办法让董妈妈留下来,是我没用。”
所以,想在董妈妈走之前来见她一面。到了后,却又不敢去。不能保护身边人的无力,让宜嘉既无助又愧疚,甚至是自我厌弃。
江明霁沉默着看着宜嘉,她红着的眼睛和紧抿着的唇,幼小稚嫩,惶惶无助的模样。心中无法抑制地升起一股深深的戾气,他闭了闭眼,安慰情绪失控的小姑娘,“宜嘉,这不是你的错。你尽力了,董妈妈知道,她不会怪你。”
“没人会怪你。”江明霁神情平静,声音平稳。在他温和的安慰下,宜嘉濒临崩溃的情绪,逐渐平复下来。
江明霁牵起宜嘉的手,带她去到董妈妈养病的屋子。门口婆子见到他们,本还想上前阻拦,被江明霁冷冷地看了眼,便犹豫地停下了。谁都知道,二少爷不是从前那个不起眼的庶出少爷了,她虽拿了秦姨娘的好处,但也不想得罪了二少爷。
婆子踟蹰了一下,果断地低下了头。没了阻拦,宜嘉顺利地进了屋,见到了卧在床上的董妈妈。几日未见,董妈妈一脸病容,看见宜嘉,既惊又喜。
宜嘉过去,握住她的手,小声亲昵地叫了声“董妈妈”。这一声,直把董氏的心都叫软了,她忙哎地应了一声,撑着力气安慰年幼的宜嘉,“您不要怕。奴婢没什么大碍,去别庄吃几日的药,病就好了。到时候奴婢就回绿漪堂,还和之前一样伺候您。”
董妈妈说着安慰宜嘉的话,自己的眼睛也红了。姐儿还这样小,稚嫩懵懂。万一她要是回不来了,宜嘉可怎么办啊……接替她位子的嬷嬷,会不会看姐儿年纪小,敷衍了事,糊弄应付。
想到这里,董妈妈更是放心不下,她抓着宜嘉的手教她,“奴婢不在,您要是遇着什么事了,就去找老夫人和三爷……您一定不要怕,也不要忍着不说。”
“我知道的,您不要担心。”宜嘉点头,她方才哭得厉害,此时在董妈妈面前却表现得极为坚强,不想叫董妈妈离府了还挂心她。她把手里攥了一路的荷包,塞到董妈妈手里,“您去别院,看病买药都要银子。这些银票您带在身上。要是缺什么,就叫下人去买。”
主仆俩也只说了会儿话,就来了两个健硕的婆子,抬着董妈妈从后门坐马车出府了。
宜嘉站在高大的府门边,安静地望着渐渐行远的马车。直到看不见了,江明霁走过去,伸手把她抱了起来,宜嘉小小的人,分量也是轻轻的,稚嫩孱弱。
“宜嘉,你不要害怕,董妈妈会平安回来的。”江明霁声音平稳,带着令人安定的力量。
宜嘉靠在兄长的肩头,内心的害怕和无助,被这温和平静的声音一点点驱散。她紧紧抱住二哥的脖子,惶惶的内心慢慢安定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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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第 20 章